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收到淮王回信的時候，已是八月光景。

    他見淮王雖則言辭之間仍透踟躕之意，但整體看來應(yīng)是已應(yīng)下，這便舒了口氣。

    梁王開始籌備歸國事宜。

    他在倭國的勢力跟宗承的遠不能比，宗承不知是否得了皇帝的授意，回到國朝之后不久，就開始針對他。

    宗承在倭國經(jīng)營十數(shù)年之久，又因無可匹敵的雄厚財力，上至倭國的國王、將軍、各路武家諸侯，下至間者、下層武士、倭寇，都有他的勢力滲透其中。

    宗承要對付一個人實在太容易。他如今已被宗承逼得做甚都不成，每到一處地方，都被當?shù)氐闹T侯出面驅(qū)逐。

    緣由也如出一轍，館樣大人已下死令，不準他在日本國濡滯，一旦發(fā)現(xiàn)哪個大名收容他或容他稽留，館樣大人會親自出手懲治。館樣大人本就是他們爭相討好的上賓，他們開罪不起。

    梁王第一次真正體會到被人逼到絕路上的滋味，也是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一個非皇室出身的人，能在一個國度有這樣大的影響。

    他最后輾轉(zhuǎn)到平安京，卻又遭到倭國國王的驅(qū)逐。倭國國王顯然不愿多管閑事，沒有命人抓他，但也同樣不肯收容他。

    他如今幾乎相當于在倭國全境被斥逐，不要說謀事，就連生存都難，如若要繼續(xù)滯留，只能東躲西藏度日。

    如此，還不如冒險回國，橫豎他在國朝也還有些許基底在。

    乘船離開那日，梁王拜了海陸諸神，祈禱自己能一路順風順水，因為算算日子，若是路上遇見風向突變亦或暗流渦旋，至少要耽擱三個月，屆時已經(jīng)入冬，狀況會十分棘手。

    登舟離岸時，他立在甲板上，回望身后漸漸遠去的異域島國，再遠眺前面蒼茫浩淼的汪洋銀濤，只覺自己如同一葉扁舟，天地偌大，卻無他的容身之處。

    他手扶船舷，面色陰晦。

    他們不讓他好過，他也不會讓他們好過！

    捻指間，顧云容已懷胎四月。先前發(fā)覺有孕時，已是懷上一月，她月事確實沒來，但月事不準是常事，她之前就曾因月事沒來空歡喜過幾次，因此這回也未多留意，沒想到的確是懷上了。

    她安心養(yǎng)胎期間，聽桓澈說梁王已動身回國，頗覺意外，她還以為梁王會在海外籌謀個三五年再殺回來，但是眼下算算，他在倭國盤桓的時日不足一年。

    桓澈沒有解釋其中緣由，只專心給她剝核桃。

    顧云容托腮看他。

    自打知曉她懷孕以來，他就把她當菩薩一樣供起來。她的每日膳食，甚至包括茶水，他都要親自安排檢視，并再三詢問太醫(yī)這個能否吃、那個能否碰。她后來孕吐得厲害，吐到毫無胃口，他就哄著她用膳，那架勢，硬生生讓她想起了她阿姊給她那一到飯點就四處亂竄、不肯乖乖吃飯的小外甥喂飯的場景。

    之后不知怎的，他又開始每日兢兢業(yè)業(yè)地給她剝核桃，并將數(shù)目嚴格控制在五個以內(nèi)，她想多吃也沒有。

    顧云容側(cè)頭，目光在身邊男人翻飛的手指上流轉(zhuǎn)。他非但一張臉生得驚人眼目，就連一雙手也生得勻稱修長，仿若瓊琚精雕，即便是剝核桃這樣再尋常不過的舉動，由他做來，也悅目賞心。

    桓澈嫻熟地取出核桃仁，轉(zhuǎn)頭喂她時，正碰上她打量的目光，問她在看甚。

    顧云容趴在桌上：“沒有什么，我就是在想，核桃健腦，你總給我剝核桃，是不是覺著我越發(fā)傻了，想給我補補?！?/br>
    桓澈沒答話，只道：“張嘴?！?/br>
    簡簡單單兩個字，經(jīng)他道出，便是說不盡的清越和潤，樂音一樣怡耳。

    顧云容乖乖照做。

    桓澈將手里的核桃仁全部喂罷，這才道：“我暫且沒覺著你變傻了，至少你還知道對著我發(fā)怔，表明還能分得清美丑?！?/br>
    顧云容偏頭輕哼：“對你發(fā)怔才不是因為你長得好看，我看要美人，掇把鏡子來便是?！?/br>
    桓澈笑著在她鼻尖上捏一把。兩人正耳鬢廝磨說著私話，拏云忽至，在桓澈耳畔低聲道：“殿下，孔氏已抵京，您看如何安置？”

    第一百一十三章

    桓澈道：“暫且安頓到城外皇莊上，切記不可被宗承發(fā)覺。另，多多調(diào)派人手看著孔氏，不可出閃失?！?/br>
    拏云應(yīng)諾。

    顧云容隱約聽見拏云說孔氏云云，等他出去，她問桓澈是不是打算拿孔氏脅迫宗承。

    顧云容方才吃了幾塊糕餅，嘴角殘留些許點心屑，桓澈拿帕子細細為她揩嘴：“原是有此打算，但后頭想想，以孔氏相脅，倒不如讓孔氏規(guī)勸?！?/br>
    顧云容眸光一轉(zhuǎn)：“你的意思是，若仍如前以孔氏相要挾，只能一直僵持？”

    非止桓澈，官府這頭先前也曾無數(shù)次以孔氏要挾宗承，但都收效甚微。宗承心系孔氏不假，但也總還是放不下自己的堅持，他總能以各種法子化解被人以他母親相脅的不利處境。所以若桓澈仍用此法，結(jié)果很可能是個死循環(huán)。

    桓澈攬住她的肩：“看來還沒有當真變傻?！?/br>
    顧云容扭過頭不理他。

    她倒要看看最后他能跟宗承談成什么樣。不過她有些同情孔氏，上了年紀不能安享天年，卻總是因著小兒子之故，四處奔波受累，還要遭受同鄉(xiāng)的白眼。

    但她總覺得不論孔氏惱兒子惱成什么樣子，總還是對他百般牽念的，終歸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孔氏在皇莊臨時安頓下之后，拏云依照桓澈的吩咐，前來檢視事先讓孔氏從宗家捎帶過來的物件。

    孔氏一一擺陳出來。

    拏云掃了眼，沉默一下，道：“就這么點兒？”

    孔氏躬身道：“回大人，是的，那孽障離家時尚且年少，幼時也跟別家孩童不一樣，不能以常理度之。老身依照大人的吩咐，臨前將闔宅上下都搜羅了個遍，但零零碎碎加在一起，統(tǒng)共也只有這么一點?！?/br>
    拏云暗嘆莫非果真三歲看八十，叱咤風云的倭王打小就跟旁人不同。

    孔氏的安頓事宜是他一手安排的，孔氏的沉靜知禮他也是始終看在眼里的，如今瞧見孔氏佝僂著身子給他行禮，不免心生憐憫，請她平身，并囑咐說往后不必這樣多禮。

    孔氏道了謝，慢慢直起身：“那孽障作孽太多，老身日夜難安，素日為人處世便越發(fā)謹慎。老身這幾年還每日為那孽障做功德回向，希望將來能留他個全尸，我也好幫他殮尸回鄉(xiāng)。妥善將他安葬了，我也算是對得住他父親跟宗家的列祖列宗了?！?/br>
    拏云猶疑一下，道：“夫人莫要這樣說，宗承也不一定就會死，說不得能法外開恩。不過夫人得配合殿下。”

    孔氏緘默，輕捻手中佛珠。

    梁王在倭國這近一年間，旁的收獲許是沒有，易容改裝倒是學得精深。他在倭國被全境驅(qū)逐時，本打算用這一招避避風頭，但爭奈宗承手底下的人始終如影隨形，他無論如何也無法甩脫，更是想不通那些人是如何一次次跟上他的。

    在距離國朝海岸百里時，梁王便換乘了烏艚船，并開始改換自己的形容。

    他通過水寨與巡檢司的盤查后，順利登岸。

    他在國朝這邊還有一些殘余的舊部，他事先做了安排，因此登岸后不上一月，他就重新集結(jié)了上萬人。

    此刻已是臘月光景。

    轉(zhuǎn)過年來，眨眼間便近二月。淮王給他傳信說，桓澈會在太子妃生產(chǎn)前后分別去一次顯靈宮，一為許愿一為還愿，此機可趁。

    梁王在先前拿到淮王的回信之后，又與淮王暗中通過幾次書信，他發(fā)現(xiàn)淮王偏向他的態(tài)度愈來愈堅?；赐踹€時不時地在信中抱怨桓澈的冷酷刻薄、心胸狹隘，懊悔自己當初看走了眼，不該跟這個弟弟走得近，如今回想，枉費多年披肝瀝膽，可悲可嘆。

    梁王對于這個局面十分滿意。然而他也并不能全然相信淮王，于是他使人打探一番，結(jié)果與淮王所言一般無二。

    太子確實在二月初時去了一趟顯靈宮，因著只是出宮上香祈福，儀仗從簡，護衛(wèi)也不多，但能瞧出皆乃精銳。

    梁王派人密切留意宮中動向。他此時倒是真心誠意地盼著太子妃能順利產(chǎn)子，如若不然，太子不去還愿，下一回出城還不知是何時。

    顧云容臨產(chǎn)在即，一日更比一日焦灼。

    她此前藉由不同途徑，聽說了各樣關(guān)于生產(chǎn)的雜項事，心底對于分娩生出了深切的懼意。

    這些時日伺候她飲食起居的嬤嬤還與她說頭胎生得會格外不易，宮縮時間長，產(chǎn)道開得慢，落后見她聽得面色發(fā)白，又寬慰她說，各人體質(zhì)不同，有些人從破水到娩出胎兒只需幾個時辰，說不得她屆時也會生得很快。

    顧云容覺著這話純粹是寬慰。頭胎生得快的有幾個，何況她如今也不知胎位是否正常——宮縮時候長都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胎位不正。

    越想越怕，越怕越想，徐氏幾乎日日來宮中探望她，現(xiàn)身說法不斷安撫，讓她寬著些心，但效用不大。

    二月十六這日，李琇云入宮探視顧云容。

    自打去年夏始，桓澈與淮王的關(guān)系越來越僵，如今兩廂見面都是各自冷臉，連表面的和氣都難以維系。但這并未影響到顧云容與李琇云的交情。

    桓澈起先不準李琇云前來探望顧云容，似是怕李琇云戕害顧云容母子，后頭被顧云容纏磨不下，他才勉強答應(yīng)讓李琇云過來，但每回都要派三四個嬤嬤不錯眼地在一旁看著，也不準顧云容收下李琇云帶來的物件。

    顧云容覺著很是尷尬，好在李琇云不甚介意，兩人便如同往日一般，時不時聚首談天。

    李琇云看顧云容總是不安地撫摸自己隆起的腹部，笑道：“弟妹莫要多想。弟妹是有大造化的人，必能順順當當?shù)卣Q下小皇孫?！?/br>
    顧云容垂眸看著自己高聳的腹部，嘴角溢出一絲淺笑。自從有了胎動，將為人母的感覺便越發(fā)真切，她每日最大的樂趣便是與腹中胎兒交流。有時瞧見腹部鼓起一個小小的包，她知是孩子在伸拳踢腿，忍不住輕拍一下，小包消下，隨即又換另一處鼓起。

    她腹內(nèi)有時還會傳來一連串咕嚕聲，仿佛有游魚往來拍浮。

    新鮮而神奇的體驗。

    桓澈比她更覺新奇，這陣子慣愛胡鬧，時不常隔著她的肚皮貼耳聽內(nèi)里的動靜，若是聽不著聲響，就對著她的肚皮說話，輕拍不住，叩門一樣。

    顧云容而今身子笨重，躲也躲不開，只能癱在床上看他變著花樣對著她的肚子折騰。

    李琇云細聲問起桓澈近來可曾提起淮王，顧云容搖頭道：“殿下是否與旁人提起我是不知，但與我閑談時，并未提及?！?/br>
    李琇云輕嘆：“小爺與殿下也不知是因著什么鬧成今日這般，原本兩廂何等親香，宮里宮外誰不贊一句河同水密，眼下真是可惜了……”

    顧云容嘴角輕抿，唏噓一陣，將話頭岔開。

    兩人閑話到巳時二刻左右，顧云容腹中饑餓，正想吩咐東宮小灶房那頭給她做幾樣點心，被嬤嬤扶著起身時，卻是面色一變。

    桓澈才打文華殿出來，就見內(nèi)侍急急跑來報說太子妃要生了。

    他身子猛地一震，嫌步輦過慢，命人作速牽來一匹馬，躍上馬背，揚鞭策馬，疾如掣電，直奔東宮。

    他一路飛馳，見到顧云容時，她正被嬤嬤喂著用膳。

    他擔心自己喂飯手法不如嬤嬤嫻熟反幫倒忙，便沒有插手，轉(zhuǎn)而坐在一旁緊緊握住顧云容的手，柔聲慰勉。

    顧云容竭力維持鎮(zhèn)定，以聽他說話轉(zhuǎn)移注意，但終究緊張難掩，回握他手時，手心仍是起了一層細汗。

    從宮縮到真正開始生產(chǎn)還要一陣子，而生產(chǎn)過耗體力，因此她必須趁著現(xiàn)下宮縮尚不強烈，從速補充體力。

    桓澈知顧云容心里萬分忐忑，起先不肯離她寸步，后頭被聞訊趕來的貞元帝硬生生揪了出去。

    東宮內(nèi)一早便辟出了一處偏殿作為產(chǎn)室，顧云容被人抬入產(chǎn)室后，殿門便隨之闔上。

    桓澈立在產(chǎn)室外的廊檐下，無意識地來回踱步。貞元帝見兒子神思不屬，本是要拉他往別處去等，可這回卻死活弄不走他。

    貞元帝的目光在產(chǎn)室與兒子傀然身影之間掃了個來回，喟嘆道：“想當年，朕也是這般等著你降生?！?/br>
    貞元帝憶及往事，目露懷戀之色，神色復雜萬端。

    桓澈轉(zhuǎn)眸看了父親一眼，略頓須臾，又回首繼續(xù)盯著產(chǎn)室。

    從日當正空，到日落月升。他這一等，就是五個時辰。

    時近子時，產(chǎn)室門忽開，有穩(wěn)婆匆匆自內(nèi)出來。

    桓澈未聽見嬰兒啼哭，一顆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急急問道：“母子兩個是否安好？”

    第一百一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