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成為她最忠誠的長輩、朋友、部下。

    直到死去的那一天。

    九寧看著手上的佛珠，怔了怔。

    “叔叔……”她笑了笑，“我利用李曦，你不生氣？”

    雪庭也笑了。

    他很少笑，這一笑，當(dāng)真是剎那芳華的感覺。

    “其他人，與我何干？”

    他對她說道。

    也是在對自己說。

    九寧忽然覺得眼眶有些熱，掩飾性地低頭輕攏佛珠。

    雪庭很快恢復(fù)平時的淡然，“你想找李曦，就是要利用他的身份奪取東川？”

    九寧點點頭。

    挾天子以令諸侯。

    她令不了諸侯，但至少可以控制蜀地。

    ……

    這晚，營盤外傳來馬蹄聲。

    巡視的親兵通報，楊澗回來了。

    此前楊澗假意答應(yīng)鄧刺史和他一起“救駕”，并說到做到調(diào)來幾千步兵協(xié)助鄧大郎，明面是幫著找人，其實暗地里準(zhǔn)備在找到李曦后立刻把人送到成都府去。

    “找到了。”

    見到九寧，楊澗立刻告知她李曦的下落。

    九寧臉上適時地掛起幾分擔(dān)心，問：“在哪里？安不安全？”

    楊澗道：“他們還在梓州。那晚他們故意鬧出那么大的動靜，虛虛實實，讓鄧刺史以為他們已經(jīng)逃出梓州，其實他們根本沒走多遠，就躲在城內(nèi)！搜查的軍士進出過那座宅子三次，居然一次都沒看出異常！要不是他們主動來找我，我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他們竟然還在城里！”

    光聽他這會兒講述，就可以想見那晚的驚心動魄。

    九寧沉默不語。

    如此不顧后果，膽壯氣粗，置之死地而后生……

    果然是雍王李昭的風(fēng)格。

    “雖然他們順利引開鄧刺史，但身邊沒剩下多少人，現(xiàn)在他們困在城里。圣人的處境非常危險，稍有差錯，后果不堪設(shè)想。我已去信給我父親，但等他回信，只怕說什么都遲了?！?/br>
    楊澗臉上露出游移不定的表情。

    九寧問他：“可是有什么不妥？”

    楊澗嘴唇蠕動了幾下，似乎覺得不好開口，吞吞吐吐道：“圣人、圣人不愿離開?！?/br>
    話說出口后，他立馬沒顧忌了，嘴角撇了撇，“救圣人出來的人告訴我，圣人不想逃亡，寧愿在梓州仰人鼻息，所以救他的人才不得不聯(lián)系我，請我?guī)椭麄??！?/br>
    九寧眉峰微挑，不予評價。

    有李曦這么個一直拖后腿的堂兄，李昭肯定氣得半死。這才冒險找楊澗幫忙。

    李昭肯定不信任楊澗，找他可能是實在沒辦法了，還有就是想利用楊澗挑撥東西川。

    她道：“先見到圣人再說。”

    楊澗唔了一聲，“我趁夜去，我有從鄧大郎那里討來的腰牌?！?/br>
    九寧忌憚李昭，不是怕他，而是不想在這個時候多生枝節(jié)，沒有提出和楊澗一起去。

    事實上，為安全起見，她決定接下來都不在李昭面前露面。

    等到了西川境內(nèi)，就不用怕李昭了。

    九寧想了想，道：“我讓雪庭寫封信給圣人，勸圣人隨你一起離開。”

    楊澗大喜：“如此最好！”

    圣人現(xiàn)在是驚弓之鳥，不愿離開梓州，即使他們強行帶走圣人，路上也可能出變故。如果雪庭能夠勸說圣人改變主意，他們就不用擔(dān)心圣人在路上瞎折騰。

    九寧請來雪庭，和他說了現(xiàn)在的局勢，最后問：“叔叔，你有把握能把李昭騙到成都府去嗎？”

    李曦現(xiàn)在就是破罐子破摔，根本勸不動，真正要勸的人是李昭。

    只要李昭認為成都府是安全的，那么他肯定會強迫李曦和他一起去。

    雪庭考慮了一會兒，點點頭。

    九寧立刻搬來紙筆，站在書岸邊看他下筆，挽起袖子，要幫他研墨。

    雪庭有些哭笑不得。

    她是公主，怎么能讓她做這個？

    九寧含笑道：“這是風(fēng)雅事，叔叔，你寫吧。”

    別的活計她做不來，研墨這種事她擅長，以前在周家的時候，她常常和周嘉暄一起鑒賞各地稀罕名墨。周都督不懂這些，每次看兄妹倆湊到一起研究那些墨錠墨塊，而自己插不進一句話，氣得直哼哼。

    突然想起往事，九寧沉默了一會兒，笑著搖搖頭，把注意力放回到雪庭面前攤開的信紙上。

    雪庭很了解李昭，打好腹稿，一揮而就，很快就把信寫好了。

    九寧讓人把信送去給楊澗。

    幾人聚在一起商量了一下遇到突發(fā)事件該怎么應(yīng)對，匆匆話別，楊澗換了套衣著，帶上親兵，漏夜入城。

    與此同時，九寧命親兵們拔營，迅速離開山谷，徑直奔向西川。

    ……

    途經(jīng)綿州時，九寧立馬山崖邊，鞭子遙遙指向城池的方向，對身后的炎延和秦家兄弟幾人道：“看清楚了，這就是綿州城?！?/br>
    眾人恭敬應(yīng)喏，望著沐浴在拂曉薄霧中的綿州，目光灼灼。

    ……

    數(shù)日后，九寧順利抵達西川。

    楊節(jié)度使忙于處理公務(wù)，派另外幾個兒子出城迎接她。

    楊家郎君們不愧是楊節(jié)度使的兒子，個個斯斯文文，玉冠束發(fā)，教養(yǎng)很好，和大大咧咧的楊澗一點都不像。

    也難怪楊節(jié)度使總是對楊澗橫挑鼻子豎挑眼。

    有這么多文雅兄弟在一旁作對比，楊澗的那些不拘小節(jié)一下子變成粗魯和庸俗，楊節(jié)度使自詡是名士，自然無法容忍。

    楊家郎君態(tài)度熱情而又不失風(fēng)雅。

    九寧沒有避諱，大大方方和他們廝見。

    眾人寒暄一番，楊家郎君請九寧入城。

    接下來幾天，楊家郎君以“介紹風(fēng)土人情”為由，每天帶著九寧游覽坊中鬧市，去城外看景，上山禮佛……

    楊節(jié)度使始終沒有露面。

    要問楊節(jié)度使重不重視九寧，自然是重視的，不然他不會派出親兒子去長安保護她。

    在楊節(jié)度使眼中，九寧是個需要保護的宗室公主，他會為她提供錦衣華服，讓她過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日子，保證她能和公主一樣坐享榮華富貴。

    但他不會和九寧探討政事。

    九寧明白楊節(jié)度使現(xiàn)在只把自己當(dāng)成一個可憐兮兮的孤女看待，沒有強求。

    她不急。

    等控制東川，就該楊節(jié)度使急了。

    第103章

    梓州。

    暖風(fēng)吹拂, 老梅樹抖落積雪, 探出幾條皴裂的墨黑枝干，城中一所燈籠高掛的大宅內(nèi), 肩披白氅的帶刀護衛(wèi)們神情警惕, 來回巡視。

    稍有風(fēng)吹草動, 護衛(wèi)立刻拔刀。

    鄧刺史現(xiàn)在一門心思追回李曦, 解決背叛自己的親眷、部下，根本沒把楊澗放在眼里。

    楊澗大大方方進了城，然后一頭鉆進刺史府，半個時辰后偽裝成衛(wèi)士出府，找到李曦藏身的那所宅子, 將雪庭的親筆信奉上。

    少傾, 一名膚色白凈的內(nèi)侍走出來, “請將軍入內(nèi)說話?！?/br>
    楊澗隨手理了理衣襟，跟著內(nèi)侍走進一間透出昏黃燈光的梢間。

    房里只燃了一根蠟燭，燭火搖曳，書案前纖瘦的影子也跟著晃動。

    楊澗一眼瞥過去，看見一個玉冠束發(fā)、穿素色圓領(lǐng)袍衫的男子坐在書案前，手邊放著的那封拆開的書信正是他剛才送來的。

    男子坐姿仿佛很隨意, 但就是這份隨意中透出幾分難以形容的矜貴之氣，面如冠玉, 俊秀儒雅, 眉宇間略帶愁色。

    燭光傾瀉而下, 籠在他身上, 他眼眸低垂，偶爾一個抬眼的動作，風(fēng)華內(nèi)斂，讓人不由得生出敬畏之心。

    不是怕他，而是下意識覺得他身份不一般，不敢造次。

    楊澗愣了一會兒，反應(yīng)過來：眼前的男子肯定就是傳說中的雍王李昭。

    他曾遠遠看過圣人李曦，記得李曦的相貌，可以確定素袍男子不是圣人，而那晚將圣人救出來的人是雍王。

    就是雍王請他來的。

    楊澗朝李昭行禮。

    李昭看到他，仿佛眼前突然一亮似的，既驚喜又感動，起身站起，離席，快步奔至楊澗面前，雙手一揖。

    “將軍冒險前來搭救，不勝感激?！?/br>
    楊澗最怕應(yīng)酬，忙連稱不敢，和李昭客氣了幾句，問：“圣人呢？我只有這一次機會，天亮前必須離開，否則鄧大郎肯定會生疑！”

    “一切準(zhǔn)備就緒，只等將軍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