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考證之事，你等卻也當(dāng)真。”蒲先生笑道。

    “那時各家本就供著黃、胡、長仙的牌位，難免如此。”我無奈答道。

    “可容我打聽蒲先生對神鬼怪談喜好的淵源？”御史王索好奇道。

    “是與生俱來，”蒲先生笑答，“飛，不如你代我說明？”

    我點頭道：“是青痣?！?/br>
    御史一愣，忙問：“此話怎講？”

    “崇禎十三年四月十六日，夜，淄川蒲家莊，有商人蒲槃倚在椅上小睡。夢中，他恍然見一位瘦骨嶙峋、袒胸露懷的和尚，那和尚胸前貼著塊銅錢般的膏藥，蹣跚進(jìn)了蒲槃妻子董氏的內(nèi)臥。蒲槃猛然驚醒，疑惑間，忽聽內(nèi)臥傳來哭聲。他顧不上疲憊，連忙起身走進(jìn)內(nèi)室，探望待產(chǎn)的妻子。進(jìn)了屋，便聽見他三子降生的消息。蒲槃小心翼翼從產(chǎn)婆手中接過新生兒，伴著月光仔細(xì)打量，卻窺見兒子胸前似污濁。他定睛一看，原來是枚青痣。再一察看，他不由一愣：這青痣的形狀、大小，竟與他方才夢中所見，那病和尚胸前的膏藥一模一樣?！闭f著，蒲先生毫無顧忌地扯開衣領(lǐng)，只見他胸前生著一塊銅錢似的青痣。

    御史大為驚訝，他久久打量著蒲先生胸前的青痣，方才遲疑道：“莫非……故事中的嬰孩是蒲先生！”

    蒲先生點點頭，道：“同鄉(xiāng)間傳我是病和尚轉(zhuǎn)世，御史大人相信么？”

    御史訝異非常：“當(dāng)真有這般神異的傳聞！有趣，有趣！”

    蒲先生苦笑道：“生于奇談，醉于奇談，也是我的宿命嗎！”說著，蒲先生探身向御史問道：“話已至此，聽聞廣平一地有狐女的奇談，不知御史大人可有耳聞？”

    御史點頭道：“正是。據(jù)傳，這狐女早與某書生私訂終身。但出于種種緣故，卻未得成為眷屬。書生娶了他人為妻，狐女慘然離去，下落不明。后來，書生家生了劇變，落得妻亡子散、家徒四壁的凄涼下場。正當(dāng)書生徒呼奈何之時，狐女竟不計前嫌，抱回書生失散的兒子，作為他的第二任妻子回到他身旁，一手cao持起全部家務(wù)，將家業(yè)打理得井井有條，一躍成為廣平縣的大戶人家。書生日后也考取了功名，兩人留下了才子配佳人的美談?！?/br>
    聽罷御史王索的描述，我頓生感慨：忠心不改，對身無分文的舊愛不計前嫌伸出援手。不說狐女，即使是人，也實在難得。再依據(jù)王御史的字里行間，狐女更有閉月羞花的傾城美貌。不過說起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容顏，雖見過書中許多夸張描寫，但本人究竟長得什么模樣？正所謂百聞不如一見，如果我也有幸一睹……

    蒲先生卻瞇著眼，他微微頷首，機(jī)警道：“御史大人，這狐女的傳說，是多久前的事情？方才御史大人并未提及廣平當(dāng)?shù)厝藶樗⑵痨籼眉腊?，這不似早年流傳下來的軼聞?！?/br>
    “蒲先生果真穎慧！狐女嫁給鰥夫至今，不過四年光景。此事是我不久前受朝廷命令去廣平查案，聽當(dāng)?shù)厝俗h論方才得知。先生若對狐女的傳聞有興致，大可在廣平走訪查證。只可惜我對此并沒有多少工夫仔細(xì)探訪，只是聽衙門的捕快們提起幾句，才大略知道內(nèi)容。蒲先生則不必受制于官府，請盡情在廣平打聽。憑借狐女在廣平當(dāng)?shù)氐娜送?，不愁搜羅不到更多奇聞趣事來?！彼中πΓ^續(xù)評論道，“話說回來，這狐女對戀人不離不棄，又以一己之力重興家業(yè)，真是人間楷模。”

    “因此才有膾炙人口的狐仙傳說，原來如此?！逼严壬Φ?。

    我和御史兩人不由一驚，不約而同扭過頭，愣愣地看著他。

    “請二位高抬貴‘眼’，被捕快大人和御史大人這樣緊盯，我只怕被路邊行人當(dāng)作歹徒！”蒲先生笑道。

    “先生這‘原來如此’，指的是？”御史王索不禁發(fā)問。

    “簡單。二位試想，如有一書生一窮二白，卻忽然娶進(jìn)一位美若天仙的絕色美人。兩人更在短短時間內(nèi)發(fā)家致富。僅是憑借這兩點，這女子便已經(jīng)足夠令人驚奇了吧？哪怕這書生的妻子只是凡人，但在親眼見證神跡的同縣人之間，也難免會有流言，傳這女子一定不是尋常人，繼而愈演愈烈，漸漸流傳成狐女。這同縣人一旦有了謠言，便不愁一傳十，十傳百，三人成虎。這類以訛傳訛，將能人異士鬼神化的事情，憑借著我的經(jīng)驗，其可能性著實不小。”蒲先生輕松答道。

    “有道理，”御史王索瞇起眼，摸摸下巴，又道，“本只是平常人，卻由于異常的精干、美貌和神秘感而被傳作狐女……蒲先生所言甚是有理！”言罷，他又繼續(xù)說道，“對于鬼神奇談，先生尚且如此嚴(yán)謹(jǐn)多疑，佩服！”

    蒲先生卻謹(jǐn)慎答道：“但此女尚且在世，卻仍有這類傳言流傳不止，其間或許另有玄機(jī)。”

    御史一驚，沉思半晌，方才開口道：“聽嚴(yán)飛捕快之言，蒲先生正忙于收集各色神鬼傳言，以此編纂一部全書？”

    “正是，”蒲先生鄭重其事答道，“此書將廣集古今奇聞。雖說先圣曾避而不談‘怪力亂神’之事，但我卻認(rèn)為，鬼神皆由人所變化，雖為鬼神，卻亦有人性。既然先人曾以牲畜，諸如‘羊有跪乳之恩，鴉有反哺之義’，以訓(xùn)誡后人遵循孝道；而如今，我借鬼神傳說警示后人，卻有何不可？”說著蒲先生又嚴(yán)正道：“只是對待鬼神傳聞，不可不慎，當(dāng)仔細(xì)剔除荒謬謠傳，以免貽笑大方?！?/br>
    聽蒲先生幾句話，御史更加佩服，忙問：“如此說來，蒲先生錄入書中的軼聞怪談，是如何得來？”

    蒲先生連連嘆氣，慚愧說道：“實不相瞞，其中不少僅是憑借道聽途說而來。許多年代久遠(yuǎn)的傳聞早已無從考證。留有祠堂的，諸如趙城義虎，尚有方法；只存在于口耳相傳中的，諸如耳中異人，卻絲毫無從印證。正因如此，我對近年流傳，尚有生者在世的傳聞，更當(dāng)加倍珍惜，一定親自走訪查證?！?/br>
    “愿廣平狐女的傳說，可為蒲先生書中添上熠熠生輝的一筆?！庇吠跛骱浪?，“特往當(dāng)?shù)靥皆L坊間傳聞，蒲先生這種求實精神，實在值得我借鑒！若蒲先生在廣平訪查得疲了，盡管返回衙門府內(nèi)休息小酌。”

    蒲先生拱手道謝：“絕不乏味，甚至更有意外收獲。飛，此言不虛？”蒲先生說著對我狡黠地眨眨眼。

    我毫不遲疑道：“蒲先生所說，是指信陽‘尸變’？”

    蒲先生點頭笑道：“果然記得。飛，那可是你我二人首次搭檔探訪怪談？”

    “當(dāng)然?！蔽疫B聲作答，又嬉笑道，“不然廣平之行吳捕快的空缺，又怎會要蒲先生補足？”

    蒲先生一聽，大驚失色，懊惱道：“飛！我就知道此番出行，果真不簡單！”

    我訕笑道：“蒲先生的才智，我在信陽可是切身領(lǐng)教。若此行在廣平遇到意料之外的困境，可還要靠蒲先生出手了！”說著我故作恭敬，對他連連拱手。

    蒲先生眼看自己脫不了干系，頓時嗚呼哀哉。御史見狀忙道：“蒲先生不必在意，只專心探尋狐女傳說便可?！毖粤T，御史又忍不住好奇問道：“方才嚴(yán)飛捕快所講，在信陽發(fā)生‘尸變’的怪談，可否請二位與我道來，共同玩味？”

    蒲先生笑道：“御史大人可曾聽過‘尸變’？相傳，不甘身死的魂靈，蟄伏在自己尸首上，cao控尸首吸取他人魂魄，以圖還陽返世?！?/br>
    御史一聽，登時驚愕不已。而我與蒲先生兩人相視一笑，便將我兩人在信陽的見聞，娓娓道與御史：

    此事，是四名來往販賣的生意人在信陽投宿時的遭遇。當(dāng)時天色已晚，四位商人吃力拖著貨車，窘急地尋找棲身之處，竟鬼使神差尋見了一家正興白事的旅店。四位客人踏進(jìn)旅店，與主人交談時，得知店主的兒媳病亡不久，店家兒子正在外挑選入土的棺材。雖然旅店早已人滿為患，但想到來往路上僅有此處一家，這四人便不再挑剔，堅持住進(jìn)停尸間的隔壁屋內(nèi)。旅途困頓令眾人忘卻恐懼，只顧放下行李，稍稍吃些伙食充饑，便匆匆上床，昏沉沉睡去。

    睡下不到一個時辰，只聽一陣恐怖詭異的嚓嚓輕響，房門便被鬼鬼祟祟的陰風(fēng)輕輕打開：那具兒媳的尸體竟赫然立在房間的門口！隨后，面色如金，頭裹白綾的尸首直挺挺走進(jìn)屋，依次對著幾位客人臉上偷偷吹氣。

    這時，其中一位客人恰好尚未入眠，他聽到響聲驚醒，卻正看見尸體對同伴的臉上吹氣。他大驚失色，連忙扯過被子蒙了臉。那尸首并未發(fā)覺，只是隔著被子吹氣?？腿司o抓被子的手頓感冰冷刺骨。正在客人心驚膽戰(zhàn)，不知尸體可曾察覺他略施小計的時候，尸體已走過他，對著下位客人臉上吹起氣來。

    待尸體對四位客人臉上吹氣罷，便悄然離去。這僥幸醒來的客人，被方才的恐怖場景嚇得魂不守舍，哪里還敢在這恐怖的兇宅待上片刻？他連連偷踢同伴，想要叫醒他們一同逃命，卻不承想同伴都如死了一般，沒了半點動靜。

    正當(dāng)客人焦急萬分之時，他隱隱約約又聽到嚓嚓輕響，感到眼角一絲白色飄過。他頓時大汗淋漓，顫抖著悄悄扭頭：只見那尸首竟不知何時又佇立在了門口！

    客人被嚇得面無血色，他屏住呼吸，緊貼在床板上，抓過被子又死死蒙住了臉。只見尸首再度依次走過每位客人的身旁，對著臉吹起氣來。

    這次，客人緊抓被子的手被尸體接連吹出的寒氣凍得險些沒了知覺。待尸首走過，他豎著耳朵，死命探聽四周的動靜。待沒了聲息，他輕聲掀開被子，再顧不得沒了動靜的同伴，只管手忙腳亂地套上褲子：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正在這節(jié)骨眼上，嚓嚓的聲響冷不防再次傳來?？腿梭@得汗毛倒豎，他顧不上穿鞋，只是號叫著奪門而逃。但那兒媳的尸首竟如活人一般，大步流星，起身猛追，毫不遜于沒命奔逃的客人！客人見尸首竟追在身后，更加駭然，只是拼命奔出旅店，在村里不停奔號，卻并無一人助他脫困。

    驚慌逃竄間，客人不時扭頭看看身后緊追不舍的尸首，卻見無論如何繞路轉(zhuǎn)向，竟無法甩開這催命僵尸?？腿擞炙烂继訋桌?，卻感體力漸漸不支，眼看要被尸首追上。絕望中，他急中生智，心想何不逃到道士、和尚的住所驅(qū)邪求救？正巧，客人在村頭逃命間，隱隱聽得木魚響聲。有救了！他咬緊牙關(guān)，循著聲音方向狂奔而去。

    追著木魚聲，客人氣喘吁吁，見得一座寬敞寺院。他尋著救星，奮力沖到寺院門外，喪心病狂般一面哀號求救一面拍門。但寺院里的和尚盡數(shù)被這突如其來的砸門聲，以及哭號求救聲嚇得癱坐在地，動彈不得，哪敢開門查看。僧人一聽竟有人遭僵尸追殺，更是嚇得紛紛連滾帶爬，躲去寶殿的佛像背后，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念著驅(qū)邪的經(jīng)文祈禱。

    見寺院大門紋絲不動，客人回頭窺見尸身幾乎近前。只得哭喊著，一個箭步躥離門前，另尋他處。打算奔逃，身上卻早沒了力氣，客人頓時陷入絕境。

    絕望時，客人忽見寺外種著棵粗壯的白楊樹。他急中生智，跑到樹旁，借樹隔開自己與尸體，尸體向左他向右，尸體向右他向左，他一邊拖住尸體，一邊不停大喊，等待僧人的救援。

    隔著楊樹來回幾個回合，客人漸漸喊不動，連喘粗氣。尸體也終顯疲態(tài)，雙手扶著膝蓋直吐冷氣。被眼看得手的獵物戲弄，尸體越發(fā)大怒，猛地一個箭步上前，張著雙臂撲向客人?？腿梭@得登時抱頭趴倒，只聽砰的一聲，尸體一把撲到了白楊樹，便不動了。客人被嚇得當(dāng)場暈了。

    寺院里的僧人們，聽著院外不停傳來的號叫聲，不由心驚膽戰(zhàn)，聚在佛像邊久久不敢離去。直到聲響消失好一陣，才有幾個膽大的，敢悄悄撥開門閂，偷偷查看。只見一人倒在門前不遠(yuǎn)處的地上一動不動。僧人開門上前，俯身聽見客人還有微微呼吸，便連忙把客人抱進(jìn)寺院救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