第16節(jié)
若澄放下簾子,卻越想越覺得不對。素云恐怕是遇到什么難事,想自己解決,不愿意拖累她。她們主仆三個人從紫禁城到王府,再到沈家,若澄早已當她們是親jiejie,若真有什么困難,她也不能看著不管。 這樣想著,她叫停馬車,將碧云叫了上來。碧云鉆進來后問道:“姑娘,怎么了?” 若澄看向她:“素云到底去哪里了?” 碧云沒想到姑娘會追問,扯了扯嘴角:“真的就是去見一個故人。” “若只是探望故人,她怎么會是那種神色?你不要瞞我?!比舫慰隙ǖ卣f道。素云自小養(yǎng)在宮中,在京城根本沒有什么親人,又哪來的故人?她忽然間想起來那個叫繡云的宮女,也許這個就是她們倆隱瞞的原因? 若澄試探地問道:“跟繡云有關?” 碧云一下睜圓了眼睛,沒想到若澄竟知道繡云的事。她們可從來沒有在她面前提起過。 “那日你跟素云在王府里說的話,我不小心都聽到了。我也知道洪福的事跟王爺無關,所以你們不用再瞞我。最近你們總是湊在一起嘀嘀咕咕的,究竟是何事?” 碧云知道事已至此,恐怕瞞不住了,索性將事情說清楚:“說來話長。繡云嫁給他表哥以后,本來日子過得不錯。后來為供他表哥考科舉,繡云就出來做事。哪知道她表哥考不上,還陷進了賭坊,不僅把家里的積蓄都輸光了,還打繡云。昨日繡云被他打得遍體鱗傷,下不了床。素云從一個繡娘那里聽說了,就想去她家看看。她家的兩個孩子都還小,也不知道這日子怎么過下去……唉?!?/br> “繡云住在哪里?素云單獨過去,不會遇到她丈夫嗎?”若澄問道。 “距離此處不遠的萬四胡同。”碧云回道,“繡云的丈夫……奴婢倒沒想過?!?/br> 若澄讓車夫直接將馬車駛到萬四胡同去,碧云雖覺得直接過去不妥,但也有些擔心素云。他們?nèi)硕?,萬一真的遇到事情,也比素云一個人應付來得好。 萬四胡同里住的都是平民百姓,巷弄窄小,每家門前都堆放著不少雜物。碧云扶著若澄,提醒她擔心腳下,車夫則跟在她們后面,一點點地往里頭走去。 到了一道半掩的破舊木門前,碧云說:“姑娘,好像就是這里了?!?/br> 若澄提起裙擺走進去,院子里很小,散落著一些東西,好像不久前剛被人翻過。左側(cè)窗子里有很微弱的說話聲:“素云,我怎么好意思再拿你的錢?你已經(jīng)幫了我很多了。” “你拿著吧。家里現(xiàn)在這樣,兩個孩子還要吃喝,你留著防身,別再給他搜去了。”這是素云的聲音。 里頭沉默了一下,繡云似乎沒有再推辭,而是說道:“這錢我先收著,以后一定找機會還給你。我聽說王爺出使瓦剌,已經(jīng)去了大半年?姑娘現(xiàn)在還住在沈家?” 素云“嗯”了一聲,繡云接著說:“轉(zhuǎn)眼間,娘娘都走了幾年。我也沒想到,有朝一日,日子會過成這樣,還不如跟你們在一處。還記得那時候娘娘就常說,王爺?shù)男宰永洌媚锷糜裱┛蓯?,性子又活潑,王爺肯定會喜歡她。若將來姑娘長大了,王爺肯收了她,兩人有打小的情分在,再合適不過。可這事一跟王爺提,就被他拒絕了。你看著,王爺對姑娘還是沒有那種心思么?” “王爺是覺得荒唐,姑娘當時太小了,所以沒有答應。你先好好休息,別想這些事。” 若澄聽到這里,怔怔地往后退了一步,腦海中像有什么東西炸開。她慌不擇路地往外走,碧云連忙追了出去,喊道:“姑娘!” 若澄仿佛沒聽見,走得很快,一口氣走到馬車旁邊,自己爬了上去。她抱著膝蓋,腦海里面回憶起很多娘娘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原來那樣細心地教她,做湯圓,做針線,都是有深意的。她說讓她陪伴王爺,并不是以meimei的身份,而是以一個女人的身份。 若澄的臉漲得通紅,頭埋在臂彎里,心里亂糟糟的。她一直記著答應過娘娘的事,也努力去做。她把自己放在meimei這個位置上去看待朱翊深,可原來娘娘的期望根本不是這樣的。 她希望他們能在一起??伤麄兊纳矸菔窃颇嘀畡e啊!她有什么資格,站在他身邊?他對自己,也從來沒有這樣的想法吧。 她腦海里固有的認知被打破,一下子變得有些無所適從。 她要把他當成男人,而不是哥哥么?那一切都會改變的。而且他是尊貴的王爺,以后自有門當戶對的王妃來配,她縱然想要陪在他身邊,又用什么身份呢? “姑娘?您沒事吧?”碧云在外面拍了拍馬車壁,焦急地問道。這一聲詢問,徹底將若澄驚醒,她慢慢平復下來,輕聲說道:“我沒事。素云發(fā)現(xiàn)我們了嗎?” “好像沒有?!?/br> “我這里有些錢,你拿去給繡云請個大夫看看。給錢也不是長久之計,人一旦染上賭癮,很難戒掉的?!比舫文贸龊砂鼜拇白由线f了出去,“可惜王爺不在,也沒有人能夠為繡云做主。不如你讓素云勸勸她,先帶兩個孩子回娘家或者到鄉(xiāng)下避一陣子?!?/br> 碧云應聲離去,若澄就坐在馬車上等。 也不知過了多久,素云和碧云一道回來。繡云那邊已經(jīng)請大夫看過了,傷勢沒有大礙。她也已經(jīng)答應去鄉(xiāng)下親戚那里暫住一陣子。 她們也只能幫她到這里,余下的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等回到沈家,沈如錦還沒有從蘇府回來。素云知道若澄聽到了她跟繡云的對話,怕她胡思亂想,想要解釋幾句。剛好家丁送來朱翊深的信,若澄就馬上回房間去看了。 信上說,他已經(jīng)出了哈剌溫山,接近蒙古高原,很快就會有瓦剌的人去迎接他,后面不會再有什么危險。 若澄知道真正的危險其實剛剛開始,他這么說只是想讓自己安心。在他眼里,她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但其實她什么事都知道。若澄接著往下看,看到最后有很潦草的一句話,好像是最后添的:“我需提醒你防備一人,此人叫葉明修,與蘇家有些淵源。他城府極深,心思難辨,我與他從前有些不快,你當遠離此人。切記,切記?!?/br> 這口氣完全不像是他說的話,而且這封信也是他離京以來寫過最長的一封了。只是若澄覺得奇怪,葉明修……莫非是蘇家族學的那位先生?朱翊深怎么會跟他有牽扯? 今日看那位先生文質(zhì)彬彬,風度翩翩,也不像是會與人發(fā)生不快的人。 她手托著下巴,手指輕輕點在朱翊深的署名上。他要她遠離,她自會遠離,可當他回來又該怎么辦呢? 第26章 隔年的正月,京城還處在濃烈的新年氣氛里,四處廟會不斷,人群熙攘。也有不少來自五湖四海的商人,趁著廟會在京中交易。 同時,從蒙古高原上也傳來了好消息。 朱翊深與瓦剌的可汗阿古拉達成和議,瓦剌同意暫時不干涉奴兒干都司的事務,只要李青山退兵,并且要康旺許諾約束都司各部,不再到瓦剌的邊境擄掠。 為表誠意,阿古拉也愿意派使臣團,隨朱翊深返回京城,商談修好之事。 端和帝閱覽朱翊深的上書,言詞之間的分寸拿捏得剛剛好,只是客觀地闡述沿途的所見所聞,還有與阿古拉會面和談的情節(jié),大事都請圣裁,絕不越俎代庖。這次十人的護衛(wèi)隊中,其實安插有端和帝的眼線,那人也會定期將朱翊深的行蹤傳回來。他所言與朱翊深所報,并無太大出入。 只是那人的稟報比朱翊深的更加詳盡,提到此次阿古拉之所以松口愿意和談,完全是被朱翊深的個人能力所折服。朱翊深一行甫入蒙古高原,就被大王子呼和魯率兵團團圍住。呼和魯善戰(zhàn),想給朱翊深一個下馬威,蒙古的騎兵驍勇卻被朱翊深僅有十人的侍衛(wèi)隊所牽制。 入了王庭以后,阿古拉對朱翊深也是百般刁難,但都被朱翊深逐一化解,弄到最后兩人還直接稱兄道弟起來。阿古拉還邀請朱翊深留在草原,參加三月的成吉思汗紀念節(jié)。 這些,都是朱翊深在奏章上所沒有說的。 端和帝忽然有些后悔派朱翊深去出使瓦剌,一旦朱翊深與瓦剌建立起牢不可破的關系,等于又給他加了一道免死金牌。 他這個弟弟少時為蘇濂的愛徒,又常跟隨先皇身側(cè)學習政務。說句不好聽的,朱翊深對舉國政務的了解程度,還多于他這個原本只呆在山東封地的魯王。這樣的人,若為臂膀,必定能助他穩(wěn)定江山,但是他怕朱翊深。 他內(nèi)心對朱翊深的恐懼,甚至超過了瓦剌和東南沿海的海盜。 端和帝站起來,負手走到窗前。又是一年,紫禁城被茫茫大雪所覆蓋。他站在這至高之處,卻也是膽戰(zhàn)心驚,殫精竭慮。在先皇的九個兒子之中,朱翊深雖然年紀最小,卻天資最高。前面的八個兒子連同他在內(nèi),或有勇無謀,或優(yōu)柔寡斷,或貪婪好樂,都不是為君的人選。 這皇位,原本應該是朱翊深的。若不是宸妃出身過于低微,先皇一直有所顧慮,早就立朱翊深為皇太子了。 端和帝在為魯王時,曾夢到朱翊深為帝,屠殺了他全家。他自己的兒子,頭顱被砍下,被朱翊深提在手中,血涌如注。他怕夢境成真,于是趁幼弟羽翼未豐,鋌而走險,聯(lián)合徐鄺奪了皇位。 端和帝想除掉朱翊深,做夢都想。但朝中有蘇濂在,還有那些頑固的老臣,明里暗里地護著他,無法肆意動手。所以將朱翊深派去出使瓦剌,原以為有去無回,卻被他屢屢化險為夷。難道,這就是天命? 他記得從前進京的時候,偶然聽到先皇請進宮內(nèi)的一個高僧給朱翊深算命,所批的命格是:飛龍在天。 先皇大喜,厚賞了那名高僧。從此對朱翊深更加喜愛。 端和帝不服!他身為長子,比朱翊深大了十幾歲,母親出身高貴,為何要向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子俯首稱臣?他非要與天斗,與朱翊深的天命斗,他要看看,到底誰才是真龍?zhí)熳?,誰才配龍袍加身! 端和帝吐出一口氣,那氣息升騰成白霧,融入漫天的風雪里。 劉德喜看到皇帝站在窗子邊,窗戶洞開,連忙取了件大氅披在他身上:“皇上,這么大的風雪,您可別染了風寒。奴叫人將窗關上吧?” “劉德喜,朕這個皇帝,做得好么?”端和帝喃喃問道。 李德喜不知皇帝今日是怎么了,便笑著說道:“皇上為百姓社稷鞠躬盡瘁,當然是個好皇帝?!?/br> 端和帝失神片刻,轉(zhuǎn)身回到寶座上,拿起筆批閱奏折,再不發(fā)一語。 *** 雪連續(xù)下了兩日,若澄趴在窗臺上看雪,雪花如鵝毛般,裹挾寒風,院子里的幾棵樹都被壓彎了。 京城已是如此,遠在蒙古高原,應該更加寒冷吧?也不知道他現(xiàn)在如何了。 “澄兒,你的信來了?!鄙蛉珏\從門外進來,看到趴在窗前的少女,神情微愣。 不知從何時開始,那圓圓的小姑娘有些開始拔節(jié)了,個子長高了不說,一頭烏發(fā)披肩,下巴也開始慢慢變尖,加上本就漂亮的五官,漸漸開始展露了驚人的美貌。 若澄回頭看到堂姐發(fā)愣,以為她身上有什么不妥,低頭看了看:“怎么了?” 沈如錦回神,微微笑道:“沒什么,你的信。好像是王爺寄來的。”她揮了揮手中的信件,若澄連忙去拿,看到那熟悉的字體,臉上不禁露出笑容。這是她能確定他平安唯一的憑證了。 沈如錦坐在屋中,給自己倒了杯水喝起來:“我聽二哥說,瓦剌的可汗很喜歡王爺,留他在草原上待到三月。等王爺回來,最快也要到秋天了?!?/br> 若澄低著頭,臉上有沮喪之色。 沈如錦拉著她坐下來,笑著說道:“瞧你這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在等心上人呢。……澄兒,你真的只把王爺當作哥哥嗎?” 若澄一怔,捏著手中的信,不知如何回答。 她一直是把朱翊深當做哥哥的,可那日聽了繡云的話,還有素云后來的一番解釋,她心里起了微妙的變化。 她一直覺得自己能活在世上,是受了娘娘的大恩,因此娘娘的希望也是她的希望。從前她覺得朱翊深不喜歡她,殺了她貼身的太監(jiān),她心中對他也沒有一丁點怨怪,還是想找機會報恩。若娘娘希望她跟朱翊深在一起,她也會努力去做,不管是為奴為婢或是為妾,只要他不嫌棄她。 但現(xiàn)在她還無法擺正自己的位置,一切得等他回來再說。 當然這些話不值得對沈如錦說,便笑了笑說道:“自然是視作兄長?!?/br> 沈如錦執(zhí)著她的手道:“那我以后做你的嫂嫂如何?” 若澄嚇了一跳,仔細看沈如錦臉上的神色不似玩笑,小心問道:“jiejie喜歡王爺?” 沈如錦與朱翊深不過見了一面,要說有多喜歡也談不上。原本只是覺得他風姿出眾,比朱正熙強了不少,加上近來沈安序給朱正熙伴讀,又從朱正熙那里聽回不少關于朱翊深出使瓦剌的事情,難免就留心了起來。 若澄見沈如錦不回答,遲疑說道:“昨日大伯說讓jiejie與那李家公子相看……” “相看什么?李家不過是書香門第,在朝中無權無勢,家還在太原。我若嫁去,以后可就難見到父兄了,還不如就留在沈家。”沈如錦言語之中盡是對李家的不屑,又抓著若澄的手說道,“澄兒,你陪我去如何?” 若澄想人家李公子要看的是沈如錦,她跟去不妥,沈如錦又哀求道:“我也不知道他這個人如何,你就跟我去壯壯膽。到時候我將隔壁的雅間也定下來,你在里頭等我便是。我與他說清楚就走,用不了多少時間的?!?/br> 若澄禁不住沈如錦再三哀求,只能點頭答應了。 沈如錦走后,若澄方才仔細看朱翊深的信。她剛才捏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里面有什么東西,倒出來一看,是一塊雕刻著鳳凰的紅色石頭,頂端還鉆了個孔,似可以穿繩掛戴。 信中朱翊深照例介紹了近況,最后寫道:“偶然得到一塊雞血石,狀似鳳。記起你屬酉雞,近來雕成,隨信寄贈,望喜歡。三月必歸,勿念?!?/br> 若澄握著那塊雞血石,仔細打量。這是他親手雕的嗎?他竟然還會這個。 鳳皇于飛,翙翙其羽。她腦海中不知道為何浮現(xiàn)這句話,迅速地搖了搖頭。又跑到妝臺那里,裁了一段紅繩,穿過雞血石戴起來,剛好貼在心口的位置。 那雞血石染了她的體溫,越發(fā)地溫潤。 過了兩日,沈雍定下了沈如錦與李公子相看的日子。沈如錦來若澄這兒借頭面。若澄的很多首飾都是從前在宮里的時候,宸妃娘娘專門給她打的,價值連城,鑲嵌東珠或者寶石。若澄覺得自己年紀小,還襯不起這些東西,因此都交由素云和碧云保管。 沈如錦來挑首飾的時候,看到那些閃閃發(fā)光的頭飾和耳環(huán),眼睛都看直了。最后挑了一套珍珠的借走。 碧云將錦盒收起來,忍不住嘀咕道:“不是說看不上李家公子么?還要借姑娘的頭面做什么?!?/br> 若澄正在看字帖,聞言笑道:“興許只是想打扮得好看些,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你就別那么小氣了,她是會還回來的?!?/br> 碧云撇嘴道:“她要是不還,奴婢鐵定去找她要。這些都是娘娘給姑娘存的嫁妝呢。” 若澄笑著搖了搖頭,也不打擾這個財迷清點首飾入庫。素云將若澄不能穿的衣服搬出來,足有半人高,說道:“姑娘近來長了不少,這些舊衣裳統(tǒng)統(tǒng)都太小了,得喚繡娘重新來做兩身新的,否則出不了門?!?/br> 若澄應聲好,又專心看字帖,這些打扮的事情,她從來不怎么在意的。 到了日子,沈如錦來邀若澄一道出門。她著實好好打扮了一番,不同于以往素凈文雅的風格,真可謂是珠光寶氣。她們到府前上了馬車,馬車駛向位于城西的望云樓。 望云樓與老字號的鶴鳴樓不同,是最近才在京中興起的酒樓。規(guī)模自然沒有鶴鳴樓大,但重在新開,環(huán)境也雅致,菜品亦是可口實惠。因而受到了平民百姓的青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