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jié)
那日是意外失手,下回……定然能成。 天子壽誕曰萬壽圣節(jié),屆時群臣齊賀,萬邦來朝。 國朝立國二百載,歷經了太祖、太宗拓疆夯基,仁宣二帝蹈厲奮發(fā),也歷經了藩王之亂、流民之禍,繁盛有之,困頓亦有之。 但國朝依舊穩(wěn)居上邦尊席??v倭國得佛郎機國暗助,狡稱己國與國朝地位均等,國朝宗主國地位亦不可撼動,四方鄰國皆不遠萬里,俯首來朝。 圣壽正日,貞元帝起后,先轉去仁德宮探視太后。 國朝后宮女眷似多祚厚壽長,宮妃壽數七十起步,本朝太后更是年近八十仍矍鑠健朗。 太后一身燕居服,吉服未更,見皇帝來,招手示其坐下。敘話一回,問及今年朝貢國名冊。 貞元帝報上一串,見太后皺眉,遂問何故。 “前些年倭國那頭還來朝貢,這幾年倭寇總在江浙鬧騰,朝貢也斷了。我聞老七兩度赴浙,倭寇消停不少,我道是倭國今年也要來朝。” 貞元帝笑道:“母親想得簡單了,倭患雖稍息,然倭國民多狠勇嗜殺,邇來又劫掠生事慣了,令其臣服倒是不易?!?/br> 太后搖頭:“可也未必,倭國彈丸之地,鬧騰不了多久,總要息事寧人?!?/br> 太后說著話忽而看向貞元帝:“老六老七媳婦都未定,年紀到了總不成婚像什么樣子,不如趁著吉日,將此事定下?!?/br> 第三十六章 貞元帝傾首:“母親倒是不必急,那兩個都來找過我,總是不會誤了婚事的?!?/br> “都去找過你?都說了甚?” “七哥兒說,時候到了他自會來與我說;六哥兒說,七哥兒成婚他就成婚?!?/br> 太后往身后緗色繭綢引枕上一倚:“那就先將老七的辦了?!?/br> 貞元帝笑著稱是,心中卻不免無奈。 七哥兒瞧著是個悶聲不吭的,但實則極有主意。倘他不肯,按著他的腦袋給配一個怕也不頂用。 前次本已議定,返京后就選妃,爭奈他回京后便幾次三番假借各色由頭推脫,他揣度他大抵是留浙期間遇著了個可心人兒,心中記掛,否則實無旁的因由可說通。 他催逼幾回見毫無效用,也便隨他去了。 他常修習道法之義,順其自然之理是始終鐫刻在心的。 顧云容是隨著沈家女眷一道入宮的。她入得宮門之后,并未轉去內廷,而是被引去了西苑。 不知是否因著沈老太太特特交代了,陳氏等人待她極其和氣,來前還幾番要贈她布匹頭面,又說要請繡娘為她裁衣,但皆被她拒了。 據桓澈說,沈家人此前便查了她的生辰八字,那日不過做個樣子。顧云容倒不如何介意,她只要達成目的便好。 皇帝崇信道教,于西苑設多處精舍,素日便在其中與道官講道論經,探研持養(yǎng)長生之術。 沈家尋來的道官姓鐘,年約五旬,頭戴脂玉環(huán)九陽雷巾,身披大紅五彩二十八宿闊袖鶴氅,足踩赤舃,手執(zhí)牙笏,道骨仙氣,目光如電。 約莫是為應景,穿戴倒顯幾分喜慶。 經壇就設于西苑蓬萊島上的精舍之外。壇內明燭熒煌,長幡鋪排,直是綿亙百丈,遠遠觀去,蔚為壯觀,恍如仙山寶珠,佛塔舍利。 一路行來,但聞響樂飄灑,諸經沃耳。 鐘道官先是表告齋意,凈手進香。旋即焚香凈壇,飛符召將。 發(fā)了文書符命后,便有一道童托承一填漆大托盤至顧云容面前。托盤上端放一青玉薄胎壽元福極臥足碗,色澤碧潤,薄如蟬翼。 顧云容擎手,往碗內滴血三滴,道童施禮退下。 不一時,皇帝鑾駕至。 貞元帝今日乘的是天子大輅。輅身高近一丈四,廣約九尺,前雕雁翅龍首,四角垂如意滴珠,金堆玉積,端嚴豪奢。 天子儀仗亦是盛大恢弘,左右圍隨,儀從煊赫。 貞元帝一身吉服,絳紗深衣,意態(tài)閑適。他落座后,身后綴行的一干親王才依序入座。 適才貞元帝才在奉天殿接受群臣朝賀,又與諸子臣工宴飲一場,目下正微醺,諸王亦各有醉色。 顧云容暗覷桓澈,依稀見他面色如常,正與淮王低語。她覺著他仿佛神情嚴正,猜度大抵是在說甚政事。 桓澈其實極是海量,她曾試圖灌醉他,但末了一壇燒酒下去,他只是面染酡紅,倒是她為著勸酒連飲幾盅,最后一頭伏倒,人事不省,再醒來已是赤身裸體蜷掛在他懷里。 顧云容不禁低頭,雙耳暈霞。 果真往事不堪回首。 桓澈與桓朗的對話仍在繼續(xù)。 桓澈飛快收回掃向顧云容的目光,依舊嚴容轉向桓朗:“我瞧見她看我一眼,然后低首紅了耳朵?!?/br> 相去過遠,其實他根本沒看清顧云容耳紅與否。但她那姿態(tài)他實在熟悉,一般是羞赧之下才會做出的,她又慣愛紅耳朵,他便推測她是因著羞赧紅了雙耳。 桓朗亦是一本正經:“七弟好眼力,隔這么遠竟能瞧見人家姑娘紅了耳朵,我連她耳朵在哪兒都沒瞧見——那可要恭喜七弟了,一般而言,姑娘望你而嬌羞,那便是心中開始有你了,七弟敢怕是好事將近。” 桓澈即刻糾正:“她心中原就有我,一早便有?!?/br> 一旁的岷王側過頭來:“六弟跟七弟嘀咕什么呢?我觀那面汝南侯家大夫人身側似有個面生的美人,只她總垂著頭,瞧不真切。六弟見的美人多,不知以為如何?” 桓朗未及出聲,桓澈已冷然道:“五哥怕是醉酒瞧錯了?!?/br> 岷王忌憚桓澈,聞言酒醒一半,訕笑著轉回了頭。 好容易等到齋醮罷,鐘道官又下壇上前敬獻仙藥。 顧云容暗暗搖頭。其實皇帝的所謂內熱舊疾,不過是長期服食丹藥所致。不習外丹,自然平安,齋醮做法又如何能除掉體內積毒。 她曾推算過,皇帝是在桓澈降生之后才開始修習外丹之術的,不由慶幸。如若不然,桓澈怕也會為其連累,體內若積蓄丹砂、汞等毒物,會遺禍后代。 大約自古最畏死的便是帝王,享盡人間榮華極樂之后,總是不甘拋舍,這大抵也是不少帝王迷醉長生的因由。 貞元帝頗為開懷,命內官收了仙丹,又頒下各色賞賜有差。 汝南侯沈章率沈家眾人齊聲叩首謝恩,鐘道官則行了個稽首禮。 貞元帝與鐘道官論道少刻,大贊其道法高深,賜下一襲大紅金絲百鶴法氅,又贈真人稱號,恩準其往后自由出入西苑。 顧云容見榮王好似抽空往鐘真人那邊看了一眼,忽覺那道官怕不是來給皇帝診疾那樣簡單。 西苑法事散后,顧云容隨陳氏等人往宮內去。陳氏原要安排人送她出宮,但她婉言拒了,說想去拜見一下太子妃。 陳氏等人似覺這是情理之中的事,倒也應了。 東宮位于宮禁東南,與奉天殿水平相齊,前有門三道,內中正殿、配殿數十座,金瓦朱墻,蟠龍繞柱,連雀替、藻井都極盡瑰麗之能事。 顧云容一入殿,便迎面聞見了一股甜膩的異香,抬眸便瞧見正撐額拈棋的盛裝女子側影。 正是沈碧梧。 顧云容一瞬想起她前世身死當日,沈碧梧與她說的那些話,垂了眼簾。 沈碧梧今日一身織金云鳳紋青質翟衣,頭戴九翚四鳳冠,錦繡輝煌,尊儀盡顯。 與陳氏等人敘了禮,瞥見顧云容,她面上笑意不改,詢問這是哪家閨秀。 陳氏遂將西苑之事與沈碧梧說了。顧云容忽覺沈碧梧笑靨僵了一僵,然而定睛再看,又似是錯覺。 “原是顧家姑娘,”沈碧梧款步上前,含笑一禮,“此番多謝姑娘援手。我倒是頭回瞧見這等靈秀人兒,竟是將我家中那幾個姐妹都比了下去。” 一旁的沈碧音等人聞言,果都暗暗瞥向顧云容。 顧云容客套還禮時,心中卻是詫異。 沈碧梧最是八面玲瓏,即便整人也不會做到明面上,為何頭回見面,話語之中竟隱透為她引仇之意。 沈碧梧慣愛溫雅醇和的香氣,殿內使這等熏香興許是為著迎合太子。只沈碧梧自小一身傲骨,能做到這一步,約莫是被子嗣逼的。 方才沈碧梧與內外命婦一道朝賀罷,便以身子不適為由,未去西苑。聽聞圣上對齋醮之事頗為滿意,又轉向顧云容,連贊這里頭至少有她一半功勞。 顧云容并未多作言語。她前世曾有個奇異的想法,沈碧梧恐是嫁錯了人,若是嫁給她小叔桓澈,說不得她將來就是太宗仁孝皇后徐氏那樣的一代賢后,但是如今嫁與太子,那真正是一路荊棘,非但要為保太子的儲君之位殫精竭慮,還要忍受太子的荒謬行徑。 不過這都不關她的事。 顧云容忽而思及一樁事,她前世死后,太子可曾順利登基? 她并不確定桓澈是否有登頂之心,想到之前在桃林中隔空吹簫、從柜內躍出便一把擁住她不肯撒手的人,就越發(fā)不確定了。 顧云容見沈碧梧隨后只是跟陳氏等人閑話,暗忖自己該出宮了,這便起身與陳氏說了。 陳氏款留一番,見她意已決,便讓沈碧梧差個宮人送她。 沈碧梧含笑頷首,召來管事姑姑,吩咐將顧云容好生禮送出宮。 顧云容與這位劉姑姑一路出了清寧門。方欲轉去東華門,忽來個女官尋劉姑姑,劉姑姑讓顧云容且在廊下稍候,她去去就來。 顧云容正自警備,驟聞身后腳步聲起,倏地轉身。 “是我,”桓澈抬手示意她稍安,“我溜過來看你的。方才那女官,也是我差來的。” 顧云容緘默,又道:“今晚不是還要見面的么?何至于偷溜過來?” “今晚是今晚,而今是而今,我等不及晚間。我方才在西苑那頭就想去尋你的,但未能尋著時機。” 他又話鋒一轉,問她可要他遣人來接。顧云容看他伸手要來牽她,側身避過:“宮中禁地,殿下慎重?!?/br> 他不知慮及甚,當真收回手,只一雙眼眸緊盯她那被紗布纏了一小截的玉白纖指,眸中滿蘊疼惜,連道今晚要給她捎帶幾瓶傷藥,又聲稱要親自給她吹吹。 顧云容面僵片刻,以手撐額。 他這一套一套的都是跟誰學的…… 正在此時,一群內侍急急奔來。 桓澈認出為首之人是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孫吉,又見一眾人行色焦灼惶急,攢眉問這是要去作甚。 孫吉抬眼見是衡王殿下,忙躬身施禮:“殿下有所不知,倭國那邊派了使節(jié),自稱是來朝賀陛下圣壽。如今使節(jié)一行正候在永平府?!?/br> 顧云容驚詫難言,那伙人先前在沿海諸地鬧得民不聊生,現今竟來朝貢? 桓澈眉尖一鎖:“那你們慌甚?” 孫吉微掀手中托盤上覆紅綢,露出封皮一角:“倭國轉呈了一份疑似國書的文牘,但老奴瞧上頭一行鬼畫符似的字,不知所云,恐是尋釁。今日正是萬壽圣節(jié),陛下若瞧見,大抵要掃興。” 桓澈明了,父皇現今正在興頭上,若驟然敗興,下頭的人確實惶恐。 顧云容心中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