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節(jié)
如今她忽然出現(xiàn),又是在他最狼狽的時候…… 翰林院里總有一些流言蜚語在,他是早已習(xí)慣了。 今日本是自己來這金泥軒添置一些東西,卻沒想到偏偏撞見了衛(wèi)倨等人,由此才有了方才的場面。 他沒有想到她會出現(xiàn),也沒有想過還會再見到她。 于是所有他以為已經(jīng)塵封起來的某些東西,一下又變得洶涌起來…… 在胸膛里,在心懷中。 捏著那一管湖筆的手指微微緊了緊,才強行將那異樣的情緒壓在水面下,薛廷之注視著她,目光幽微而隱秘。 怎么說也是將軍府的人,且是薛況的庶子,還是她當初一手厚待過的,陸錦惜未必就真的覺得薛廷之不錯,只是如今無論如何也容不下旁人欺負他罷了。 所以她雖看見了他的異樣,卻不置一詞。 只渾然無視了方才衛(wèi)倨等人,走到距離他三步遠的地方,略略停步,笑問道:“先是聽說你考了進士,后來又知道季先生為你起了表字,只是一直也沒機會再見你。怎么樣,近來在翰林院還習(xí)慣吧?” ☆、第164章 第164章 胡姬 這是冬日里, 她穿得很厚。 秋香色的錦緞面衣袍外面罩了紫貂坎肩, 為她頗為冷清的面容多添了幾分雍容。 此刻說話時淡暖暖地笑著, 竟給人一種溫柔的錯覺。 眼角眉梢,都似有螢火之光落下。 人站在這金泥軒中, 實在是柔軟明艷,不可方物。 薛廷之被她這樣淺淡的目光注視著,心里某個地方幾乎是瞬間便guntang了起來,可當他注意到她唇邊那一點看似有實則無的笑意時,那個地方又迅速地冰冷了下去。 一個寒夜。 薛廷之不傻。 他是知道陸錦惜以往并不喜歡自己的,更不用說還要對自己施以援手了,哪怕是上一次幫忙,也異常冷淡且高高在上地告訴他—— 求人要有求人的態(tài)度。 那樣的一句話,他記到了現(xiàn)在。 所以此時此刻, 霎時的恍惚過后,竟是前所未有的清醒:她不是在為他解圍,也不是在維護他,不過是在維護她自己。 聰明且自私。 于是心底忽然多了幾分自嘲, 可面上卻只是一怔, 道:“多謝您關(guān)心,還好?!?/br> 只是“還好”兩個字嗎? 陸錦惜想起了自己近日偶然聽聞過的消息, 眸光轉(zhuǎn)了轉(zhuǎn),便道:“還好便好。難得見你一回, 這里說話也不方便。京城今日難得沒下雪, 你陪我走走吧?!?/br> “……廷之遵命?!?/br> 雖不知她到底想要說些什么, 也覺得自己應(yīng)該找一個借口拒絕,可心底那一股隱秘的心愿,偏偏與他作對。 妥協(xié)的話,脫口而出。 薛廷之陡然便覺得心底壓抑之感又重了幾分。 也不知是不是看出了他此刻的不自在,陸錦惜微微皺了皺眉,但也沒有再說話,轉(zhuǎn)過身便要往金泥軒外面走。 只是重新經(jīng)過衛(wèi)倨身邊時,卻一下停了腳步。 原以為自己出言不遜這件事已經(jīng)過去、自己也被陸錦惜忽略的衛(wèi)倨,幾乎瞬間就抖了一下。 還沒等陸錦惜開口呢,他開口便道:“我知道,我不對,我不說了!你別告訴我爹!” “……” “……” “……” 尷尬又震驚的沉默,瞬間蔓延開來,不僅是先前與他一伙的翰林院同僚們震驚了,就是陸錦惜都用一種詫異的目光望著他。 其實…… 好像有點知道,為什么衛(wèi)太傅提起這個兒子時總是又愛又恨的表情了。 陸錦惜看著“認錯態(tài)度良好”的衛(wèi)倨,終是淡淡嘆了一口氣,毫無破綻地一笑,道:“衛(wèi)公子說笑了,我只是想告訴您,下次若有個什么疑問,以衛(wèi)顧兩家的交情,您直接上門來問我們家大公子即可,何必這樣麻煩,在這小小的金泥軒問詢呢?” “是是是……” 只要不在他老爹那邊告狀一切好說。 衛(wèi)倨臉上連忙就露出笑容來,心里雖又把陸錦惜罵了個狗血淋頭,但嘴上就跟抹了蜜似的:“是我往日沒接觸過您,冒犯了,您大人有大量,慢走慢走?!?/br> 于是這般送閻王一般送走了陸錦惜與薛廷之。 待人一走,他才松了一口氣。 抬手往自己額頭上一抹,就下來一把冷汗:“奶奶個熊,真是嚇死老子了……” 旁邊有人不明白:“浩源兄,你怎么怕她呀?再厲害不就是一個女人嗎?何至于如此……” “你懂個屁!” 對著陸錦惜,衛(wèi)倨當然是慫的,可對著這幫同僚,他卻是半點也不怕!昔日那個紈绔的衛(wèi)家公子又回來了,就差沒氣得一扇子給對方敲過去! “都是你們瞎起這話頭我才會接!天下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得罪女人有多可怕你知道?你知道?!” 萬一回去給他老爹打個小報告呢? 或者以后攛掇顧覺非給他穿小鞋呢? 厲害女人的苦頭,衛(wèi)倨是吃夠了的,從他父親的meimei,也就是他姑姑、先皇后衛(wèi)嬙開始,再到他嫡姐賢妃娘娘衛(wèi)儀,那簡直是一個賽一個地厲害。 這陸錦惜,能成這一番事,先嫁給薛況,又嫁給顧覺非,還把一開始反對這門親事的老太師顧承謙哄得高高興興,不待見顧覺非反而待見她,這是何等樣的高明手段? 衛(wèi)倨什么本事都沒有,就是直覺準。 哪個女人厲害,哪個女人不厲害,他只要見著人,鼻子那么一聞,就能知道個清清楚楚! 至于面子? 面子是什么?能吃嗎?能讓他少挨打,少挨罵嗎?不能你跟老子說個雞! 衛(wèi)倨三兩句話罵得對方面紅耳赤啞口無言,還把黑鍋直接扣在了對方的頭上,讓對方目瞪口呆。 接著就沒什么心情買東西了。 心里面琢磨了一陣,他還是覺得回家哄哄自己老子比較安全,便直接先跟眾人告辭,忐忑地溜達回家了,扔下原地一眾幾乎要氣死的同伴。 陸錦惜倒不知道衛(wèi)家這一位含著金湯匙長大的公子是個什么荒唐模樣,只是京中有關(guān)于他的傳言實在太多,所以即便沒怎么接觸,也能看出對方是什么樣的性情。 只是她很奇怪—— “看你的性情,半點不像是想與他們結(jié)交的,怎么反倒跟他們在一起?” 薛廷之現(xiàn)在是與她一道走在路上,略略落后她半步,聽得此言,深暗的目光微微一閃,若無其事道:“本就是翰林院中的同僚,偶然碰見的。只是我也不曾料想,他們對我……” 有如此的惡意。 其實這是很正常的事情。 畢竟三年前科舉改制就是因為要為他開特例,難免讓他受到非同一般的關(guān)注,更不用說他先生還是上一科的榜眼季恒。 身上有異族血脈,來自于將軍府,卻又曾受到如今身為一品夫人的她的照拂…… 想不拉仇恨都難。 陸錦惜聽著,淡淡笑起來:“選這條路的時候,你心里變該清楚自己會面對什么了。好在翰林院中該有季先生照拂著你,大事上不出什么亂子也就是了。這衛(wèi)倨衛(wèi)公子乃是衛(wèi)氏一門的紈绔,你若能避著他還是避著他一些吧,到底是個惹是生非的人?!?/br> “多謝嫡、多謝夫人指點,廷之謹記?!?/br> 薛廷之再一次差點喊錯稱呼,話中又是微微一頓。 陸錦惜聽得可樂,腳步不由一停,竟站住了轉(zhuǎn)過頭來看他:“我記得原來你叫我‘嫡母’都還不習(xí)慣,如今卻是喚我‘夫人’不習(xí)慣……” 話音才落,卻微微一怔。 兩人原本都在走著,薛廷之也沒料想她會忽然停下,便往前邁了一步。就這小小的一步,一下就讓兩人間的距離拉近。 視線與視線相撞。 陸錦惜霎時就能比先前更清楚地感覺到他身量的拔高,也能更清楚地看見他這一張沒有半分瑕疵的臉。 眼尾上挑的桃花眼,素來最是勾人。 只是他神情間頗為清冷,所以淡化了這種感覺,反有一種盛開在雪峰上的凜然之感。 深藍長袍,添其厚重,倒將年輕人獨有的青澀氣壓下些許。 于是她一下從這一張臉里看出了一種難掩的風(fēng)采,甚至有些不得不為他的樣貌而嘆服,便打量他片刻,嘆了一句:“我忽然有些好奇,你那原為胡姬的生母,到底長什么模樣了……” 她這話雖說得突兀,可本身并沒有太大的問題。 只是薛廷之聽見的瞬間,瞳孔卻猛地一縮,甚至連垂在身側(cè)的手指都一下攥緊了,渾身緊繃,透出一種奇異的危險之感。 陸錦惜當然察覺到了,但她以為這是薛廷之對此太過敏感,既沒有介意,也沒有往心里去,只道:“我并無惡意,不過只是打心底里好奇罷了。說起來,你當年跟隨大將軍回京,是五歲,對她有印象嗎?” 那個被薛況帶回京城后,便暴病猝死被人扔去了亂葬崗的女人…… 這一刻,薛廷之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一下接著一下。 有力鼓動著的心臟,將他guntang的血液輸送往全身各處,也讓他在這剎那感覺到了一種錐心之痛。 你對她有印象嗎? 怎么可能沒有印象呢…… 那是他一輩子也忘不掉的畫面,曾在無數(shù)個孤獨的午夜之時,從他夢境的深處爬出,將刀光與血色,填滿他空寂的心…… 薛廷之的面色略見蒼白了一些,只這樣垂眸看著站在自己身前的女人,曾是他名義上的“嫡母”,如今是他仇人之子的妻子…… 聲音有隱隱的嘶啞。 他回她:“略有一些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