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jié)
“回去,陪著德妃娘娘?!?/br> 胤禎的嘴角一抽,德妃娘娘,是了,胤禛極少,極少稱呼德妃為額娘。 焦灼的火苗在胤禛心口晃動,這不是第一次不歡而散,卻比以往的每一次更加扎人。這一次,德妃提到了胤禛的養(yǎng)母。 很疼。胤禛看著德妃的眼睛,德妃從來都沒有發(fā)現(xiàn),這種談話總是在撕扯著舊傷口。她曾經(jīng)的怨恨,身份卑微帶來的苦難,這一切的一切都有著胤禛這個宣泄口。 蘇培盛在胤禛身后大氣不敢出一聲,只在心里罵娘。這一出都不知道多少回了,每一次德妃娘娘和貝勒爺如此后,胤禛的氣壓總是比平時低些。 更別說此刻他們在驛站,那么單薄的墻壁,那么緊密的安排,彼此間沒有任何的秘密。只要一想到明日清晨,那幾個阿哥便會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來安撫貝勒爺,蘇培盛眼下就覺得要命。 不過眼前最要命,貝勒爺?shù)那榫w很不好。 蘇培盛不得不硬著頭皮說話,“貝勒爺,您要不要,”這要不要后面的話,蘇培盛僅僅猶豫了幾乎不存在的時間便脫口而出,“去溫先生那里?” 胤禛的腳步微頓,片刻后,他轉(zhuǎn)移了方向。 蘇培盛心里松了口氣,還好還好。他在心里默默地給溫涼致歉,不管怎么說,這一次要是掉了火坑,也的確是蘇培盛推進(jìn)去的。 眼下被推進(jìn)去的溫涼看著胤禛開始飲茶,便隨手地又撿回來剛才放置的書籍,又開始逐字逐句地讀起來,看起來似乎是對這本書的內(nèi)容異常上心。 等到溫涼從書中的世界猛然脫身,他才發(fā)現(xiàn)一直有一道視線落在他身上。溫涼抬手摸了摸茶杯,那水中的溫度早就涼透了。溫涼起身把茶壺晃了晃,悠悠地走到門外,囑咐朱寶說道,“換一壺?zé)崴M(jìn)來?!?/br> 朱寶點(diǎn)頭應(yīng)是,溫涼這才看到站在旁邊的蘇培盛,沖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把門關(guān)起來了。 蘇培盛在外面揣度了半天,里面一點(diǎn)動靜都沒有,這樣的消息不知道算是好事還是壞事,等到溫涼出來后,蘇培盛心里才松了口氣。無論如何,只消讓貝勒爺度過了今夜,明日起來,便會好些了。 胤禛平靜無波的模樣看似恢復(fù)了,在他對面坐下來的溫涼卻心知肚明,那人眼中躍動的火苗并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失。 “世上從來沒有兩全的事情。”溫涼摩挲著那杯冷透的茶水,啜飲了小口,苦澀的味道在味蕾泛開,“爺不該芥蒂。” “不該芥蒂?”胤禛同樣也在摩挲著茶杯,他的指尖在那道小小的裂縫來回地摩挲著,更像是在借此壓抑著本該存在,本該出現(xiàn)的怒火,“先生,這話,不該你來說?!?/br> 溫涼是幕僚,是助手。清官難斷家務(wù)事,再如何,溫涼不該說這話。 溫涼抬眼看著胤禛,語氣淡漠,“若爺不想某說話,爺也不該在此時來尋某?!敝鲃影褱貨鼍磉M(jìn)這件事情的人,可是胤禛自個。 今夜,胤禛便不該來尋溫涼。這也是蘇培盛遲疑的緣由。 溫涼若想安安分分地在胤禛手底下活得舒適點(diǎn),該插手的事情,不該插手的事情便都需要看清楚,不然最后出事的人,只會是溫涼自己。 胤禛回想著方才溫涼淡定自若看書的模樣,低沉地笑出聲來,“先生說得沒錯?!币詼貨龅男愿瘢欠菍﹀e在他心中自有一桿秤。只是這對錯,不該用在胤禛和溫涼中間衡量。胤禛是主,溫涼勉強(qiáng)算是客。 “先生不怕……” “不怕?!睖貨鲞€沒等胤禛說話便截?cái)嗔怂脑掝^,他曉得這種試探或許可以伴隨終身,然他依舊是厭倦了這種感覺。 他起身,在身后床鋪旁邊的包裹里摸出了一把小刀,然后轉(zhuǎn)身走了回來,又在胤禛對面坐下,然后拔出小刀。那光滑的表面看起來鋒利異常,帶著尖銳的反光。 “這把小刀,是某讓朱寶尋來的。某欲用它來護(hù)身,卻也知道若是使用不當(dāng),這把刀或許會扎到自己身上?!睖貨鲩_口,“某知道,然某便棄之不用嗎?” “爺也是同理。您對某來說,便是這小刀,這刀鋒利異常,一著不慎被傷害的人便是某自身。某會因此,便不帶著這把小刀防身嗎?” 溫涼的角度別出心裁,他并非用己身比喻小刀,反而是把胤禛當(dāng)做這把小刀,新奇的角度讓胤禛有點(diǎn)走神。他的走神走了很久,漆黑眼眸并未從溫涼身上挪開。溫涼被看得異常坦然,沒有半點(diǎn)不自在。他自然地把玩著小刀,那刀在他的手上躍動,看起來更像是在漫不經(jīng)心地玩鬧。 “先生,認(rèn)為我是你手上的刀?” 胤禛此言一出,溫涼手上的小刀被他隨意地反插在了桌面上。輕微的撲哧聲后,尖銳的刀尖便沒入了桌面。 “爺,成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某天生如此,若是您斤斤計(jì)較,哪怕只是短暫的鉆牛角尖,都會給您帶來莫大的損失?!睖貨龅卣f道。 胤禛與德妃之間的復(fù)雜關(guān)系,會一直持續(xù)到胤禛登基的時候,如胤禛無法擺脫,等到胤禎長成之時,胤禛會感受到更深沉的悲哀?;适页錾?,個個如蛟龍入水,帶著自家心思,豈能簡簡單單便上位的道理。 莫說……溫涼的視線在胤禛身上滑過,莫說德妃還有著自己的心思。 胤禛的聲線清冷地響起,卻不是在和溫涼對話,“蘇培盛,拿酒來?!遍T外蘇培盛終于聽到自家貝勒爺開口的第一句話,心里喜不勝收,扶著帽檐小跑出去了。 等到朱寶取來熱水時,蘇培盛比他還快了一步把一應(yīng)東西都帶進(jìn)來。他心細(xì)如發(fā),即便胤禛沒說明,他依舊準(zhǔn)備好了兩個酒杯。等到朱寶把熱水和茶葉也放置在桌面上后,蘇培盛立刻就扯著人出去了。 眼見這屋內(nèi)依舊黑壓壓一片,還是等著人繼續(xù)被格格開解吧。 胤禛拍開酒封,徑直地給眼前的兩個酒杯都滿上,輕啟唇,“先生可欲與我飲酒?” 溫涼看了眼仍然guntang冒著熱氣的水壺,主動接過胤禛手中酒樽,無意間擦過胤禛的手指,那冰涼的觸感瞬間傳遞過來。 兩人無言地喝起酒來,等到地面上躺倒了七八個酒壇子的時候,胤禛眼中依舊清明,仿佛這酒水灌得再多仍是喝不醉。溫涼臉上卻是飛躍了霞紅,帶著粉淡的色彩。他自從認(rèn)為喝酒誤事后,極少飲酒。便是自個釀酒,也是儲藏居多,這一次算是喝了個盡興。 “先生喝得可夠高興?” 溫涼把玩著酒杯,安靜地說道,“高興?!?/br> 他即使高興,也就是眼前這般模樣了,眼里帶著極淡極淡的笑意,那笑意輕而易舉地化開了那種冰冷的感覺,讓溫涼整個人都柔和起來。加上飲酒帶來的紅暈,與那眼眸中泛開的眼波,整個人與此前的感覺完全不同。 “先生高興便可。”胤禛飲完杯中酒,腳步輕快地站起身來,似乎有了離去的意味。 溫涼拄著手,撐著側(cè)臉看著對面挺拔的身影,漫不經(jīng)心地言道,“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父母之言,重若千斤。既無法改變,便只能生受,等到來日,再看回首,道是他強(qiáng),還是你強(qiáng)。” 溫涼終究是會醉的,他比不上胤禛有心事,越喝整個人就越清明。他的眼眸閃著迷離的神色,帶著平素不會有的松懈,說著酒醒不可能會說的話。 胤禛的聲音清淡,“先生醉了?!?/br> 溫涼點(diǎn)點(diǎn)頭,有自知之明,“某醉了。”他搖晃著站起身來,摸索著往床邊走,看起來似乎是想上床休息,還沒走一半的路就軟倒在地上,靜靜地看著自個的膝蓋。 胤禛以為溫涼受傷,繞開桌面走到溫涼身邊,卻發(fā)現(xiàn)他抬頭看著他,“腳軟了,有點(diǎn)疼?!睖貨稣f話的時候,是憋著一個字一個字說的,像是思緒都被酒意蒙蔽,每說一個字都得使勁地思考。 溫涼正欲從地上爬起來,一雙大手用力地把溫涼從地上扶起,那冰涼的觸感又一次透過胳膊讓溫涼一顫,“太冷。”他嘟噥著避開了胤禛的雙手,又歪歪倒倒地往回走,然后抱著水壺不動彈了。 胤禛苦笑不得,“先生,你欲抱著水壺睡覺?” 溫涼睜開眼睛,又坐直了身子,“你,過來?!?/br> 胤禛倒也不生氣溫涼的態(tài)度,眼下溫涼卻是醉了,他漫步在原位坐下,就見溫涼把剛才抱著死緊的水壺推到胤禛前面,“很熱,抱一下。” 胤禛輕笑,“先生給我?” “本來就是,給你?!睖貨鲆活D一頓地說道,很快眼皮子又開始打架了,他勉力地把兩片打架的眼皮又扯開,看著胤禛,“不要說話,安靜享受?!?/br> “享受何物?”胤禛的情緒隨著溫涼這一出出奇地平復(fù)下來,嘴角含笑看著溫涼。他是清楚溫涼睡醒迷糊的模樣,卻不曾想到,連喝醉的時候也是如此。 溫涼的眼皮子撐不住了,兩片立刻和和氣氣地相親相愛起來,“聽雪?!彼緡佒炎詈髢蓚€字說出來,然后閉著眼睛抓東西,好不容易抓到個冰涼的東西,又不滿地按回去,“暖。” 那是要溫暖的意思。 溫涼很快便感受到溫暖的觸感,被柔軟地包裹在被褥中,安靜地睡著了。 胤禛站在床榻邊看著溫涼半晌,于寂靜無聲中開口,“看好他?!辈恢獜暮翁巵淼穆曇羲粏〉貞?yīng)答了一句,“是,主子?!?/br> 蘇培盛倚靠著柱子在打瞌睡,對面的朱寶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守著,仍舊沒從剛才胤禛的氣勢中恢復(fù)過來。等到門吱呀一聲被打開的時候,合著眼睛在睡著的蘇培盛反應(yīng)比起朱寶不知道快了多少倍,清醒得仿佛剛才在睡覺的那個人根本就不是他。 他看著胤禛從里面出來,凌厲的氣勢稍微淡去,身上殘留著濃醇的酒意,然俊臉上的陰霾消失了。 “爺?!碧K培盛低頭。 胤禛恢復(fù)了。 …… 次日,溫涼醒來的時候,看著頂上搖晃的車頂發(fā)呆,直到朱寶從外面把車廂打開的時候,他才慢吞吞地坐起身來。朱寶看著溫涼的模樣差點(diǎn)要哭出來了,“您總算是醒了?!弊蛲斫懈窀竦腻e誤讓他付出了不少代價,眼下朱寶不敢再犯。 “我喝醉了。”溫涼摸著手腕,想起了昨晚的事情。 “是的,您喝醉了。這是醒酒湯,您先喝一點(diǎn)吧?!敝鞂氝B忙端來一碗散發(fā)著邪惡力量的湯藥。 溫涼面無表情地拒絕了。 朱寶傻眼,苦勸未果。端著醒酒湯非常可憐,這是早晨貝勒爺特地囑咐過的,要是沒給格格喝下去,朱寶要慘。 溫涼掀開被褥,伸手揉了揉額間,并沒有那種宿醉后的頭疼。他很少喝酒,卻是不知道他喝醉了會是什么模樣。只是現(xiàn)在看來,除了亂說話,倒也沒什么問題。 溫涼思考完畢后,從懷里掏出了個咯人的東西,發(fā)現(xiàn)是個溫潤的玉墜。 朱寶沉默了半天后,憋出了一句話,“這是爺?shù)挠衽?。”胤禛很少帶飾物,這個玉墜勉強(qiáng)算是貝勒爺最喜歡的一個,偶爾能夠見胤禛帶在身上。這怎么就出現(xiàn)在格格懷里了。 溫涼對這個玉佩完全沒有印象,苦思未果后,溫涼把這玩意又塞了回去,那淡定的動作差點(diǎn)沒讓朱寶的眼球脫框。 車隊(duì)剛好停下來駐扎,溫涼出了馬車才知道他們已經(jīng)走了半天了,這正是午時。他就著雪水擦拭了臉后,又接過朱寶遞過來的物什刷牙,等到他起身時,身后正站著不知什么時候過來的胤禛。 溫涼把手里的東西交給朱寶,回轉(zhuǎn)過來看著胤禛:“爺,這是您的東西?!彼樖钟謴膽牙锇褨|西給掏出來。 胤禛一臉深沉地看著溫涼淡然的動作,提示道,“這是昨夜先生扯下來的?!睖貨雒虼?,仔細(xì)地把玉佩又看了一遍,完全沒有半點(diǎn)影響。這東西有任何一個地方很奇特嗎? 胤禛看著溫涼認(rèn)真鉆研的模樣搖頭輕笑,“我見先生昨夜如此喜歡,便把它送給了先生。先生昨夜既然收下了,今日便也收下了。” 溫涼又看了眼這玉佩,欠身而道,“某謝過貝勒爺賞賜?!?/br> 胤禛袖手而立,看著溫涼道,“是送。”端看昨夜的場景,最多也算是個強(qiáng)搶。 溫涼知了胤禛的言下調(diào)侃意味,故作不知。昨夜醉酒的溫涼不是今日清醒的溫涼,溫涼對此看得很開。 這點(diǎn)小插曲在浩蕩的車隊(duì)中很快消散,旅途的愉悅也絕大部分消失在枯燥的行走中。等到他們在山東停下來的時候,便是幾個阿哥都是高興的。 溫涼沒什么感覺,他既不暈車,也有書籍相伴,看書的時間總是過得很快,感覺沒過多少天他們便直接地來到了山東。等再過幾天,他們便會直接走水路,從水路下江南,那樣的速度回更快些,也方便康熙帝巡視水運(yùn)提防。 康熙帝來巡,自然是有行宮相待。只是這一次他們并沒有入住行宮,而是在當(dāng)?shù)毓賳T家中入住。溫涼本來是可以隨著胤禛入內(nèi),只是他拒絕了,隨同大軍在城鎮(zhèn)外面駐扎。 朱寶不太理解,“先生,看著這天氣又要下雪了,您不若跟著貝勒爺一同入內(nèi),也能暖和些?!边@馬車內(nèi)雖然有暖爐,可冷起來還是凍得不行。 “太子爺帶了何人入內(nèi)?直郡王、八貝勒等人又帶了何人入內(nèi)?”溫涼頭都不抬,淡聲說道。 朱寶琢磨了半天,突然一驚。太子爺帶得是這段時間柔情蜜意的太子側(cè)妃,而直郡王帶的是侍妾,至于其他的皇子阿哥們要不就是不帶,要不就是侍妾,其他的人還真的是沒有。 朱寶明了后,又有點(diǎn)奇怪,可是先前格格并沒有拒絕入住驛站,要說起來,驛站比起那些官員家中要小得多。 溫涼似乎知道朱寶在想什么,“因時而變,不要亂想?!贝饲绑A站的人那般擁擠,康熙帝便在身側(cè),這些皇子阿哥們哪里敢胡鬧,現(xiàn)在可便不同了。 他們只在山東待一天,一天的時間,對溫涼而言,忍忍也便過去了。 “是?!敝鞂汓c(diǎn)頭。 溫涼繼續(xù)埋頭看著書中的內(nèi)容,等到了晚些時候,便停下了動作。窗外飄雪落下,月色清和,溫涼掀開車簾,那股子寒意深入骨髓。溫涼把膝蓋上的暖爐拿給瑟瑟發(fā)抖的朱寶,披著披風(fēng)下了馬車。 他手里還揣著個小小的暖爐,溫暖的感覺讓溫涼有點(diǎn)發(fā)困。他身上的披風(fēng)是新近才做好送來的,厚實(shí)得讓溫涼整個人幾乎像是埋在了雪里。不知為何,他的披風(fēng)皆是雪白。如今外頭大雪紛飛,卻是雪天一色了。 身后有颯颯聲音響起,溫涼呼吸的白霧輕柔散去,“戴兄?!?/br> 戴鐸站在溫涼背后,看著溫涼抬頭望天的模樣,有點(diǎn)悵然,“你為何不隨貝勒爺入城?” “沒有必要?!睖貨龅男饴湎铝搜┗?,他輕輕動作,揚(yáng)開了那雪白色。 他與戴鐸之間的關(guān)系,隨著溫涼身份的知曉而變得些許奇怪。戴鐸并沒有告知其他人,然而rou眼可見的消沉已經(jīng)讓沈竹起疑。沈竹問過好幾次,戴鐸卻有口難開。不論如何,溫涼的身份是溫涼的自由,他不可能把這樣重要的事情告訴沈竹。 更別說。 戴鐸冷靜下來,他不是傻子,溫涼能在府內(nèi)長久地待下去,自然有著胤禛的默許,這件事情已經(jīng)默默地進(jìn)行了這么些年,并不是現(xiàn)在戴鐸想說什么,想做什么就能夠改變的。 溫涼轉(zhuǎn)身看著戴鐸,他的臉色些許蒼白,或許是因?yàn)榇耸?,也或許是因?yàn)檫@寒冷的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