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節(jié)
顧云容一喜,忙上前,往下伸手。她心中焦灼混亂,顧不上細看,等緊緊抓住對方的手臂用力后拉,才發(fā)覺不對。 衣袖不對。 這不是桓澈的衣裳。 她心中驚疑時,對方已經(jīng)憑借驚人的力道與矯捷的身手,探上來小半個身子,但尚未完全上來。 拏云急朝顧云容喊道:“快推他下去!” 顧云容對上宗承一雙黧黑的眼眸,頓了一頓。 宗承居然也停了一下,目不轉(zhuǎn)睛盯著她。 拏云轉(zhuǎn)去側(cè)面,趁著宗承停頓的空當,以飛鏢割斷了他勾掛在崖邊的繩索。 顧云容頓時感到宗承身子墜了一下。 沒了繩索作為依托,宗承一手扒在崖石邊,一手被顧云容抓著,身體幾乎完全懸空。 顧云容只要揚手一推,就能將他推下深淵。 宗承面上無驚無懼,也沒有一絲懇求之意,只是那般不錯眼深凝著她,目光里是化不開、理不清的萬端情思。 仿佛彌霧的暗夜,迷蒙繚繞中一團不見底的深黑,包容萬物,卻又隱在一層迷障之后,看不真切。 不知是否性情使然,即便到了生死一刻,宗承也依舊神容平靜,穩(wěn)如山岳。 山風(fēng)吹襲,宗承身上袂擺獵獵作響。 桓澈上崖時,正看到顧云容委決不下的一幕??上丝屉p手都撐在崖邊,身體亦是懸空,無法將宗承搡踢下去。 桓澈眼下恨不能將自己的繩索也割斷,看顧云容會不會松開宗承那一頭轉(zhuǎn)而來拉他,但他理智尚存,到底沒做出那意氣之舉。 他一面在手下人的拉扶下往上攀爬,一面留意顧云容那邊的動靜。 拏云完全能想象到殿下此刻心里有多酸,但他們誰也不敢去碰太子妃,萬一不慎令太子妃滑下山崖,他們這顆腦袋就不用要了。 顧云容的猶豫也只是幾息,隨后很快做出反應(yīng)。 她容色一斂,五指握緊,開始竭力拉宗承上來。 她另一只手也抓住宗承的手臂,大力后拽。 宗承見狀,反而僵了一下。他沉默低頭,借著顧云容的力,迅速攀躍上來。 夏日汗多,才不過片刻工夫,顧云容只覺自己手心里全是汗。還好宗承足夠敏捷,不然時間一長,兩廂打滑,很是麻煩。 顧云容正欲收回手,卻不意被宗承反手抓住。 “地上那個被縛的人就是你早先找尋的周學(xué)理,你幫我離開,就可以將周學(xué)理帶走?!弊诔械吐暤?。 顧云容又驚又疑,宗承既然來此,應(yīng)當表明他已經(jīng)做好了萬全的準備,眼下又為何要借她襄助離開? 桓澈幾乎是飛沖上來的。在他距顧云容三步之遙時,宗承忽而擋在前面,一把細長匕首橫在顧云容脖頸上,道:“你再往前一步,我就劃下去?!彼麄?cè)了側(cè)身,調(diào)整了執(zhí)刀的角度。 桓澈止住步子:“你不是總時不時表露出對她的覬覦么?真忍心下手?” 宗承笑道:“人被逼急了總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殿下莫非沒聽過有句話叫‘事急無君子’?況且,我本也不是什么君子?!?/br> 桓澈沉容盯了對面片晌,揮手命拏云等人后退,讓宗承下山。 宗承挾持著顧云容走出三丈遠時,桓澈讓宗承放了顧云容,但宗承并不肯,表示要等他安全下山再放走顧云容,并且不準他派人跟著,否則他對顧云容不客氣。 桓澈立在原地沒有動,看著宗承等人消失在視線里。 他迎風(fēng)而立,衣袍鼓蕩,一雙幽深眼眸中黑沉一片,醞蓄風(fēng)暴。 等估量著已脫離桓澈的視線范圍,宗承見顧云容鎮(zhèn)定自若,持刀的手忽地一壓。顧云容驟覺頸上一涼,心頭一驚,低頭看去,卻見自己脖頸上并無傷痕。 宗承低低一笑:“這刀根本沒開刃,我怎么舍得當真拿刀鋒對著你。他適才太緊張了,竟然沒能瞧出。亦或者,瞧出了卻怕我會失控傷了你,所以仍是放我離開。不過,為了逼真,我們還是得演下去。”說話間,又繞臂,虛虛環(huán)住她裸露在外的玉白嬌頸。 顧云容一頭往山下行去,一頭問他為何劫持她。 “這答案顯而易見,我想全身而退?!?/br> “但你將對峙之處選在這里應(yīng)當是有深意的,我不信你沒有料到自己可能會被他逼到跳崖的境地。若是我今日沒有出現(xiàn),你待如何?” 宗承垂眸看她:“云容,有些事何必細究根底。不過你若是定然要問,我也可告與你知道,想不想聽?” 男人語聲輕柔,低語似呢喃,熱息拂在她耳后,撩起她一縷細軟碎發(fā),酥酥癢癢。 顧云容即刻側(cè)頭避開他的氣息:“頭先欠了你不少人情,如今算是……” “你倒是想得美,這可不算還上人情,我給予你與太子的襄助遠超你今日的幫忙,所以兩廂無法抵消,你仍是欠著我的?!?/br> 顧云容緘默少頃,道:“那若是我能幫你促成此次交涉呢?” 宗承一頓,問她意欲如何促成。顧云容實話實說:“對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我覺得總會有用的。其實他也是要開海禁的,只是這話由你說出來,而且是以要求的方式說出來,他就很難答允。他若當真想應(yīng)下你的要求,自有辦法,眼下說陛下不允,不過是要尋個借口搪塞你。所以我只要說服他,就能促成交涉?!?/br> 宗承忽地收臂擁住她,下巴在她頸側(cè)蹭了蹭:“小小年紀,想得倒深?!?/br> 顧云容說的半分沒錯,其實太子就是在糊弄他。太子只想日后騰出手來再去籌備開海禁之事,并且不愿被人指著點著要求要如何如何。 顧云容沉容,旋身躲開,卻又被他抓?。骸斑€沒下山,我們還有一段同路,等到了山腳下,我再放了你。” 不知是否因著天氣炎熱,顧云容走了不多時就覺著有些暈眩。宗承看她步履緩慢、精神委頓,問她可是身子不適。 顧云容只搖搖頭,繼續(xù)前行。 到得山麓,宗承依舊不放顧云容,又讓她跟著他再行五里路。 顧云容此刻又暈又倦,停步不走,讓他自行離去,她要在原地等待桓澈。 宗承慢慢放下匕首:“云容當真對太子情比金堅?我也不怕告訴你,我后來查過你與太子的事。在太子主動貼上你之前,你似乎統(tǒng)共也沒跟太子見過幾面,而且你還曾跟太子鬧過幾次,幾乎分道揚鑣。直至皇帝欲立你為衡王妃,你還在猶豫著嫁與不嫁。” “我怎么瞧怎么覺著你對太子不是一見鐘情,也不是日久生情,所以太子總跟我說你們感情如何如何好,我真是不太相信?!?/br> 顧云容微垂眼簾:“我確實對他愛慕非常。我先前心結(jié)難解是真的,但對他有情也是真的。大約那種一路看著他伶仃孤獨,看著他披荊斬棘的別樣情意是難以磨滅的?!?/br> 顧云容抬眼看宗承訝然看她,知自己走口,岔題道:“你快走吧,他一會兒追來你就走不脫了?!?/br> 宗承凝睇她片刻,想問問她方才救他是否全因想還人情,但嘴唇翕動幾下,終是沒問出口。 他許久未見她,方才只盼著下山的道路能長些再長些,一輩子走不到頭才好。如今要分離,總覺有千言萬語要與她說,可話到嘴邊卻又不知說什么好。 不僅不知說什么好,他在她面前還總有些手腳不知該往哪里放的局促。他當年稱霸海上一躍登頂時,怕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會有對著一個姑娘不知所措的時候。 這感覺陌生,甜蜜,又苦澀。 這感覺大抵注定是不屬于他的,就好像顧云容大抵注定是不屬于他的。 宗承思緒百轉(zhuǎn)時,桓澈與其身后的一眾官兵已經(jīng)遙遙在望。 他原已走出幾步,卻又驀地回頭,冒險沖回到顧云容身畔,湊到她耳際低語幾句。 顧云容驚詫看他,他淺淺一笑:“后會有期?!?/br> 顧云容想起她又忘了問他當初究竟是如何認出她來的。她今日就是易容出宮的,正好現(xiàn)問一問。 但眼看著桓澈已逼近,便沒有耽擱他脫身的時間,到底忍住了。 桓澈將顧云容帶回去之后,對著她的脖頸仔細檢視一番,確定沒有傷痕,這才松開她。 隨后他就開始盤問宗承都跟她說了什么。 顧云容道沒什么,桓澈并不相信:“他走之前還湊到你跟前低聲耳語來著?!?/br> 顧云容覺得那些話沒必要告訴他,只是道:“他那是跟我說,你若仍想促成交涉,就跟他再行約見,他此番就是專為此事來的,暫且不會離京?!?/br> 她看桓澈面色狐疑,擔心他追問不住,打岔問他方才是不是瘋了,居然跟宗承在斷崖邊動起手來。 桓澈道:“你以為那斷崖下面當真是萬丈深淵?” 顧云容一愣。 “從那上面掉下來根本摔不死人,那斷崖實質(zhì)上只有十幾丈高,下面是個水潭,有功夫在身的人,即便在毫無準備的狀況下被人推下去,也能毫發(fā)無損。你當宗承真會為了促成交涉而搭上性命?他精明得很,以性命相要挾,不過是為了給我施壓。” “宗承若真掉下去,我抓他還方便些,所以拏云后來得了我的授意,當時讓你松手?!?/br> 桓澈不斷揉搓她雙手,將她抵到盤龍云柱上,方才翻攪了一路的醋意此刻終于一股腦涌上心頭,語氣也透著些陰陽怪氣:“來,你好好與我說道說道,你究竟為何救他?嗯?” 顧云容正容道:“我欠他人情。而且我覺得他活著比死了強,對百姓對朝廷俱是如此。若他不是真心想要自新,這些年來不會一直為開海禁之事奔走?!?/br> “我知道朝廷其實是忌憚他,欲借除他除掉他背后的勢力,但與其殺他,不如懷柔。就好像朝廷在哈密給當?shù)仡^領(lǐng)封王一樣,只要井水不犯河水就成。??艹槐M,滅不如治?!?/br> 因著后宮不得干政,顧云容從前極少在桓澈面前表露自己的政治見解,眼下實在有感而發(fā)。 桓澈注視她少頃,道:“你說的這些,我知道。交涉不可能一朝促成,我只是想爭取更多,我有我的打算。” 毓寧宮。甄氏停筆,將才書就的信審視一番,折好起身。 她去到乾清宮給皇帝侍疾。貞元帝已經(jīng)睡下,她等湯藥稍涼一些,輕聲喚他喝藥,但貞元帝并無反應(yīng)。 約莫是睡沉了。 甄氏命左右內(nèi)侍暫且出去,讓陛下再休息片刻再伺候湯藥。 等殿內(nèi)只剩下她與貞元帝兩人,她對著龍榻上熟睡的天子望了須臾,慢慢自懷里掏出一根細長的銀針,捏在手里,猶豫不決。 第一百零九章 忽聞外間內(nèi)侍齊聲呼“小爺”,甄氏驚了一下,又將手中物件揣了回去。 桓澈入內(nèi)時,瞧見殿內(nèi)連個宮人內(nèi)侍也無,將守在外面的幾個內(nèi)侍訓(xùn)斥一通,召進幾個內(nèi)侍,命好生守在榻前。 他冷眼掃視甄氏,上前查看過父親的狀況,轉(zhuǎn)而將甄氏叫了出來。 他問起她將顧云容引去盧師山的事,甄氏道:“妾身只是偶然聽說了殿下再度去與宗承商洽的消息,害怕殿下有危險,思來想去,殿下興許只會聽太子妃的,這便去與她說了,想讓她去將殿下勸回來。” 桓澈不語,只是對著她冷笑。 甄氏見他這般神色,頂不住,又解釋道:“妾身覺著倭王此人jian狡,殿下不應(yīng)當再三與他親自斡旋,直接遣將調(diào)兵拿了他便是?!?/br> 桓澈冷淡道:“我不管你有何種理由,你不安分又自作聰明,不如換個地方清醒清醒?!?/br> 甄氏大駭,連道她確實是誠心投靠他,桓澈冷然道:“誠心?那你方才獨自在殿內(nèi)作甚?誠心與否,你自己心中最清楚。你好自為之?!?/br> 甄氏惶遽望他,想問問他此話何意,但他沒有解釋的興致,轉(zhuǎn)身徑直走了。 桓澈回來時,顧云容已經(jīng)睡了一覺。她聽見有人進來,困得睜不開眼,往床內(nèi)側(cè)滾了一圈,讓開外側(cè)的位置,嘴里含糊道:“我做了一碟牛乳蒸餅,特地為你留了幾個,你最好吃完,不然明兒就壞了?!?/br> 桓澈本想回來跟她好好說說話,眼下見她竟然睡得這樣早,還沒說上幾句話就酣然入夢,郁郁坐到床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