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輕嘆，揮退左右。

    孫吉卻是立著不動。馮皇后皺眉斥道：“杵在這里真礙眼，讓你也出去聽不懂么？”

    司禮監(jiān)乃宮內(nèi)二十四衙門之首，司禮監(jiān)的內(nèi)侍自來是宮里內(nèi)官所仰之頭領(lǐng)，皇后不得寵可謂宮里公開的秘密，她總覺司禮監(jiān)這些內(nèi)官素日仗著皇帝的勢，對她多有不敬，如今皇帝人事不省，她終于尋見機會支使這些眼高于頂?shù)膬?nèi)官，心里難免覺著解氣。

    孫吉到底不敢違逆皇后，猶豫之后，應(yīng)諾退出。

    馮皇后轉(zhuǎn)頭，對著榻上的貞元帝笑。

    她語聲低似呢喃：“夫妻這么多年，我從未在乾清宮過過夜，今晚能坐在乾清宮里看外面爛漫星河，也算是開天辟地頭一遭?！?/br>
    國朝宮中舊制，凡皇帝在乾清宮召后妃侍寢，事畢即應(yīng)將之原樣遣走，不得在乾清宮留宿到天明。

    貞元帝與她感情寡淡，未在乾清宮召過她。不過他向來謹(jǐn)遵此規(guī)，偶在乾清宮召幸妃嬪，都是事畢趕人。

    直到酈氏入宮。貞元帝在乾清宮召幸酈氏，從不依規(guī)矩來，都是任她一覺睡到天明，想待到幾時待到幾時。

    宮中誰人不嫉恨！但又有誰敢置喙？

    馮皇后思及皇帝在酈氏身上的一次又一次破例，恨得切齒攥拳，面容都有些扭曲。

    “你那樣寵那個賤人，怕是早就打著讓那賤人的兒子即位的主意，如今終于如愿把他扶到了儲君的位子上，可你看他，連守夜也不肯來，你倒下后，他就越來越忙了，說不得一直在背地里咒你死呢。”

    馮皇后森然笑：“久病床前無孝子，少年夫妻老來伴，你這樣聰明的人，怎就不懂這個理呢？只有我，你的正妻，才能陪你到最后?！?/br>
    馮皇后慢慢伏到貞元帝耳畔，聲音輕得幾不可聞：“你說你要是突然崩了，外面的人會如何想？你猜猜，你的寶貝兒子能不能掌住大局？”

    她頓了片時，端起梅花幾上的藥碗，盛了一匙湯藥往貞元帝嘴邊送。

    然而她才將匙子伸出去，就冷不丁被一只手攥住手腕。

    第九十六章

    一瞬的凝滯后，馮皇后轉(zhuǎn)頭看去，卻發(fā)現(xiàn)抓住她的人竟是顧云容。

    她愀然作色：“你作甚？”

    她不想承認(rèn)，在被捏住腕子的剎那，她居然有些心虛，仿佛做什么見不得光的事被人當(dāng)場抓了個正著一樣。

    顧云容笑道：“只是想提醒一下，我聽說那湯藥才送來不久，燙得很，婆母難道不多晾一會兒再喂給陛下？”言罷松開手。

    馮皇后的面色難看至極，片刻，問顧云容怎會突然過來，還連個通傳都沒有。

    顧云容道：“殿下說娘娘初來侍疾，怕是有些事項不太清楚，這便讓我過來看看——陛下正歇息，內(nèi)侍通傳恐會驚駕，我就讓他們免了。”

    馮皇后盯著顧云容。她總覺得這個兒媳婦對她的態(tài)度有些奇怪，說敵對也不是，但說恭順，似乎也沒有。

    馮皇后想起顧云容方才跟抓賊似地捏住她的腕子，心下堵悶，張口要訓(xùn)斥幾句，但顧云容仿佛知道她要說甚一樣，搶先道：“婆母仔細(xì)著些，說話聲音要低，以免驚擾圣駕?！?/br>
    馮皇后嘴角抖了抖。

    什么叫驚擾圣駕，眼下怕是在皇帝耳邊放火鞭，他也聽不見。

    但這話她不能也不敢說。

    馮皇后覺得自己不能跟這個兒媳婦過多磨纏，不然遲早被她氣死。

    她揮手，不耐道：“得了，本宮什么不知，無需你知會?！?/br>
    顧云容卻是不動：“太子殿下說了，讓我交代完再走?！?/br>
    馮皇后聽得出，她那“太子殿下”四個字咬得格外重，顯然是有意的。

    “太子殿下的吩咐你謹(jǐn)遵，難道本宮的命令你就不聽了么？”

    顧云容似笑不笑：“殿下也是好心，且我若沒能辦成殿下叮囑的差事，回去后也不好交代，娘娘見諒?！?/br>
    馮皇后已經(jīng)察覺出，顧云容這是開始抬出桓澈來壓她了。

    她雖是嫡母，但就目前的境況來看，分量怕是確實不敵一個太子。

    馮皇后再三忍耐著聽顧云容事無巨細(xì)交代，終于等到她言罷告退，恨得幾乎將手里的匙子捏碎。

    她好恨，為何她的肚子就這樣不爭氣！若她能生個兒子，何至于鎮(zhèn)日受這等窩囊氣！

    顧云容回到東宮，正遇上桓澈打外頭回來。

    她也沒問他去了何處，橫豎他近來都忙碌非常，晚夕出去也是常事。

    桓澈問了她乾清宮內(nèi)的狀況，面上神色莫測。

    待到二人入得書房，顧云容終于憋不住問道：“你為何不阻攔馮皇后？你難道就不怕馮皇后做什么手腳謀害陛下？”

    顧云容覺得這個極有可能，女人嫉恨之心發(fā)作時，什么事都可能做得出來，何況是馮皇后這么一個長期活在嫉恨之中的女人。

    桓澈坐下喝了半盞茶，輕聲道：“你不覺得讓她待在跟前才更穩(wěn)妥？父皇但凡有個什么好歹，她首先脫不了干系?！?/br>
    “話是這么說，但我瞧馮皇后坐在陛下身畔服侍服藥時，神色古怪，怕是沒安什么好心?！?/br>
    “她當(dāng)然不安好心，但她也不會這樣直接地下手。況且我覺著，其實她是希望父皇好生活著的。畢竟父皇活著，她還有幾分體面。一旦父皇賓天，她就要自求多福了。”

    顧云容想想也是這個理兒。但她總覺得馮皇后適才的神情陰森森的，若非情理上說不通，她險些都要認(rèn)為馮皇后是要給貞元帝灌毒了。

    她又想起貞元帝那個莫名其妙的病。她召來太醫(yī)仔細(xì)問了那病的病由與癥狀，覺著有可能是后世所謂的低血糖。

    重度低血糖造成的突然昏厥也可能持續(xù)數(shù)日之久，但是在得到治療之后，這樣長期反復(fù)昏迷，就有些奇怪了。

    她問過太醫(yī)之后，這段時日都會在前去侍疾時，著人往皇帝嘴里涂抹一些蜂蜜，希望能起到些許效果。

    桓澈看顧云容出神，起身在她頭上摸了一把：“父皇那邊，我一早就差人盯著了，容容不必過憂?！?/br>
    除卻父親之事外，其實他還掛心著另一樁事。

    顧云容如今仍是親王妃的身份，晉太子妃需要皇帝下詔，但以眼下的狀況來看，似乎只能將之延后。

    即便他趁著父親清醒時去請旨，也有些說不過去——皇帝如今這副光景，他卻張羅著立顧云容為東宮妃，傳揚出去，對顧云容很是不利。

    所以他打算等他父皇身體好些再說。橫豎先前也時常出現(xiàn)此類狀況，譬如嗣君登基幾月之后，正妻的皇后名分才得立下。

    又過了若干日，桓澈去看貞元帝時，他已經(jīng)清醒過來，病況緩解。桓澈便問起了萬壽圣節(jié)的一應(yīng)慶賀是否如常舉辦。

    “辦，照辦不誤，”貞元帝靠在大引枕上，慢悠悠喝著蜂蜜水，“況且，你如今這個時候與藩屬國說萬壽圣節(jié)慶賀取消，也來不及。眼下多數(shù)藩屬國的使團眼下怕是已在路上了?！?/br>
    貞元帝看兒子欲言又止，輕嘆道：“是不是惦記著你媳婦的冊立之事？朕記著的，哪怕是看在她這陣子全心全意侍疾的份上，朕也會把那份應(yīng)給的給她。不過這事，得在萬壽圣節(jié)之后?！?/br>
    桓澈點頭：“這是自然?！?/br>
    “你媳婦讓朕頭暈時就多喝些甜湯甜水，朕試了試，果真覺著好了不少。若是她能再給朕添個孫兒，那就無憾了。”

    貞元帝聲音虛弱，但精神卻瞧著頗好，說話時甚至還帶著些笑意：“去年諸事冗繁，你沒能來得及籌備采選女官，而今是不是應(yīng)當(dāng)作速將此事辦了？不然女官們都服勞期滿了，六尚一宮里面豈不是要空了?！?/br>
    桓澈垂眸，父皇為何忽然提起此事？

    貞元帝狀況又轉(zhuǎn)好些后，便敕諭禮部從速籌備，不幾日就將先前缺漏的群臣慶賀禮補上了。

    今年來賀萬壽圣節(jié)的番邦使團里面，竟有倭國的，且還是倭國國王派來的。

    倭國使團正使是倭國國王身邊近臣藤原賢達，副使就是先前曾來國朝朝貢過的妙信和尚。

    此前何雄與武田等人鬧的那么一出，不論始作俑者究竟是哪個，國朝這邊毫無疑問是要歸咎于倭國的，倭國國王此番就是來慶賀皇帝生辰順道賠罪的。

    貞元帝起先將之拒于國門之外，但后頭不知怎的，下旨準(zhǔn)其入京。

    萬壽圣節(jié)之后，倭國使團也沒有離京之意，藤原氏與妙信和尚頻繁出入皇宮，倒有些像當(dāng)初求好于宗親百官的佛郎機人。

    顧云容倒不如何打探外間之事，她覺得她的當(dāng)務(wù)之急是懷孕。

    懷孕這等事說來好像確實要講機緣。前頭的孝宗皇帝與皇后張氏婚后三年多無子，怎么看怎么像是生子無望，但二人第四年就有了皇子，后面又連著育有一女一子。

    莫非她也要等三年多？

    顧云容正胡思亂想，春砂進來，踟躕一回，低聲道：“娘娘，奴婢適才聽說新近由近侍女官擇選出的三百淑女已經(jīng)入宮，預(yù)備往御前去，讓陛下過目。”

    春砂看顧云容點頭之后并復(fù)又低頭看書，顯然并未上心，一時急道：“娘娘，千歲爺也在陛下處?！?/br>
    宮中人慣呼太子曰千歲爺或小爺，春砂隨顧云容入宮之后，也有樣學(xué)樣。

    “那又如何？那撥淑女是要充實六尚的，又不是要充作后妃或皇子妃妾的?！鳖櫾迫莸?。

    春砂將聲音壓得更低：“可是奴婢一早就打聽了，此番采選與往年皆是不同，且您難道沒有想過，陛下為何要采選這么多淑女？”

    顧云容面上風(fēng)輕云淡：“想過，但我再是想又有何用，我不能左右陛下的想法。說到底，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便是?！?/br>
    春砂一怔。

    這倒是。

    她家姑娘年紀(jì)輕輕的，倒是看得開。換做旁人在這種情勢下生不出孩子，怕是早就急得呼天搶地了。

    五公主婚期在即，卻沒有一絲安生待婚的意思。

    借著皇帝病況轉(zhuǎn)好的由頭，她在宮里治酒擺宴，請了幾個勛貴家的姑娘來談天下棋。

    算來，素日跟她要好的幾個姑娘大多都已成婚，她一心想算計來做親嫂子的施敏，落后因著她父皇的一句交代，被施家人強按著頭嫁了個門戶相當(dāng)?shù)母嗔蛔樱犝f施敏出嫁當(dāng)日哭得幾乎斷氣。

    而她不久之后也要成婚了，下降的還是個六品小官的兒子。她看了那人的畫像，不知是否她的眼光被幾個兄長養(yǎng)刁了，總覺那人長得歪瓜裂棗一樣。

    聶歆見五公主神色怏怏，約莫能猜到五公主的苦惱，但這等事她幫不上忙，更不知如何寬慰她。她看左右宮人離得遠(yuǎn)，小聲問陛下究竟有無為太子遴選次妃的打算。

    五公主斜她一眼：“怎么，你想?yún)⑦x？”

    聶歆訕笑：“我爹娘正合計我的婚事，我怕是沒那個福分。不過……我覺著傅jiejie倒是極有可能中選。”她說著話，看向身邊的傅璧。

    傅璧不意聶歆忽然提到她，一怔抬頭。

    五公主瞇眼。

    確實，她父親若欲為太子選側(cè)室，傅璧真是個再好不過的人選。

    傅璧出身英國公府，容貌美，又才名遠(yuǎn)播，放眼京師也是世家女中的佼佼者。

    英國公府可比根基不穩(wěn)的顧家要顯貴得多，若是傅璧入了東宮，顧云容這個正妃怕是壓不住場，到時候還不定被氣成什么樣。

    五公主越想越覺解氣，脧了傅璧一眼，眼珠一轉(zhuǎn)，起身笑道：“我忽然想起，近來采選的三百淑女，今日要入宮面圣，眼下約莫差不多到了，我還沒見過那種陣仗呢，不如咱們偷偷瞧瞧去?！?/br>
    貞元帝雖則醒來，但病況時常反復(fù)，桓澈仍是抽空便來。只他今日過來之后，貞元帝便與他攀談不住，不肯放他離去。

    及至內(nèi)侍過來報說三百淑女已至乾清門外，貞元帝才止了話頭，傳命將人帶過來。

    女官采選與宮女采選略同，但因是要入宮伺候?qū)m中貴人，仍要對行止、性情甚至身體進行細(xì)致的篩查。

    此番采選，前頭是桓澈經(jīng)手，后面便是禮部與司禮監(jiān)的事，他沒怎么理會。只是聽聞，今次的篩查尤其精細(xì)嚴(yán)苛，他父親交代下的標(biāo)準(zhǔn)，幾要趕上遴選后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