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節(jié)
九寧怕驚醒懷朗他們,只穿了一雙羅襪便下榻,走到書案前,拿出之前寫好的信,用鎮(zhèn)紙壓好,跟著武僧們一起離開。 信上寫她找到雪庭舅舅了,要去探查身世,讓懷朗他們不必驚慌。 雪庭顯然很熟悉長安,巷道里備了幾匹馬,一行人先慢條斯理離開巷子,然后加快速度催馬疾奔,路上的金吾衛(wèi)竟然沒來盤查,看守坊門的坊卒也早就準備好鑰匙,放他們出坊。 這么跑了一個時辰,九寧望著越來越近的壯麗的宮門,愕然睜大眼睛:雪庭帶她去的地方竟然是大明宮! 雪庭在宮門前緊緊勒馬,和她解釋:“宮里有供佛的地方,長安再亂,不會亂到宮里去?!?/br> 他頓了一下,看著九寧。 “二郎周嘉行也在宮里,我?guī)闳ヒ娝!?/br> 九寧不語。 原來周嘉行進宮了。 雪庭說:“我這次北上,發(fā)現(xiàn)他瞞了你很多事……你看到他的時候不要驚慌?!?/br> 九寧捏緊長鞭,低低地嗯一聲。 雪夜靜謐,盤踞在龍首原上的高聳宮城起伏蜿蜒,如沉睡的巨龍。 九寧換了一身裝束,打扮成小宮婢,和雪庭一道踏進宮門。 紫宸殿主殿正在舉行一場盛大的宴會,管弦絲竹齊奏,教坊樂伎高歌,聲如裂帛,響遏行云。 品級不夠的小官小吏在殿外和配殿飲宴,主殿宴請的是各路奉旨前來共同抗擊契丹的大軍主帥,小皇帝親自為主帥們斟酒,為他們壯行。 席間觥籌交錯,氣氛熱鬧,頭戴絹花,穿團花長衫、系藕絲裙,肩挽披帛的宮婢們來回穿插其間。 大殿的軍將們喝得臉通紅,小皇帝沒敢端架子,附和著軍將們的玩笑,氣氛還算融洽。 不多時,內侍走出來,宣雪庭進殿。 雪庭肩披華麗法衣,隨內侍進去。 武僧們圍在九寧身邊,領著她跟進殿,讓她幫忙傳遞東西。 冬日氣候嚴寒,膳房做好的菜肴送到紫宸殿早就冷了,今天宴請的是軍將們,膳房不敢怠慢,食物做好,立刻裝進保溫的攢盒遞送到主殿,保證入口時還是溫熱的。 主殿鬧哄哄的,人聲笑語、歌聲樂聲、勸酒聲、陰陽怪氣、拐彎抹角的試探……響成一片。 九寧把手里的攢盒交給宮婢,抬起眼簾。 配殿人頭攢動,一眼望去烏壓壓一片,分不清誰是誰。 主殿卻是座次分明,又有數座燈樹在一旁照耀,殿內如同白晝。 一群身著甲胄、滿臉胡須的中年武將中,年輕俊朗的周嘉行格外顯眼。 他依舊是出門時的裝束,衣袍簡單,卷發(fā)束起,一身漢人裝扮,坐在小皇帝右手第四席,手里擎了一只獸首酒杯,正側頭和旁邊的胡人將領說話。 劍眉軒昂,目似深潭,和平時仿佛沒什么兩樣。 但卻又判若兩人。 小皇帝偶爾會和他交談幾句,似乎很看重他。 他不悲不喜,表現(xiàn)得很淡然,這讓席間的中年武將頻頻側目。 二哥雖然沉默寡言,待人冷淡,但卻外粗里細,體貼周到。 他會牽著九寧的手帶她去逛集市,給她買好玩的好看的好吃的,教她騎射時幫她承受反彈回來的弓弦,細心為她準備防凍瘡的脂膏,又別扭地不讓她知曉,和她一起在江邊浴馬,看出她有心事,陪她在山道上馳騁,木著臉和部下說波斯語逗她…… 那是她的二哥。 而不是殿上這個不卑不亢地和其他將帥談笑風生的少年將軍。 明明是同一個人,神情也差不多。 殿上這個錦衣繡袍的少年將軍鋒芒畢露,連沉默都帶著明銳的刀鋒,讓人沒法忽視。 似一顆冉冉升起的星,一柄已經出鞘的劍,火星迸裂,渴求飲血。 九寧目瞪口呆了一會兒。 她知道周嘉行絕非池中物,可她的到來改變了很多事,他始終游離在外,一直表現(xiàn)得就像個隨遇而安的生意人,以至于她不得不擔心他真的就這么游蕩下去…… 現(xiàn)在想來,周嘉行怎么可能只是個普通的商人? 他一直在培養(yǎng)心腹,搜羅人手,靠商貿快速斂財……這些正是他和其他靠家族世代積累才能雄踞一方的將帥不一樣的地方。 九寧自嘲一笑:這才是真正的周嘉行,書中那個統(tǒng)一中原的年輕霸主。 那她面前的周嘉行又是誰? 哪個才是真的他? 九寧還在發(fā)愣,忽然覺得脊背發(fā)涼。 一道視線朝這邊掃過來,是周嘉行。他正和小皇帝說話,眼睛卻望著這邊。燭火在那雙淺色的眸子里籠了一層淡淡的暗影。 隔得這么遠,又是從明亮的地方看暗處,他絕對看不到自己,但九寧還是扭過頭,避開他的視線。 她問旁邊保護自己的武僧:“殿上那個卷發(fā)將軍是誰?” “是山南東道節(jié)度使,此次他奉旨入京勤王,圣人大喜,讓他兼領忠武、宣武幾鎮(zhèn)節(jié)度使,是長安風頭最盛的郎君。” 嗡的一聲,九寧像被人狠狠揍了一拳頭。 眼冒金星,腦袋一陣暈眩。 節(jié)度使……原來鄂州的新任節(jié)度使是他! 拿出十幾座城池要她去鄂州當人質的節(jié)度使,是二哥! 他為什么要用這種法子逼自己去鄂州? 為什么瞞著她? 他如實說,她說不定早就答應了…… 原來那些沙陀兵是他的人,他要她當人質,卻又在半路上伏兵救她,是為了什么? 不會是為了利用她進攻江州吧…… 不然他為什么要阻隔南方的消息,不讓她知道江州的近況? 九寧耳朵里嗡嗡嗡嗡一片響,心中一團亂麻。 她不想去懷疑周嘉行是這樣卑鄙的人,他素來坦蕩,想要和誰開戰(zhàn),從不和李元宗那樣先煞費苦心找一個借口才發(fā)兵,總是直接宣戰(zhàn),理由很簡單:你擋我路了。 但事實擺在眼前,周嘉行確實騙了她。 九寧還沒來得及整理紊亂的思緒,武僧忽然一左一右夾著她,帶她離開紫宸殿。 她沒敢露出異狀,小聲道:“等等!舅舅還沒出來?!?/br> 武僧對望一眼,壓低聲音說:“周使君看到阿師,不會就這么放他走的,我們先帶你去安全的地方,再回來接阿師?!?/br> 九寧反應過來:雪庭肯定費了不少周折才找到她,阿山他們不止保護、看守她,同時也不讓其他人接近她。 周嘉行知道她一直想找到雪庭,在殿上看到他,可能會扣下雪庭。 殿外冷冷清清,雪下得更大了,石階上厚厚一層積雪。 九寧出了紫宸殿,腦海里還在回放剛才在殿中看到的情景。 那個人,真的是周嘉行? 第80章 雪庭風儀出塵, 披一襲艷麗奢華法衣, 長身玉立, 于大殿內, 垂目宣唱經文。 嗓音清冷,音調宛轉,就如殿外飄落的飛雪,不惹一絲塵埃。 殿內虔誠的信眾們認真聆聽他講述佛家的因果之說, 聽到觸動處, 小聲喃喃, 和他一起吟唱。 其他人則繼續(xù)尋歡作樂, 吆五喝六。 唱完完整的一出,幾位軍將拍手大笑:“有意思!” 小皇帝亦笑著附和。 文臣們神情麻木,低頭吃酒。 雪庭微微一嘆。 因果輪回, 昔日的強大帝國終究還是迎來了它的末日。 江山快亡了, 大敵當前,小皇帝還能心安理得地沉醉在歌舞升平中, 把希望全部寄托在那些狼子野心的藩鎮(zhèn)身上, 無疑是飲鴆止渴。 雪庭曾陪伴小皇帝讀書, 他知道,小皇帝根本無心重振旗鼓,他知道自己沒法力挽狂瀾,干脆自暴自棄, 得過且過, 能逍遙一天就逍遙一天。 李昭雖然病弱, 但明知不可為,依舊要盡力一試,哪怕落一身罵名。 李曦曾試圖扭轉局勢,卻敏感多疑,甚至設計暗殺一心輔佐自己的堂弟。他努力過,失望過,自責過……現(xiàn)在他什么都不想了,因為他認命了。 一邊是唯唯諾諾、陰郁的少年皇帝,一邊是傲慢囂張、隱隱有睥睨之勢的群雄。 這頭日落西山,無盡蒼涼,那邊卻是一輪紅日冉冉升起,噴薄欲出,大地為之肅穆。 雪庭念了聲佛號。 他退出大殿,被幾位昔日熟識、如今已經入朝為官的高門子弟拉著說了幾句話。 多年不見,少年郎們歷經世事,早已不復當初單純稚嫩,寥寥幾句交談,提起少時一起犯蠢的舊事,彼此都感慨萬分。 借著幾位舊識的掩護,雪庭掃一眼主殿坐席。 周嘉行剛才分明看到他了,但反應很平靜,臉上既沒有露出行徑敗露后的慌亂之色,也沒有乍看到江州故人的驚訝。 仿佛早就知道他會出現(xiàn)在大殿中。 雪庭心中隱隱不安,別了眾人,甩開身后的尾巴,走進一座廢棄的側殿內。他幼時在宮中長大,熟悉路徑。 側殿內供奉了一座佛像,燭火黯淡。 九寧盤坐在佛龕前,手里捧了一只檀香鶴首柄鎏金香爐,默默出神,聽到腳步聲,回頭,唇角輕翹。 “舅舅?!?/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