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節(jié)
少年時的他,還不大懂得隱藏自己的情緒。 在最終發(fā)現(xiàn)贏了自己父親三目半的時候,他高興極了,像是第一次完整地彈奏出《廣陵止息》時一樣,他為自己擊敗了自己從小視若神明的父親而欣喜若狂。 而顧承謙,卻從他的身上看見了輝煌的幻影。 這樣的一個人,注定不會平凡。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顧覺非沉迷于那種勝利的感覺,不斷找他對弈,一開始只是偶爾贏,到了后來便是大獲全勝。 但這時的他已經對人的情緒有了很微妙的感知。 漸漸地他不再找父親下棋了,轉而談論詩文,談論天下間其他的大事,也不會再為自己所達成的任何新的成績而露出過度的喜悅。 他飛速地成長。 用一種凡夫俗子無法企及的速度,也用一種讓他這個身為父親的宰臣望塵莫及的速度。 于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便覺得自己慢慢變得不認識這個兒子了,一切一切的爭端與崩裂,都始于當年的薛況…… “太師大人?” 略帶著一點關切與憂心的聲音,從對面響起。 顧承謙回過神來,嘆著氣笑了笑,道:“老了,總開始想起以前的事情了。” 這話陸錦惜不大敢接。 人的衰老是歲月無情的明證,是每個人都將面臨和面對的事情,但在老人的面前提起這些,總是過于殘忍的。 她聽著外面那些聲音,只悄然轉過了話題:“外面這樣吵吵嚷嚷的,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br> 話說著,倒真念起這茬兒來。 陸錦惜往棋盤上落了一子,便轉身向門口侍立的風鈴喊了一聲,道:“你去打聽打聽,看看是怎么回事?!?/br> “是?!?/br> 風鈴也正奇怪呢,應了聲就要往門外去。 只是還沒等她走出屋檐,前面走廊上已經奔來了一道滿面驚懼之色的身影,正是才從外面回來的萬保常。 他額頭上是秘密的冷汗,因為過度的震驚和恐懼,長滿了皺紋的臉上有著不正常的漲紅,雙目更是閃爍不定。 人一徑自風鈴身邊過去,就進了屋。 “老爺,老爺,出大事——” 可話音才落到一半,嗓子里莫名一堵,又忽然沒了聲音。 他手中捧著那才從外面接到的檄文,一雙上了年紀的手都在顫抖,這一時間竟覺得實在不想將這消息告知顧承謙。 萬保常陪在顧承謙身邊太久了,對他與顧覺非之間的矛盾一清二楚。 對大公子而言,這或許是能讓他冤屈盡洗的一條好消息;可對老太師而言,無疑對他過往種種篤定判斷的一記重擊。 甚至…… 其中的牽扯可能會更闊,更廣,更讓老太師父無法承受! 萬保常一下就后悔了,站在這屋里,他忽然就想要退出去,重新來過,只當做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將發(fā)生的一切一切壞事都瞞住,不讓老太師知道。 可已經遲了。 顧承謙抬首看了過來,在看見他神情的瞬間,已是一震。 有的話,不必明說。 更何況早在薛況回來的那一天,他已經有了隱隱的預料呢? 溫潤的白玉棋子拿在手上,一下變得冰冷無比。 氣氛的變化,劇烈得讓人戰(zhàn)栗。 早在萬保常聲音響起的那一瞬間,陸錦惜心底就有了不祥的預感,她也看出萬保常的掙扎與猶豫。 當下也不說話,只將棋盒一推站了起來。 萬保??聪蛄怂?。 她卻只擰著眉,直接將他手中捧著的那一卷寫滿了字的紙拿到了手中,展開來一看—— “討逆黨檄!” 四個大字剎那間刺入眼底! 陸錦惜只覺得自己捏著這一張檄文的手指尖都痛了一下,就仿佛她捏著的根本不是一頁紙,而是鋒銳的刀尖劍刃! 目光后移,則是滿紙辛辣,驚心動魄! 討逆因由有三: 其一,天子無能,昏庸無道; 其二,jian佞當?shù)?,讒言禍忠?/br> 其三,皇位不正,乃謀逆弒父殺君,承繼帝位者實當為先帝七皇子——蕭廷之! ☆、第198章 第198章 宮變舊事 陸錦惜幾乎是在看第一條的時候, 就已經感覺到那一股從自己四肢百骸之中升起的寒意! 本來反賊責斥當權者無能, 幾乎是所有檄文里通用的。 不管是真是假, 先按上再說。 她以為, 這一份檄文也是如此。 誰料想,僅僅是在這第一條看似尋常的因由之中,薛況便道出了一場駭人聽聞的戕害! 檄文中言道: 偽帝蕭徹,位本不正,自繼位以后庸碌無能, 從政初年在江南水災、湖南旱災等事上調度失當。且因先皇時邊關戰(zhàn)事而對薛氏將門心生忌憚,繼位之初便暗中打壓。特遣心腹督軍, 致使其父薛遠、二叔薛還、大哥薛冷殞命沙場,忠魂蒙冤! 后又及薛況本人。 邊關連捷之后, 曾為蕭徹伴讀的顧覺非偏進讒言,聲稱薛況擁兵自重有謀反之嫌, 未料證據不足,為除此功高震主之大患竟外結匈奴,于含山關一役時陷薛況于死地! 如此天子,昏庸愚蠢,乃社稷之禍, 不堪為帝! 陸錦惜眼前都有些眩暈, 在看完這第一條的瞬間便一下想起了當初還在將軍府時候接觸過的孫氏、賀氏,甚而是永寧長公主! 這些女人,都是寡婦。 那時她只覺得薛氏一門忠烈,實在令人唏噓, 卻未去深想其中是否有別的隱情。 然而此檄文一出,卻似乎一下能解答她當初的疑惑:那就是,薛況為何一定要謀反? 多年的籌謀,絕非一朝一夕才冒出來的念頭。 若蕭氏皇族一直因忌憚薛氏而有戕害之舉,那一切似乎都能解釋得通了。 更何況,后面還有—— 第二條責斥朝堂混亂,藏污納垢,其中jian佞之最者有三:老太傅衛(wèi)秉乾、老太師顧承謙,還有當朝大學士顧覺非! 責斥衛(wèi)秉乾,用的是“公器私用”“貪贓枉法”“縱容親族”;責斥顧承謙,用的則是“口蜜腹劍”“道貌岸然”“謀逆反叛”;輪到顧覺非的時候,那用詞便越見辛辣起來,說顧覺非“讒言善妒”“結黨營私”“殘害忠良”,作為作證的,自然是先前在第一條里已經提到過的含山關一役的真相。 且里面提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薛況自稱一開始也并未懷疑,直到匈奴十年蟄伏,才意外從匈奴王庭之中發(fā)現(xiàn)了顧覺非曾與匈奴王庭之中幾個人來往的證據,由此得知了這令人痛惜的真相。 但盡管如此,他也未曾萌生出要歸順匈奴自匈奴謀逆之心,而是選擇回到了朝堂,實則是對天下的公理還有希冀。 可惜天不從人所愿。 還朝之后所見的種種徹底讓這一位昔日的大將軍心寒,加之第三天中所述之因由,這才決意舉兵,討伐逆賊、清除jian佞! 而這最后的一條,也是最震撼的一條,光是“蕭廷之”三個字就已經炸得陸錦惜頭皮發(fā)麻,差點沒將這一頁檄文拿?。?/br> 根本不是什么胡姬所出的異族庶子! 他竟然是先皇血脈! 而且是先皇后衛(wèi)嬙所出的嫡皇子! 薛況在檄文中稱,當年七皇子體弱多病,先皇后體憐遂聽老宮女之言僅先為孩子起了個乳名,后先皇病危之際召集了兩大輔臣也就是衛(wèi)太傅與顧太師,親自立下了遺詔,傳位于當時年僅五歲的七皇子,同時著令衛(wèi)太傅與顧太師從旁輔佐。 誰料不久后竟發(fā)宮變! 世人皆道是當時的四皇子蕭齊欲奪皇位,謀逆殘忍殺害了先皇后與七皇子,可事實的真相卻被這兩大輔臣的謊言掩埋! 真正謀逆的,既不是四皇子蕭齊,也不是當時的德皇貴妃,而是以太師顧承謙和永寧長公主為首的蕭徹一黨! 彼時蕭徹雖為三皇子,可性才皆平庸,不引人注目。 可偏偏他有一個野心勃勃、頗有遠見的jiejie永寧公主,她深得皇帝喜愛,出入宮禁毫無阻礙,且以公主之身結交群臣,又因與薛氏一門當時的二公子薛冷成婚,得到了間接接觸兵權的機會。 宮變當日,四皇子蕭齊不過是個中計的傻子,聽信下面人傳謠,誤以為新皇登基必要先除掉自己,索性先下手為強。 由此為長公主一黨利用。 借鎮(zhèn)壓逆黨為名,暗遞消息與當時的禁衛(wèi)統(tǒng)領也就是她的侄子、薛況的大哥薛冷,引禁衛(wèi)入內廷,與兩大輔臣里應外合,控制了局勢。 先皇后衛(wèi)嬙為真正的亂黨逼殺,一代紅顏香消玉殞;原本的四皇子蕭齊則淪為了替罪羊,在變亂之后,作為一名棋子的價值便消失殆盡,死在囹圄之中,由此蕭徹終于登上了帝位。 永寧長公主也順勢成為了朝野上下最有權柄的人之一,幾可與兩大輔臣比肩,蕭徹對其更是言聽計從! 只是他們千算萬算,都算不到,那本該已經死去的七皇子,今日竟然死而復生! 他當年根本就沒有死。 怕是當年謀逆的顧太師與永寧長公主機關算盡都料不到,暗中救下七皇子的,乃是同樣參與了這一場宮變卻良心難安的薛冷! 這一位后來也被戕害至死的忠臣良將,在宮變之后,將奄奄一息的七皇子送至回生堂大夫張遠志處救治,好不容易才留下一條命來,卻因顧承謙當年辣手挑斷七皇子腳筋,而落下了永久的、難以治愈的腿疾! 為掩人耳目,薛冷將此事密告給自己的二弟薛況。 于是才有了后來那使薛況的德行為人所詬病的邊關胡姬、異族血脈,所謂的“胡姬所出之庶子”,便是當年的七皇子! 十六七年過去,瞞天過海,京城上上下下都被薛況與胡姬之間的故事所迷惑,誰人又真正向這在科舉改制之前毫無存在感的異族庶子投以了關注呢? 所以,從頭到尾,根本就沒有什么薛氏一門的大公子薛廷之,有的只是一個忍辱負重、蟄伏多年的皇室血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