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jié)
薛廷之聽著,又豈能不明白? 他注視著陸錦惜,良久埋頭下來:“是廷之欠了考慮,往后事無巨細,必先叫母親知道?!?/br> “總算是說了句人話出來。今日的事,連著那個給你留門的管事,我便都當不知道,不追究了。” 陸錦惜笑了一聲,才重新將目光放到了他提著的藥包上。 “發(fā)燒也不是小事,你這藥哪里求的?” “回母親,是在回生堂求的。” 薛廷之并未隱瞞。 這大半夜還開著的藥鋪,也唯有回生堂一家了。 在這件事上撒謊,回頭被查出來,就不好玩了。只是回頭怎么通知鬼手張,把口徑給對對,卻成了問題。 陸錦惜聽了點頭:“我猜也是。只不過鬼手張那個性情,實在是蠻橫,沒為難你吧?” “廷之乃是第一次去回生堂,倒不知有此事,只聽說他宅心仁厚……” 薛廷之似乎有些意外,不過又好像想到了什么,抬眸來看陸錦惜。 “不過在抓藥的時候,倒是有想回生堂的大夫,提及母親曾給回生堂送了許多藥材,乃是菩薩心腸。興許,他們是看在母親的面兒上,并未為難?!?/br> 陸錦惜頓時一挑眉,不置可否,只道:“你腿腳的病疾,可也曾請過鬼手張?” 那一瞬間,薛廷之的手輕輕顫了顫。 打著的燈籠里,火光也是一晃,像是里面的燈芯燒得并不很穩(wěn)定,隨時都要熄滅模樣。 他聲音里還帶著幾分沙啞:“……回母親,不曾。” “那也正好?!?/br> 陸錦惜掐著那一只海棠,略略在手中一轉(zhuǎn)。粉紅或者深紅的花朵,在薛廷之燈籠光的照耀下,平白多出了幾分雍雅。 她聲音平靜,像極了吹拂過的風,很飄然:“你雖說,你這毛病請遍名醫(yī)也不能治。但鬼手張不同于尋常人,明日一早,我遣人去請,看他來是不來?;蛟S,未必沒有痊愈的希望……” 聽上去,很像是關(guān)心庶子。 可這一番話落在薛廷之的耳中,卻有一種危險的感覺:到底是因為關(guān)心庶子,還是想要驗證什么呢? 他悄然地警惕了起來。 年輕的面孔,輪廓還顯得青澀。 盡管他看上去似乎比同齡人更成熟一些,可年紀依舊不很大,此刻,只露出了幾分錯愕,或者不安的表情。 “廷之的病疾,乃是胎中所帶,怕不好醫(yī)治。張大夫會不會……” “試過才知道。”陸錦惜笑起來,“誰也不能保證沒有個萬一。這事我已拿了主意,你但管回去定等消息就是了。如今你手里提著的藥,既是從回生堂來的,應(yīng)該妥帖。一會兒我派個人過去,夜里生火熬夜,總不能你自己親手來?!?/br> “……” 那一時的薛廷之,并沒有想到,她這樣好說話,還要在這大半夜里,派個人過來照顧,竟然失了言語。 邊關(guān)的日子,本就苦寒。 在那兒的兩年里,他忘記了他短暫童年里那些錦衣玉食的日子,每日能唯一能下咽的東西,一開始只是后來胡姬端來的羊乳,后來才是那些在他看來很粗糙的食物…… 他變得面黃肌瘦,幾乎沒怎么長過。 所以,即便后來薛況待他回京,也沒有人懷疑他的年紀…… 誰會懷疑一個胡姬的兒子? 誰會懷疑那樣臟兮兮的一個小孩兒? 至于到了將軍府之后,日子相比起邊關(guān),已經(jīng)好了不少。 或者說,他已經(jīng)習慣了。 這一位“嫡母”的態(tài)度,也從來不在他考慮范疇之內(nèi),只是他年紀畢竟?jié)u漸大了,也有很多自己的考量和計劃,才不得不想要接近她。 如今,她竟然主動提出要治他腳傷。 薛廷之眨了眨眼,過了好久,才強行將心底微微泛上來的一些東西,壓了下去:畢竟,她懷疑這個庶子的可能,比關(guān)心他的可能更大,不是嗎? 薛廷之躬身拜道:“廷之替臨安謝過母親了。” 說話還是太客氣。 他看上去似乎有些感動,也有些復(fù)雜。 不過,好像半點也不心虛。 陸錦惜將這一切看在眼底,也知道臨安還病著,也不多耽擱他時間,只道:“下不為例,去吧?!?/br> “是?!?/br> 薛廷之這才提著燈籠要退。 他對陸錦惜行禮后,轉(zhuǎn)了身。 身量氣場,卻一身單薄,踩在少年青澀與成熟的交界處,氣質(zhì)顯得極為奇異,只覺得已經(jīng)有幾分氣度。 只是邁步的時候,身體有些晃動。 左足微跛,是他身上唯一的不完美。 陸錦惜站在原地,披著厚厚的水貂披風,在眼見著他身影在夾道上漸遠的時候,雙眸便漸漸冷淡下來。 這么晚了,從外面回來…… 但愿的確是臨安病了吧。 她心里這樣想著,便執(zhí)著那一支開了大半的海棠,重進了門,待去喚青雀起來,派幾個眼睛尖做事穩(wěn)的丫頭去薛廷之那邊。 “咔?!?/br> 門合攏,有輕微的響動。 夾道盡頭的薛廷之,聽見了,腳步便是一頓。 他忍不住回頭望去,卻看不見東院,也看不見海棠,更看不見陸錦惜的身影,只有一條寂寂無人的夾道。 兩側(cè)都是高墻,他就站在中間。 燈籠的光,有些暗淡。 空氣里好似有著一段暗暗的、微冷的香息,縈繞在他身周,他便想起了陸錦惜執(zhí)在手中的、帶著露水的海棠。 半開的一支。 是海棠的香嗎? 他腦子里恍惚地掠過這個念頭,可回頭來才隱約記起:海棠無香。 嘴上說“下不為例”“只當沒發(fā)生”,行動上卻要派幾個丫鬟到他身邊來,明日一早還要去請鬼手張…… 到底算是信,還是不信? 這一位嫡母,也有些意思了。 薛廷之看了一會兒,唇邊的笑意,便帶了點冰冷意味兒。 他無聲地邁步離開,才施針不久的跛足,還有著輕微的發(fā)熱和刺痛,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 那一個,被挑斷了腳筋的、染血的夜晚…… 霜月照著他,也照著京城千家萬戶。 外城東的回生堂里,這會兒還亮著燈,學(xué)徒們大多已經(jīng)睡下了。 大堂里只有鬼手張。 他緊皺著眉頭,長嘆了一聲,把用過的銀針,一根根清理了,放在火上烤了一遍,才收進針囊里。 他徒弟紀五味則正在堂內(nèi)收拾,把一盞燈籠挑了掛在外面,防備著深夜來求急診的人看不見路,隨后便返身把一扇扇開著的門都給關(guān)上。 聽見這一聲嘆,他回頭看了一眼,奇怪道:“師父您怎么了?是晚上出診,遇到什么疑難雜癥了嗎?” 鬼手張揉了揉眉心,只覺得疲憊上來。 他收了針囊放下,又取了一桿筆,準備把薛廷之今日施針的情況,記載下來,只回道:“疑難雜癥到到處都是,行醫(yī)一輩子,總要遇到幾件的。你小子,別關(guān)心那么多,趕緊關(guān)門?!?/br> “哦。” 紀五味吐了吐舌頭,兩手拉著門把,就要將最后一扇門給關(guān)上。 誰想到,就在兩扇門就剩下最后一條巴掌大門縫的剎那—— “慢著。” 是一道清雅的嗓音,有些低沉,像是醇香的酒。 那一瞬間,紀五味都好似聞到了酒香。 幾乎是同時,一只修長如玉的手,便伸了過來,搭在了即將閉合的門扇邊。 看似不很用力,卻有一種篤定。 紀五味嚇了一跳,一時不敢再關(guān)門。 那伸過來的一只手略一用力,門扇邊開了尺來長的縫,一道昂藏清逸的身影,一張含著些微笑意的俊臉,暗竹葉紋的鶴氅,隱約能看見個角。 “顧、顧大公子?” 紀五味認出他來,頓時詫異不已。 顧覺非人在門外,笑了起來:“要關(guān)了嗎?你師父人在嗎?” 還在堂內(nèi)記醫(yī)案的鬼手張,聽見這聲音,險些嚇得魂不附體! 一時之間,面色大變,一骨碌地就縮到了柜臺下面,大喊了一聲:“不在!我睡了!” 哼,這老家伙,還要裝! 顧覺非似笑非笑,只拍了拍紀五味的肩膀,道:“來,讓個道,我今晚跟你師父,有些知心話要說?!?/br> “王八羔子,你跟你爹一樣,都不是什么好東西!” 鬼手張已經(jīng)氣得破口大罵。 “我念在你昔日救災(zāi)的情分上,藥方也給你了,你還想怎樣?趕緊滾!老子跟你沒什么知心話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