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節(jié)
何雄等了半晌沒等到宗承開言,心中七上八下,宗承不會就是想廢掉他的手吧? 就在何雄預(yù)備再度跪下求他時,宗承冷淡的聲音在艙內(nèi)響起:“先止了血,別寒磣人?!?/br> 何雄如蒙大赦,連聲謝恩,行了禮,忙不迭出了船艙。 等何雄出去,武田趁機道:“館樣也應(yīng)當(dāng)知曉何樣的為人,冒您名號一事,我等才是迫于無奈。何樣說他一直在您手底下做事,打出您的名號也不為過,我等以為此乃您默許之事,便也未曾細問,不知原來何樣并未取得您的同意?!?/br> 藤原能勝也在一旁附和,為自己撇清。 宗承哂笑,滿目嘲色。 他早料到會如此,各方互相推諉,果真是敢做不敢認的孬種。 武田等人見宗承根本不搭腔,暗暗互覷,低頭噤聲。 此番來國朝劫掠,他們都是得了各自背后的御館大人暗地里授意的,之所以肯帶上何雄,確實是想壯勢,但還有一個極要緊的緣由,就是找個替死鬼,一旦將來宗承追究起來,也好將自己擇出去。 歸根結(jié)底,就是既想借宗承的勢,又不想得罪宗承。 他們前頭曾跟國朝朝貢過,暫且也還不想再撕破臉,但又忍不住劫富肥己,這就想到了將事由推到宗承身上的主意。宗承身份特殊,若是宗承下的手,國朝那邊不好追究日本國這邊的罪責(zé)。 他們其實原以為宗承即便知曉了此事也不會如何氣惱,因為宗承本身就是海寇出身,大不了他們把搶來的資財分給他一些,這事也就了結(jié)了。 誰想到宗承反應(yīng)這樣激烈。但細細想來也可理解,宗承久慣稱王稱霸,被人利用倘還若無其事,那往后還有何威信可言。 宗承冷然不語。 艙內(nèi)壓抑,就在武田等人窒悶得幾乎壅閉了呼吸時,火頭領(lǐng)著人上菜來了。 他們可不敢拿他們的剩菜剩飯招待宗承,都是現(xiàn)做的熱菜熱湯,葷素相間,酒飯點心齊全,雖則條件粗簡,及不上宗承素日的精致美饌,但也算豐潔。 火頭與幾個仆役有條不紊擺飯時,武田看向宗承,殷勤道:“館樣稍候,我等去擇選幾個美人來陪酒?!?/br> 有酒有rou,怎能沒有女人。 宗承遽然抬頭:“我聽說,衡王前陣子送了幾個美人過來?” 武田應(yīng)是。 “帶過來,我瞧瞧?!?/br> 武田等人雖不甚樂意,但宗承既開了口,他們焉有不應(yīng)之理。 少頃,秋娘等一眾妓子被領(lǐng)入船艙。 幾人貌比桃夭,乳豐臀肥,中間卻是纖腰一束,款擺之間裊裊婷婷,勾人遐思,望之銷魂。 宗承漫不經(jīng)心掃去一眼,順勢問起了衡王招安之事。 眾人本以為宗承讓他們將那一干妓子叫來是要選幾個過去服侍他,誰知他面色寡淡地打量罷,又面色寡淡地收回目光,仿佛他看的不是一群美人,而是一堆陋石。 這等美色都瞧不上眼? 藤原能勝暗暗咋舌,館樣不愧是館樣。也是,若是眼界不高,也不會至今不娶。 武田等人答話之際,火頭已將飯菜擺訖,與一眾仆役告退。 藤原見宗承不讓那些女人伺候,又不好吩咐宗承身邊的長隨來布菜,念頭一閃,出聲叫住已退到門口的火頭等人。 他目光迅速從眾人身上掃過,點了火頭與胡貴留下伺候。 他們這些武士家臣,為著行事方便,大多通曉漢語,或許所習(xí)不精,但基本是夠用的。 胡貴答應(yīng)一聲,垂眸到宗承跟前行了一禮,與火頭一人一邊,侍立在側(cè)。 宗承連個眼風(fēng)也沒給身邊這兩個仆役,只跟武田等人說起了近來的戰(zhàn)事。 他簡明扼要地表明了一條意思,寒冬將至,見好就收。 “究竟是哪個夯貨出的主意,讓那撥援軍往秣陵關(guān)去的?秣陵關(guān)可是南京城的門戶,南京是留都,太祖的山陵就在南京城外,你們這般,會讓國朝皇帝認為你們想要侵占留都、毀壞祖陵,原先只將五六分精力放在你們身上,如今就要變成十二分,你們這般舉動,是全然藐視天朝威嚴(yán),皇帝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剿滅你們,跑得慢了,就要變成國朝水師的刀下鬼。你們自己掂量?!?/br> 武田平忠面色微變,又道:“館樣會不會想得太嚴(yán)重了,我看國朝那邊沒有那樣可怖……至于北上逼近秣陵關(guān),就是想轉(zhuǎn)移他們的主意,附近城郭只有金陵地位舉足輕重,倘若金陵告急,他們必定分兵援之,我們攻打蘇杭就能事半功倍?!?/br> 宗承冷笑:“你當(dāng)衡王跟你們一樣蠢么?他早知你們會使分兵之計,單等著你們這幫顢頇之輩上鉤。你們覺著打得順,那是因為下頭的地方官壞了事,地方官若是不棄城而逃拖后腿,你們怕是早被衡王集兵剿殺了?!?/br> “我也告誡你們,”宗承微微傾身,目光如利鉤,“往后休打侵劫國朝的主意,老實朝貢才是上上之選。想撈錢,就學(xué)那個佛郎機勛貴,與國朝做買賣。你們這回捅了馬蜂窩,自己死不要緊,回頭牽累各自背后的主上,才是得不償失?!?/br> 武田等人噤聲。 宗承繼續(xù)道:“還記得當(dāng)年元世祖兩次東征日本之事么?第三次東征尚未開始,你們的北條將軍就因惶遽過度,年紀(jì)輕輕竟被無可承受的重壓活生生壓死了。天朝先前可以東征,現(xiàn)在也可以東征。真把皇帝惹毛了,再來一次渡海東征,你們就不怕亡國么?” 武田沉下臉來:“館樣慎言,我等乃神之后裔,得上天眷佑,不然為何能在兩度東征之后安然無恙?” 宗承嘴角輕牽:“能安然無恙是因為元世祖當(dāng)年太不上心了,沒把你們當(dāng)回事,又兼下頭的人辦事不利,這才讓你們躲過兩劫,否則你們今日焉能在此打家劫舍?” 武田與藤原等人皆對宗承此言不滿,他們是神之后裔這一點是不容置疑的,他們就是天生比別國人高貴。但思及宗承本身畢竟并非他日本國人,聽了這話怕會不豫,也就憋著沒說。 他們各自背后的主上尚且將宗承奉為上賓,他們沒資格得罪宗承。 火頭看宗承不動筷,惶恐不已,小心詢問他喜好什么菜式,若桌上沒有,他再去準(zhǔn)備。 宗承目光掃過眼前肴饌,最后停駐在一盤腌鮮鱖魚上。 腌鮮鱖魚是一道徽州名菜,眼下又正是品食鱖魚的絕佳時候,算是一道應(yīng)景的時令菜。 火頭見狀明了,以公筷為宗承夾了一小碟魚rou。宗承是徽州人,這道菜原就是特為討好他而做的。 火頭見胡貴只是低著頭,低聲呵斥:“木頭一樣,還不快給大人斟酒!” 胡貴應(yīng)聲。她動手斟酒時,自灰色短打袖中露出兩截纖瘦手腕,雖不白,但樣態(tài)實在惹眼,細瘦玲瓏,小巧尺骨圓突兩側(cè),愈顯纖柔之態(tài)。 藤原的目光定在她十根春纖上,喉結(jié)滾動,突然發(fā)問:“看你這一雙手,可不像是長年做苦活的,怎會出來販菜?” 胡貴垂眉斂目將酒盞擱到宗承面前,抬手就抹起淚來,小聲哽咽著,自道自己原也是殷實之家的少爺,奈何后來家道中落,只好出來討生活。 她哭得傷心,引得艙內(nèi)幾個漂泊在外的仆役長隨也禁不住黯然神傷。 武田看她嗚咽不住,覺著晦氣,皺眉趕她出去。 胡貴正一面揩淚一面往外去,忽生一種芒刺在背之感。 她能清晰感受到,有一道熾烈目光正燙烙在她后背上。 她佯作不覺,低著頭一徑退出去。 她立在甲板上吹了少頃海風(fēng),心緒才略微平復(fù)下來。 她先前出來得遲,未能瞧見何雄前面虐殺那十幾個男丁的場景,她只看到何雄朝眾戰(zhàn)俘開火的舉動被宗承阻止。后來何雄等人走后,她才發(fā)現(xiàn)了那十幾個慘死的男丁尸首。 夜幕之下,尸首仍靜靜釘在樹上,血rou模糊,殘缺不全。 此前,血腥屠戮只存在于旁人言語之中,這是她第一次離殺戮這樣近。 腳步聲起,她驀地一驚,回頭發(fā)現(xiàn)是陳高,舒了口氣。 他盯她片刻,低聲道:“你今晚去我安置的艙內(nèi),與我睡通鋪?!?/br> 宗承沒動幾口酒菜,就出了船艙。 月下海波粼粼,桂魄正明,長空萬里一碧,天際與海緣交錯處,雪浪翻伏,銀帆棋布。 夜闌人靜,潮聲喁喁。 他朝渺遠的海天交匯處眺望片刻,回眸轉(zhuǎn)身時,忽見藤原正堵住一人的去路。待看清他身前立著的是誰,他眸光一動,提步上前。 藤原能勝滿目色欲,正試圖將胡貴扯過去,卻見胡貴低垂著頭,不知說了句什么,引得藤原大罵一聲,扭身就走。 他才走兩步就對上了宗承陰鷙的目光,登時嚇出一身冷汗,不知如何就得罪了這位,打了招呼就一溜煙跑了。 宗承轉(zhuǎn)向也想趁機溜走的胡貴,問她方才說了什么。 胡貴訕笑:“也沒什么?!?/br> 就是跟那孫子說她已非童子之身了。她發(fā)現(xiàn)那孫子雖然男女通吃,但挑得很。 不過……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涂得黑黃的手臂。她已經(jīng)盡量在扮丑了,就她這模樣,那孫子也下得去口,真是匪夷所思。 胡貴正欲告退,陳高抱著她的鋪蓋卷過來接她。 宗承的視線在兩人之間滑動片時,眸中倏地綻出爛爛幽光,驀然笑道:“二位作甚去?” 陳高不作理會,拉著身邊人就走。 將錯身而過時,宗承一把握住胡貴的手。胡貴大驚,幾掙不脫。 陳高見狀,怒氣陡升,一掌劈向宗承的手臂。宗承迅捷躲過,手卻仍牢牢抓住她一只嬌軟柔荑。 “不答話還想走?”他說話之際,用力一拽。 武田等人酒足飯飽,出艙后遠遠瞧見這一幕,瞠目結(jié)舌。 三個男人拉扯在一起…… 怪不得館樣方才對那些美人無動于衷,原來是好這一口。 武田正想著那兩個仆役生得都尋常得很,宗承這眼光真是不敢恭維,就聽有人來報說佛郎機人來談買賣了。 佛郎機人那些火器并不是白給的,雖然他們已經(jīng)答應(yīng)事后將劫掠所得分出兩成作為回報,但佛郎機人還是要求他們先給付訂金。 寧安趕去稟告佛郎機人到來之事時,見自家大人神色古怪,愣了一下。 宗承也不問他來作甚,迎頭就道:“今日給我斟酒的那個小廝,你留心盯著?!?/br> 寧安霎時明悟:“您放心,小人一定好生監(jiān)視著?!?/br> “不是監(jiān)視,”宗承一字一字道,“是保護。” 顧云容幾乎是被桓澈一路拖走的。她幾番試圖掙脫他的鉗制,但均告失敗,索性放棄,輕聲問他打算怎么坑死那幫孫子。 桓澈猛地回頭,一雙眼瞳烏黑淵深,仿佛無底渦旋,月色水光俱被席卷入內(nèi),與暗夜勾連成一片深沉的黑。 他嗓音頗低,但字字句句皆咬得極重:“你明日就走!” 他想想方才一幕就氣惱。宗承認出他們之后,第一句話竟是問他們?yōu)楹芜€沒散伙。又思及宗承強橫地抓住顧云容時,更是怒不能遏。 他真不敢想若當(dāng)時他不在,會如何。 顧云容道:“誰讓你偷了我的東西跑出來。我來都來了,忽然離開會惹他們懷疑。你不是說你不會待很久么,我跟你一道離開不是正好?!?/br> 桓澈見她不聽話,恨不得用鋪蓋把她卷了揣進兜里。 賊窩不是說話的地方,他忍了幾忍,終是沒跟她繼續(xù)杠下去。 他安頓她睡下,轉(zhuǎn)身神鬼不知地潛入武田所居船艙,將一物掖入枕下,又悄無聲息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