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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鸞鈴錯在線閱讀 - 第90節(jié)

第90節(jié)

    齊韻抬起頭,她定定地看進蔓草那波光瀲滟的雙眼,內(nèi)里有審視,“姑娘姓蔓?”

    “不。”蔓草漫不經(jīng)心地收拾著袋中的各色玩意,嘴角含笑,“我姓午。”

    “這真是一個少見的姓?!饼R韻覺得心中有什么東西在慢慢破土。

    “是的,父親的姓很少見?!?/br>
    齊韻細細地看向眼前這位交趾國的三太子妃,身型窈窕,大概十六七的年歲。

    “你父親……一定很享福吧,有你如此能干的女兒……”

    午蔓草一愣,眼中有看不清的微光閃過,她勾了勾唇,抬起頭,望向齊韻,“是的,蔓草和自己的夫君都很愛他……

    ……

    含輝院,齊韻端坐燈下替身前的梁禛梳發(fā)。

    “相公……”

    “嗯?”

    “韻兒有時候會突然感嘆,我的人生要是沒有你,會是什么樣子?”

    “韻兒想什么呢?”梁禛轉過頭,探手取下她手中的木梳,將她的雙手抱入懷中,“你若是沒有我,我會抄起我的大刀打入天庭,質問那月老是不是老糊涂了,忘記了派絲線……”

    “哈哈哈哈!”身旁的齊韻笑成了一團,以至于眼角都有了濕潤,她抬頭看向燈下梁禛那柔和的眉眼,決定不再問他白日里童家兩姐妹的事。

    齊韻知道他曾經(jīng)養(yǎng)過這名喚做童鶯兒的瘦馬,就是為了忘記她的存在。她一點也不責怪他,因為那個時候如此對他,她也很愧疚。童鶯兒是個好姑娘,齊韻同梁禛一樣,愿意為童鷺做點什么,只是為了舒緩梁禛心中的愧疚與痛楚。

    梁禛不愿告訴自己他心中的故事,齊韻雖然也會有一點小小的失望,但是——

    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如今的梁禛全身心,連頭發(fā)絲都是自己的,自己已經(jīng)很滿足了。經(jīng)過了如此坎坷的人生,自己依然能坐享榮華,眼前這個男人,功不可沒……

    這樣想著,她便直起身,抱緊梁禛的頭,攬入自己的懷中。

    “相公……韻兒今生有你,真好……”

    ☆、番外二    午蔓草

    我叫李蔓草, 我是家住大巽他群島的漢人,父親李五狗是一個漢人船隊的大副, 聽母親說,他是跑船時遇上風暴,商船傾覆后, 他獨自一人游了一晚上海來到這三佛齊國的。父親在三佛齊尋了個新船隊,留了下來,繼續(xù)跑船。他一定是想趁跑船的時機回中原,不然他也不會在一次押送完三佛齊王進貢中原皇帝的船隊后, 人間蒸發(fā)了……

    我的母親是一名西域歌姬, 是父親跑船時撿來的,母親以往是中原嶺南地區(qū)一家富商的家養(yǎng)歌姬, 得罪了富商的大夫人后被賣予一家青樓。誰知道這家青樓干的竟是往南洋賣女人的營生,他們買得母親后便將母親送上一艘大船,日夜兼程送往了這三佛齊國。

    母親說她不堪受辱, 便尋了大船卸貨的機會逃出來, 在被青樓打手追逐的時候, 是父親救了她,于是便有了我。

    母親說李五狗是我的父親,我也一直喚李五狗為父親, 可街坊里的小孩兒都喜歡喚我野種。他們說李五狗不是我父親,不然怎會丟下我不管,獨自一人跑回了中原。我不信,便去問母親, 母親聽我如此說話便會流著淚,抄起手中的鍋鏟或紡錘死命砸我的屁股。

    見她如此難過,我便不再問了,李五狗是不是我父親都已經(jīng)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沒有人能再做我的父親了——我成了一個孤兒。

    去年開春便爆發(fā)了一場嚴重的瘟疫,村里的人幾乎死絕,也包括我的母親。

    餓!實在太餓了!就在我摳著村頭那棵老榆樹的皮往嘴里塞時,我看見了一雙深邃的眼睛……

    那是一雙迷人的眼睛,黑漆漆、亮晶晶,像璀璨的夜空。

    你在吃什么——他是一個瘦高的男人。

    我在吃樹皮呀!

    這個東西不能吃——他能有染病死去的張大夫那歲數(shù)吧?三十多歲,一個男人成熟的年華。

    可是我就算不吃這個也找不到東西吃,不如就吃這個了。

    我給你吃——眼前遞過來一個大白饃。

    今天是我的幸運日,他一定是上天派來拯救我的仙人,在全村人都死絕,跑絕后,堅持留下來的我成了村里唯一的活口。

    村里一個人都沒有。男人似乎有些失望,他沖身后一個發(fā)鬢花白的男人說話。

    是的,午爺,這三佛齊西海岸鬧災呢,到處都是空的。

    我要在這兒建船廠!瘦高男人望著海上那血紅的落日說話。

    午爺,云旗不同意,這兒不吉利,不會有人愿意來干活的,這里……這里被惡魔詛咒了……

    瘦高男人噗嗤一聲笑出了聲,我不信惡魔,如果有惡魔,早就把我收走了。這兒不是還留了一個小女孩嘛?這說明瘟疫已經(jīng)結束了。我就要在這里建廠,沒人干活,咱就從別處人市買人,反正這片地也不用花錢買,我隨便圈便是。咱把買地的錢拿來買人,這樣廠也開了,人也有了,錢還少花了許多。

    午爺!要是……要是瘟疫還沒結束怎么辦?

    你怕病死了?哈哈!云旗勿憂,我便在這兒住上十天半月的,半月后,你來看我是否還活著。如若我活著,你便答應我,可好?

    這個叫午爺?shù)娜怂坪鹾茈y聽進別人的話,他好像太喜歡這里了。我也挺喜歡這里,這里的海面特別平靜,比別處都溫順,北邊便是老撾國的島嶼,東向則可以去往中原……

    這兒在鬧瘟疫前是商船們最愛走的地方,午爺若是建廠賣貨,此處四通八達的的確很適合。

    午爺終究還是在我們村建廠了,他建的是船廠,他買了數(shù)百奴隸,修建了廠房,掛上了光亮的門匾:逸遠船廠。

    后來聽云旗伯說,午爺是逸遠商行的大東家,商行在交趾國開辦許多年了,因海運業(yè)務越做越大,午爺想把船廠建到更適合做遠洋海運的地方,所以他們來到了我們村。

    我改了名字,叫午蔓草,因為午爺很喜歡我,他說我的眼睛很漂亮,很像他心上人的眼睛,正好他沒有女兒,所以我就做他的女兒吧!

    我很開心,能在十歲的時候“攀上”一個富豪,我也算是人生贏家了!

    午爺一個人住,清心寡欲像個出家人,他在我們的宅子里修了一間佛堂,每日處理完船廠的事務后便窩在佛堂里念經(jīng)。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口中的心上人,也沒有見過他的妻子。

    終于,我忍不住了,我擠到了他的身邊。

    “午爺!”

    “小丫頭怎么教不會?我讓你喚我什么?”他輕輕刮了一下我的鼻梁,眼中都是寵溺。

    我不理他,只吊著他的脖子傻笑,“蔓草喜歡叫午爺!偏叫!”

    “午爺,您的妻子呢?”

    面前微笑的眸子沉寂了,我有些意外,莫不是他夫人死了?該死該死!我直想抽自己個大耳刮子,應該先問問云旗的……

    “我沒有妻子?!表汈鐮斢止雌鹆舜?,沖我溫和地說話。

    “可是……可是您明明說過您有心上人……”我松了一口氣,突然有種重擔得釋的感覺,甚至——還有一點小小的雀躍。

    “午爺罪孽深重,不配擁有妻子,蔓草莫要再問?!?/br>
    我不甘心,跑去問云旗,午爺不可能沒有妻子,如果沒有妻子,怎么想到收我做女兒。

    誰知道,我問出這番話后,云旗也不說話了,他說午爺是個聰明的商人,他追隨午爺是因為午爺是他主子的堅定擁護者。

    云旗的主子是一個擺夷女子,她在一場戰(zhàn)亂中去世了,留下這逸遠商行。商行歷經(jīng)風雨,數(shù)次險些被對手施暗招吃掉,是午爺數(shù)次救逸遠商行于水火之中,午爺全心全意為逸遠奮斗,他是為了報答那擺夷女子的救命之恩。

    至于午爺是否有妻子,云旗對我說完這故事后又閉緊了嘴巴。

    “午爺一生悲苦,蔓草好好孝敬你父親便是,旁的,莫要多問。”

    我更加疑惑了,沒想到午爺?shù)钠拮泳谷皇莻€禁忌話題。于是我便偷偷溜去午爺?shù)姆鹛?,我想看看里面藏了什么??晌鐮斉c這佛堂似乎有心電感應,每次都會虎著臉把我從佛堂門口拎回來。

    他把我駝在肩上,一巴掌拍到我的屁屁上,“小丫頭片子想干什么壞事?再不聽話我把你扔進海里去?!?/br>
    當然他一次也沒有真的把我扔進海里,我很開心,我喜歡看他無奈又無力的表情——讓我覺得我是一個被人寵壞的公主。

    我不再問他關于妻子的事,不是因為聽話,而是——

    我很開心他只有我一個女兒,他全心全意照顧逸遠商行,也全心全意照顧我,我是他身邊唯一的嬌花。

    我很享受與午爺獨處的時光,就算我們沒有說話,他也會很溫柔地看著我,就這樣一直看著,時間像一條溫情脈脈的河從我倆身邊流過,如此溫柔,如此甜蜜。

    我也喜歡與午爺聊天,他什么都懂,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還會給我鼓搗各種稀奇古怪的玩意。午爺告訴我,這都是他們逸遠商行販賣的小玩意,如果蔓草喜歡,那么旁的人也一定喜歡!我開心極了,我成為了這片地區(qū)最有名氣的孩子王!

    我喜歡午爺帶我騎馬,我們這里到處都是海,沒人會騎馬,許多人連馬也沒見過,可是午爺居然能搞到一匹馬!更讓我興奮的是,這匹馬是屬于我一個人的,只因他有一次畫了一匹馬,我隨口問了一句這是什么?午爺便給我從老撾國買了一匹小紅馬。

    午爺說,午蔓草是午爺?shù)呐畠?,怎么可以連馬都沒見過?午爺?shù)呐畠罕仨毷翘斓紫伦盥斆?,最有見識的女孩兒。

    那一刻的我真的被幸福到了,我沖上去抱緊午爺?shù)牟弊影蛇笠豢诤?,轉了一個大圈,“午爺!蔓草心悅你!”

    午爺愣了一下,向來溫和的他竟然拒絕了我的示好,他虎著臉把我從他脖子上扯下來。他第一次如此嚴肅地對我說話,“蔓草,你心悅誰這樣的話只能對你日后的相公說,午爺是你的父親,你只能孝順我!”

    看他這么嚴肅地拒絕我的示好,我哭了,午爺難道不知道我還小,很脆弱,經(jīng)不起打擊嗎?這一年我十四歲。

    就在這一年,我來了葵水,身邊的嬤嬤告訴我,我已經(jīng)長大了,不可以再纏在午爺身上,大姑娘就得要矜持。

    我非常傷心,我從小沒有父親,沒嘗過父親懷抱的滋味。好容易有了一個午爺,卻被告知大姑娘要矜持,那日午爺責備我說錯話也一定是因為嫌我不夠矜持吧——我討厭大姑娘!

    隨著環(huán)繞我身邊男孩子火辣的目光越來越多,我終于意識到了我的不同,我果然與泥灘里玩泥巴的娃娃不同了。午爺果真離我越來越遠,不再將我扛在他的肩上,伸手打我的屁屁,也不再允我掉在他的脖子上,甚至——

    不再與我獨處,也不再像以往那般溫情脈脈地看我……

    雖然午爺依舊如常給我錦衣玉食,給我我想得到、想不到的各種禮物,我依然懷念以前膩在他懷里的美好時光。

    我無比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逐漸變得與我那早逝的母親一樣——逐漸高聳的胸,纖細的腰,渾圓的臀,纖長的腿……

    我看著銅鏡中自己嫵媚的眼,紅艷的唇,得意極了,自己長得如此好看,巴不得舉起手來,伸進銅鏡里把這嬌艷的粉臉使勁揉揉!

    我要讓午爺看見我的美!他的蔓草如此好看,他不可能不喜歡!

    沒錯,我第一次意識到我愛午爺,是在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午爺出海了,前所未見的風暴來了,連這片一貫溫柔的海灘也變的猙獰起來,海浪撲上了高臺,拍倒一片片棕櫚樹。我獨自一人在大宅,嚇得瑟瑟發(fā)抖,嬤嬤抱著我,卻根本安撫不了我,我渾身冷汗直冒:

    午爺今天返航,可是今日大風暴,他會不會遇上了風暴?

    風暴持續(xù)了三日,我睜著眼睛不睡覺足足等了三日,終于,午爺回來了。滿身腥濕的海水,他關在房間脫了上衣擦拭身上的水。我不管不顧地沖了進去,自他身后緊緊抱住他嚎啕大哭——

    你為什么不先來看我?你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嗎!

    ……

    我嫁人了,嫁給了交趾國的三殿下,午爺說三殿下是天家貴胄,我嫁過去定會衣食無憂,他就這樣不管不顧地把我扔給了只見過我一面便死纏爛打攀上來的小屁孩。我傷心極了,哭了半個月,依然拗不過同樣執(zhí)拗的午爺,我終于失去了他……

    ……

    天璽十五年,三佛齊王國被滿剌加所滅。戰(zhàn)亂中,午爺失蹤了。云旗伯立在我面前,畢恭畢敬地奉上了午爺那枚逸遠商行的金扳指。

    聽云旗伯說,午爺原本已經(jīng)上船,猛然發(fā)現(xiàn)云旗伯忘記收他佛堂內(nèi)的東西,便死活要折返回去拿,一群人拉不住,只好派了一隊小廝隨他回去,沒想到,拿到東西后返回大船的路上,遇見了滿剌加的士兵,午爺被捉了……

    云旗伯與我說這番話時,我暈了過去,待我醒轉過來,我問他要來了午爺拼死搶回來的佛堂寶物。既然是午爺拿命換來的東西,午蔓草作為他唯一的女兒,自然要把它龕在墻上,日夜參拜。

    這是一方墨黑的牌位,上面蒼白的油漆端莊肅穆:妻  安緹之位。

    你這個騙子,你不是有妻子嗎?

    作者有話要說:  全文完。感謝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