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儀殿中，一片的靜寂。

    本該主事的皇后竟就這么冷眼看著, 挑起事端的定國公夫人卻掛起了看好戲的神情, 還自盤中捏了一瓣果脯來吃。

    只有康順侯夫人，冷汗淋漓, 戰(zhàn)戰(zhàn)兢兢謝罪：“小女初次入宮, 禮數(shù)未周, 沖撞了賢妃娘娘，還請娘娘寬宏大量，饒恕她這一次。”

    “沖撞？”

    衛(wèi)儀只覺得這康順侯府一家子都是蠢貨！

    她念了一聲，照舊倚著沒動，聲線還是那般雍容，可話卻變得不很客氣了：“看到的都知道, 這什么大事也沒發(fā)生；沒看到的, 見了侯夫人這般, 怕都以為本宮把你們怎么了呢?！?/br>
    康順侯夫人年紀還不算特別大, 打扮也算鮮亮。

    可這一刻, 那一張撲了粉的臉卻瞬間染上幾分死灰之色，整個人看上去都頹了。是她糊涂了……

    襄鈴方才惶恐告罪，就已經(jīng)是錯了，輪到她了，怎么還敢雪上加霜？

    衛(wèi)儀可是如今宮中盛寵的賢妃娘娘。

    定國公夫人故意在此刻因謝襄鈴提起顧覺非，怎么看都是沒安好心，存心要看笑話的。賢妃什么手腕的人，能在這時候落下把柄？

    結(jié)果她娘倆倒好，一個接一個地下跪告罪，搞得像是衛(wèi)儀真與顧覺非有點什么一樣。

    笑話！

    真要有點什么，現(xiàn)在她怎么會在宮中？

    以當初太傅府的勢力，跟皇帝討個人情，不讓自家掌上明珠進宮，那是多簡單的一件事？也就是說，以常理論，衛(wèi)儀不愿意，誰也無法逼她！

    她入宮之后，更是半點異樣都沒有。反倒是傳言中的另一位主角顧覺非，無緣無故雨夜上了大昭寺。

    就算有點什么關(guān)系，看著也該是顧覺非一頭熱啊。

    宮闈之中，一點閑言碎語都能要了人的命。平白敢把這事兒往衛(wèi)儀頭上堆，這不是存心找死嗎？

    衛(wèi)儀可絕不是什么善類。

    只是她目光淡淡地掃了一圈，竟沒發(fā)作，只是擺了擺手：“都起來吧，想來定國公夫人也不過開個玩笑，沒有什么旁的意思?！?/br>
    定國公夫人……

    經(jīng)她這么一提，康順侯夫人才算是終于回過了神來：是啊，若不是這一位添油加醋亂說話，哪里會引來這許多的事？

    心里面先前還對衛(wèi)儀又懼又怕，這會兒卻想明白到底栽在誰手里了。

    康順侯夫人的面色，實在不很好看。衛(wèi)儀如此的寬容也實在反常，讓人料想不透。但她話都已經(jīng)說出口了，她們又哪里敢有半分的遲疑？

    母女二人，俱磕頭謝恩。

    一旁的定國公夫人見了，卻吃輕嗤了一聲。

    衛(wèi)儀渾然沒聽見一般，只在康順侯夫人和謝襄鈴起身之后，才半真半假地嘆了口氣：“不過話說回來，侯夫人將來怕也得注意一些了。貴小姐到底也是女兒家，這還沒出閣呢，怎能容人在外頭胡言亂語？”

    眾人都聽得愣住。

    衛(wèi)儀卻已經(jīng)讓人將賞賜端上來了，又看著康順侯夫人道：“本宮舊年與顧覺非也算熟識，雖素知他脾性品行皆好，對旁人言語一概不在意。但顧氏一門門楣可不低，看著的人可不少?？v是這心里面有點什么想法，話傳出去，總歸不好。您說是這個理兒吧？”

    “……是，是，臣婦謝娘娘指點。”

    康順侯夫人聽著，真是驚出了一身的冷汗。一為衛(wèi)儀一點也不避諱地提起了顧覺非，二為她這一番話里暗含著的輕蔑和警告！

    其余人等，更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早些年衛(wèi)儀剛?cè)雽m的時候，也不是沒有人用顧覺非來陷害她。可有一日也不知怎么傳到了蕭徹的耳朵里，那是二話不說，直接叫大太監(jiān)前去糾查，把背后嘴碎嚼舌根的全綁了出來，打得沒了人樣，還出了好幾條人命。

    從那以后，可就沒幾個人敢用這事兒做文章了。

    而衛(wèi)儀，自然也不會在誰的面前主動提起顧覺非。

    今天這一次，怕還是這幾年來的頭一次！

    陸錦惜雖不知道這些，但看眾人的神態(tài)也能推測出幾分，一時只覺得奇妙至極——

    能在這勾心斗角的后宮里，坐穩(wěn)如今這位置，還真不是只靠了美貌和出身。

    這一位賢妃娘娘衛(wèi)儀的手腕，實在不低。

    謝襄鈴這件事，她若直接怪罪還好，可眼下非但沒怪罪，還給了賞賜，簡直像是一把刀懸在人頭上，偏偏不落下。

    越是如此，越讓人提心吊膽。

    而且方才不過一句話，就把自己給撇干凈了，提醒了康順侯夫人，真正的始作俑者是誰。

    讓人敬，也讓人畏。

    這樣的一個女人，委實厲害了一些。

    換到陸錦惜在她的位置上，只怕也未必能做得比她更好。

    只是……

    她提起顧覺非時候，雖沒有絲毫避諱，看似坦蕩磊落，除了“熟識”之外似乎別無關(guān)系。可，當真如此嗎？

    目光在席間游移，陸錦惜心底細細將衛(wèi)儀這話玩味了兩遍，終于覺得這一趟宮宴來得值了。

    只是可憐了謝襄鈴。

    這姑娘本以為是個露臉的機會，哪里能想到橫遭此禍？

    衛(wèi)儀那一番話敲打之后，她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又是不服，又是委屈，可偏偏半句話不敢多說，只垂著頭。

    小模樣看著，別提多可憐了。

    可在這宮里，這么一點又算得了什么？

    別說是滿殿的妃嬪，就是座中其余的外命婦們，見了都沒有什么太大的反應，就像是方才的一切都沒發(fā)生一般，談笑自如。

    就連定國公夫人都沒說什么，只笑著端酒來喝。

    小小的一樁插曲之后，宴飲照舊。

    因有一個謝襄鈴的教訓在前面，后面人說話就謹慎得多了，聽著雖然依舊熱絡，卻再沒有任何一句可能觸怒旁人。

    柔儀殿上，歡聲笑語，觥籌交錯，一派和樂。

    臨到宴飲要結(jié)束的時候，宮人們奉旨捧來了前朝來的賞賜。

    本是普天同慶之日，慶安帝蕭徹自然也要對今日來赴宴的諸位內(nèi)外命婦有所表示。這賞賜都是內(nèi)務府按著品級所擬定，除了賢妃衛(wèi)儀多一對南珠和大將軍夫人多一柄玉如意之外，也都沒什么好說的。

    受賞之后，衛(wèi)儀出去醒酒，皇后則結(jié)束了宴飲，讓大家往御花園賞花。

    陸錦惜自然也在受邀之列，只是去的人實在很多，她又不樂意湊那熱鬧，干脆就慢慢落在了后頭，只挑著些人少的犄角旮旯走，也不怕旁人看出她的不感興趣來。

    總歸她也是個有排面兒的一品誥命嘛。

    只是她沒想到，先前出去醒酒吹風的衛(wèi)儀，姍姍來遲，竟正好到了她近處。

    兩人中間是一片精心栽植的綠萼牡丹，只是這時候，還沒到開花的時節(jié)，僅有那么幾株的葉片里結(jié)出了小小的花苞，完全沒有盛放時的奇景。

    衛(wèi)儀遠遠就瞧見她了，略頓了一頓，居然走了過來。

    先前在席間，好歹還隔著一段距離，陸錦惜只覺得衛(wèi)儀之美，叫人屏息。可如今一近，才驚覺，這般的美貌，實在讓人覺得窒息。

    她尚且如此，旁人當如何？

    陸錦惜心里思量，卻也沒耽擱禮數(shù)，躬身時便微微一笑：“見過賢妃娘娘。”

    “這么多年沒見，你倒是變了許多?！?/br>
    衛(wèi)儀華貴的裙擺拖在身后，人站著的時候，恰似一朵含露牡丹，天姿國色，濃艷萬分。她半點也沒避諱地打量著陸錦惜，說話比方才在席間還要隨意幾分。

    “見著你，本宮便想起了那些年。一個我，一個你，一個孫雪黛……”

    說實話，陸錦惜覺得，衛(wèi)儀這態(tài)度，太過漫不經(jīng)心，所以顯出一種并沒將誰放在眼底的輕慢來，讓人不很舒服。

    可下一刻，她那淌著柔波的杏眼里，便出現(xiàn)了一種難言的傷懷。

    “當年本宮便覺著，三個人里，你最名不副實，也最蠢笨?？烧l想，如今竟是你命最好。一品誥命加身，兒女繞膝，死了丈夫，除了那庶子也沒給你留什么糟心的妾室。真是又瀟灑，又自在?！?/br>
    “算到我與孫雪黛……”

    “誰都說我們聰明，可算來算去，竟都不如你。她是真聰明，想要遠離京城這是是非非，所以遠嫁。至于本宮……”

    話到此處，衛(wèi)儀便慢慢止住了。

    她就用那種說不出的目光，注視著陸錦惜，看了很久。只覺得命運實在捉弄人，這老天爺也從沒將他們這些螻蟻放在眼中。

    當年京中，三大美人啊。

    一個是笨且怯，一個是真聰明，剩下的那一個，卻是聰明誤！

    衛(wèi)儀終還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月余之前送去大昭寺雪翠頂，那一封始終未得到回復的信函，想起了了六年前自己入宮的前前后后，也想起了……

    那個名為顧覺非的男人。

    一腔情錯付，到底是她在那之前，從未看清過他的真面目。

    若此生不識顧覺非，該是怎樣一種幸運？

    比如她眼前這一位如今稀里糊涂就成了一品誥命的陸錦惜，當年雖有過幾次詩文聚會，可每一回，她都不曾與顧覺非見過。

    少女懷春的年紀，又有幾個人能不為他心動呢？

    想到這里，衛(wèi)儀是真的生出了滿心荒謬的感慨，于是就這么笑了一聲，竟是輕輕喟嘆：“傻人到底有傻?！?/br>
    陸錦惜是真聽了個一頭霧水。

    可衛(wèi)儀也沒有半點要解釋的意思，更不覺得自己與陸錦惜相熟，似乎只是單純這么一聲慨嘆。

    話說完，她都沒等陸錦惜回半句，便自顧自朝著前面走了。

    身后一行宮人，小心地跟上了她的腳步，擁著她向皇后那邊行去，只留給陸錦惜一道挺直的雍容背影。

    ☆、第88章 第088章 瞎了眼的

    這一位賢妃娘娘, 實在是很奇怪了。

    陸錦惜愣是沒猜出半點可能的端倪來, 更不明白衛(wèi)儀口中這一句“傻人有傻?！钡降讖暮握f起。

    陸氏哪里有過什么“福氣”了？

    青梅竹馬被新帝一道圣旨賜婚拆散, 新婚的夫君不僅不愛她還帶回來個胡姬所出的庶子, 成婚后又常年在外, 沒幾年還為國捐軀了, 陸氏從此竟然守了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