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節(jié)
陸錦惜慢慢道:“但就在這個時候,繼位兩年的新皇,忽然頒下了一道圣旨,將他賜婚給了薛家年輕的將軍薛況。那一年,他二十二,但在邊關(guān)與一個胡姬兩情相悅已久,且已經(jīng)育有一子……” 真相如何,她是不知道的。 至少目前也懶得去知道。 她只知道薛況這一段“感情經(jīng)歷”,對她目前處理瑯姐兒這件事很有利,也就拿過來用了。 而且,這件事也是瑯姐兒知道的。 薛廷之的身份和來歷,在京城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即便府內(nèi)諱莫如深,但越是諱莫如深的事情,越是會在私底下為人提起。 只是不拿到面兒上說罷了。 一個已有青梅竹馬之約,就差成親;一個已經(jīng)與胡姬情定邊關(guān),育有一子。 這樣的兩個人,竟然被賜婚的圣旨湊到了一起。 “陸老大人當初急火攻心,去宮門前跪了好久好久,想要勸說皇上收回成命,但最終也沒有成功?!?/br> 陸錦惜想來,也有些唏噓。 “所以,他們最終還是成婚了,但他們從未相愛。一年到頭,鎮(zhèn)守邊關(guān)的將軍,也少有回來的時候,他的妻子便只好在家中等待,等待一個不愛她的人回來,看看他們兒女……” 那該是陸氏最真實的想法吧? 從未相愛。 因為她愛上了,薛況沒有。 等待他歸來。 因為他們還育有兒女。 沒有感情,但有責任。 這樣捆綁在一起的兩個人,過的到底是怎樣一種日子呢? 陸錦惜說到后面,聲音便漸漸模糊了下來,只看向了已經(jīng)怔然許久的薛明瑯,輕聲道:“她的前半生,曾知道幸福的模樣,也知道心上人的模樣;可她的后半生,都被禁錮在這小小的院落里,等待著一個很少歸家、如今也不會再回來的夫君。明瑯,這個人,便是你的母親……” 那一瞬間,她其實說得很動情。 陸氏固然不厲害,卻怎么也不應(yīng)該落得這樣的結(jié)局。在這樣一場多方角力形成的悲劇之下,誰應(yīng)該為此買單? 陸錦惜也著實不很清楚。 薛明瑯抬起頭來的時候,只看見了她那說不清是悲還是喜的神態(tài),帶著一種深沉的思索,與她此前所見過的任何一個深宅婦人,都不相同。 她給她的,是一個她從沒有聽過,甚至也從沒有想過的故事。 曾經(jīng),薛明瑯只覺得:娘親怎么可以改嫁,怎么可以背叛父親,怎么可以拋棄他們? 可如今,她才知道…… 原來他們并不相愛,原來他們各有所愛,原來這一場親事從頭到尾都藏著哭聲…… 于是她想起了娘親長久以來的沉默寡言,想起了娘親不喜歡她跟薛廷之接觸,想起了娘親看到遲哥兒時偶然的恍惚…… 心底,一時酸酸澀澀,一片難受。 好多好多的愧疚,就這么忽然涌了上來,讓她無所適從,一片的混亂。 眼淚忽然啪嗒啪嗒就掉了下來。 薛明瑯眼眶紅紅的,小小的肩膀聳動著,抬了袖子想擦,卻根本止不住那決堤似的眼淚,半個袖子都濕了。 陸錦惜心底一嘆,只起身來,走到她身邊,伸手環(huán)著她的肩膀,讓她靠在自己懷里,溫聲寬慰:“沒事,沒事,娘親還在這里。沒事的,別哭……” 她不說話還好,一說話薛明瑯竟哭得更厲害了。 根本忍不住。 靠在她懷里,那眼淚珠子不住地掉,小手伸出來抱著她的腰,緊緊地,要哭斷氣了一樣:“都、都怪明瑯不好……” 這哪里能怪得到她身上? 陸錦惜心里無言,只覺得這氣氛太悲情,忍不住拍著她的肩膀,笑著道:“真的別哭了,臉都要哭花了。娘是你外祖父的掌上明珠,你也是娘的寶貝心肝兒。別說娘現(xiàn)在已經(jīng)跟那位宋大人斷絕了往來,改嫁沒一撇,便是真改嫁了,我也是你們的娘親啊?!?/br> 薛況人都死了六年,還能從棺材板里蹦出來,給他們?nèi)€后娘不成? 別逗了。 別說她現(xiàn)在還沒有跟誰成婚的念頭,即便是有了,也頂多是帶不走孩子們。但她身為他們生母的身份,卻不會改變。 更別說,將軍府這邊還有個永寧長公主撐腰。 哪里又有他們想的那樣艱難呢? 陸錦惜手扶著薛明瑯的發(fā)頂,變著法子的想讓她別哭。 但薛明瑯從她懷里抬起頭來,兩只眼睛紅得跟兔子一樣,抽抽搭搭地問道:“為、為什么跟宋大人斷絕往來?娘親不是喜歡、喜歡他嗎……” 這孩子…… 陸錦惜有些驚詫,垂眸與薛明瑯目光對上,已看出她在想什么了。顯然是被才子佳人青梅竹馬的故事打動,竟想要把她跟宋知言湊一塊兒了。 她不由得笑出聲來,卻嘆了一聲,平靜道:“娘親固然喜歡他,但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如今他家有賢妻,娘親已經(jīng)復(fù)信給他,不會再與他往來了。有的事情,錯過就不會再有。娘親只希望,瑯姐兒他日能找到自己喜歡的人,好好過一輩子。” 薛明瑯有些沒有想到。 她更不知道陸錦惜已經(jīng)與宋知言斷絕了往來,還是因為這樣的原因,聽著她那后半句話,她眼眶便更熱了,眼見著又要哭起來。 “真的別哭啦,好好一個小美人,都哭成了大花臉?!?/br> 陸錦惜是真見不得孩子們哭。 她沒有什么哄的經(jīng)驗,只能坐下來,抽了手帕,將薛明瑯臉上的淚擦干凈,道:“笑起來才好看嘛,娘親給你講個新的故事好不好?” “新的故事?” 薛明瑯還有些抽咽,巴巴望著她,但手也沒從她腰間放開,有一種濃重的依賴,仿佛怕一松開她就不見了。 陸錦惜也由著她,只給她講了《長生劍》的故事。 這是古龍先生在《七種武器》里講述的第一個故事,發(fā)生在一名叫白玉京的浪子和一個名為袁紫霞的女人之間。 “白玉京的劍,叫做“長生劍”,是天下最鋒利的劍。袁紫霞則是一介弱女子,她的武器不是劍,而是微笑。” “傳說,天下最鋒利的武器,也敵不過她一笑……” 陸錦惜回憶著,慢慢講述出來。 糾纏在重重陰謀與疑云之中的愛情,相遇之后的相互吸引,甚至還有懷疑和放棄懷疑,都漸漸在她言語之中完整。 “……到了最后,袁紫霞說:一個人只要懂得利用自己的長處,根本不必用武功也一樣能將人擊倒。” “白玉京于是問她,你的長處是什么?” “袁紫霞便笑了起來,甜極了,也美極了……” 薛明瑯都聽得呆住了,忍不住拿手往自己淚痕方干的臉上一貼,眨巴眨巴眼道:“那……那最后呢?青龍會的紅旗老幺真的是袁紫霞嗎?” “不知道啊?!?/br> 陸錦惜輕松地攤了攤手,看薛明瑯已經(jīng)緩過勁兒來,也就松了一口氣。 “白玉京永遠也猜不出袁紫霞是不是青龍會的紅旗老幺。但他也不需要猜出來,對他來說,重要的是袁紫霞在他的身邊,而且永遠不會離開。這就足夠了?!?/br> “啊……” 這樣不大明白的結(jié)局,顯然讓薛明瑯有些不明白。 但好像也的確是這樣,白玉京喜歡袁紫霞,她是不是青龍會的紅旗老幺,又有什么要緊呢? “反正呢,娘親講這個故事,就是想告訴你,不要經(jīng)常胡思亂想,要多笑笑……” 她兩手搭在薛明瑯粉粉的小臉蛋上,揉了揉,覺得手感還不錯,便唇角一勾,滿面溫柔的笑意。 “我們瑯姐兒這么漂亮,笑起來一定比袁紫霞更好看!” 比袁紫霞更好看…… 薛明瑯又眨巴眨巴眼,目光卻陷在陸錦惜的眼底,抽不回來,她心里只覺得:娘親的笑,才是故事里的那個袁紫霞,動人得可以抵擋天下最鋒利的刀劍。 只不過…… 誰會是娘親的“白玉京”呢? 她其實有些懵懂,覺得自己的想法好像又跟《女戒》上寫的不一樣了。 但娘說了,不需要一樣。 她是薛明瑯,獨一無二的。 她希望娘親能開開心心,就像娘親希望她以后能找到一個喜歡的人在一起一樣。 陸錦惜放在她臉頰上的手掌,溫暖極了。 她感覺著,有些害羞,但因為現(xiàn)在心完全定下來,沒有了原來的惶恐與慌張,更有一種世界都豁然明朗的感覺,于是忍不住地彎了唇角。 這一下,又是一個活潑可愛的薛明瑯。 …… 送她回去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夜半三更。 薛明瑯說要回去陪jiejie睡,因為jiejie怕黑,又不要陸錦惜送,只叫她早點去睡,說自己不怕黑。 臨走的時候,還帶著幾分祈求開口問她:“娘,今天的故事,明瑯可以回去也講給jiejie聽嗎?” 于是那一瞬間,陸錦惜想起了那天晚上的薛明璃,還有姐兒兩個睡在一起時的模樣。 心底,便柔柔軟軟的一片。 她含著笑意點頭,只回她:“當然可以。” 薛明瑯這才高高興興地走了。 陸錦惜送到門口,注視著丫鬟們送她的燈籠消失在了拐角,又站了一會兒,才搭著青雀的手,回了自己屋中。 人往妝臺前一坐,已經(jīng)是渾身的輕松。 瑯姐兒的事一落,剩下的都是水磨工夫,宅邸中便沒有什么特別緊要的事情了。她好像能騰出手,籌劃籌劃別的事,或者cao心一下那個顧覺非…… 青雀一面為她摘下頭上幾枚簡單的發(fā)簪,一面笑著問她:“您跟瑯姐兒說了什么?奴婢瞧她走的時候,笑得可好看了。” “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