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回到驛站，從油紙袋里取出各種吃食擺在矮桌上，又切了寒瓜，邊吃邊聊。

    阿普這些時日主要就是關(guān)注那些從朝堂之上傳出的消息，沒什么事基本上也不怎么出門，生怕到時候?qū)m里來人，自己錯過了。

    這些個兵士的生活就要豐富得多，他們之中有些人原本就是京畿道出身，甚至還有長安城的，還有一些雖然不是當(dāng)?shù)厝?，但也都是郭孝恪身邊的親兵，在長安城待過很長時間，自然也都有各自認(rèn)識的熟人朋友。

    他們這幾日探親的探親，訪友的訪友，難得回一趟長安城，自然要好好聚一聚，這些個老朋友老熟人一碰頭，那消息自然就流通起來了。

    這時候他們一邊吃著瓜果點心鹵味涼菜，一邊說著閑話，其中便有不少他們這幾日的見聞。

    “……你知道這長安城中現(xiàn)如今有多少個冰庫？嘖嘖，聽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四個大冰庫了，小冰庫更多。”

    “前兩日我那幾個有人便帶我出去吃冰，兩三文便能買一碗，還是加了果rou澆了蔗漿的。”

    “還是這長安城的日子好過啊?！?/br>
    “那高昌城雖說也頗富裕，與長安城相比，還是差得太遠(yuǎn)?！?/br>
    “高昌哪有長安生活便利。”

    “……”

    說著說著，幾人又說到年初那一場禍?zhǔn)聛砹恕?/br>
    “長安城的生活雖好，這要掉起腦袋來，卻也快得很?！?/br>
    “先前那事一出來，不知道多少家人受了牽連?！?/br>
    “還有那流放嶺南的，去了那瘴氣遍布之地，還不是等死嗎？”

    “那也未必。”

    “我聽人說，那辣椒能破瘴氣，嶺南那邊現(xiàn)在種辣椒吃辣椒的人，比長安這邊都多?！?/br>
    “就算給他們活下來又怎么樣，那日子也不好過。”

    “連條水泥路都無。”

    “嘖……”

    “哎呦，這一次被牽連的人多啊?！?/br>
    “對了，京兆杜氏這一次也牽進(jìn)去了，你那師父不是與那杜七郎有些交情，還有那個杜構(gòu)，我聽人說，早前他也曾去過西坡村，你可識得他？”說著說著，有人便問阿普道。

    “識得?！?/br>
    說到這個杜構(gòu)的事情，阿普的心情也是有些沉重，當(dāng)初那杜構(gòu)在村里待了挺長時間，為人十分謙和，對他們?nèi)齻€昆侖人表現(xiàn)得也比較尊重。

    “那杜郎君這回攤上事兒了，他那弟弟杜荷，便是太子黨的主謀之一，已經(jīng)被斬了，聽聞杜構(gòu)這一次便是受了牽連，要被流放嶺南。”

    “坊間不少人都道這杜郎君可惜了，他這幾年在萊州那邊，帶著當(dāng)?shù)匕傩兆鲷~罐頭，可謂是造福一方，長安城這邊有些人還吃過他們做的魚罐頭呢?！?/br>
    “他們京兆杜氏也是世族大家啊，雖說那杜淹杜如晦現(xiàn)如今都已經(jīng)過世，但總還有人在朝為官，怎的竟會沒人站出來替他說話，那杜荷在京城謀反，關(guān)那萊州的杜構(gòu)什么事??？”有人不解道。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

    “京兆杜氏那時候也在風(fēng)口浪尖上呢?！?/br>
    “別說相幫，他們杜家里邊有些人怕是還要恨死了杜如晦這一支?！?/br>
    “他們杜家人原本也不甚和睦?！?/br>
    “這回不一樣，這回這個事情吧，不僅是杜荷摻合進(jìn)去了，還有那杜如晦的親弟杜楚客，跟他也脫不了干系。”

    “杜楚客是站在魏王李泰那一邊的，也是幫著魏王出謀劃策，出力甚多，甚至還出面去游說群臣，為甚？就是為了給魏王爭那太子之位啊?！?/br>
    “你說那太子好好的因何要反，還不是心中不安，怕自己最終會被那魏王給弄下去了?！?/br>
    “你們可是忘了當(dāng)年的事？當(dāng)年那太子李建成，不就是……”

    “嘖嘖……”

    “總之杜家人這回是不敢吭聲了，那杜荷作為主謀直接被砍了就不說了，那杜楚客也沒落著好，連魏王都被逐出長安城，送到封地去了，他又能討著什么好？”

    “這兩個人這回給家族惹出這般大的禍?zhǔn)?，那京兆杜氏，如今還能保住自身就算是不錯了，哪里還敢說什么?！?/br>
    “杜楚客也被流放了？”

    “那倒沒有，魏王府那些個親信皆被流放了，獨那杜楚客，圣人看在他兄長杜如晦的面上，就把他貶為庶民，沒有流放?！?/br>
    “杜楚客都沒流放，那杜構(gòu)怎的……”

    “誰知?！?/br>
    “他那兄弟杜荷畢竟是犯了謀反罪啊?！?/br>
    “哎呦……”

    阿普坐在一旁，默默聽著他們說話。

    這天氣一日熱過一日，長安城的夏日尚且悶熱難耐，莫說在那嶺南之地，不知那杜郎君如今身在何處，是否已經(jīng)到了嶺南。

    第366章 保杜構(gòu)

    在二十一世紀(jì)，嶺南這片地方也是發(fā)展得很不錯，全國四個一線城市，嶺南便占了兩個。

    然而在唐初這時候，嶺南卻著實算不得是一個好地方，唐政府在秦嶺以南設(shè)置嶺南道，其地域范圍包括后世的福建省，廣東省，廣西大部分地區(qū)，云南東南部，以及越南北部。

    嶺南道的治所在廣州，后世是廣州市，這時候的廣州乃是一個州名，治所所在城池亦稱廣州，廣州是個有名的港口城市，許多番邦人士通過海運來到這里。

    這時候的海運還是相對落后，所以這些胡商們大多都是沿著海岸線航行而來，唐政府允許這些胡商在廣州居住，甚至專門設(shè)置了番坊。

    然而被朝廷作為流放政治犯的地方，又怎么會是廣州那種富庶繁華之地呢，像豐州崖州那些地方，都已經(jīng)算是比較好的了，若是被流去了合浦、日南、九真那些地方，那真是哭都沒地方哭去。

    朝廷之所以要把這些人流放出去，一來是為了懲治罪犯，二來自然是為了讓這些人在余生之中發(fā)光發(fā)熱，到那些生存條件惡劣的地方去搞搞開發(fā)。

    豐州崖州那些地方自古以來便是有名的流放之地，已經(jīng)有不少前人在那邊打下了比較好的基礎(chǔ)，所以生存條件相對還算是比較好的。

    不過就算如此，當(dāng)年有個被貶崖州的晚唐官員李德裕，還是寫下了這樣悲愴的一首詩歌：“一去一萬里，千去千不還，崖州在何處，生度鬼門關(guān)。”

    在這個荒蕪落后的年代，人類站在大自然面前，還是十分地渺小無力。

    這時候的人想要開發(fā)一片荒蕪之地，往往要用無數(shù)的人命去填。包括羅用他們眼下所在的河西走廊，早前在漢代那時候，便是當(dāng)時最主要的流放地之一。

    這些被流放的人里面，其中不少犯人可能是因為自己犯了罪，但肯定還有很多人，是像杜構(gòu)這樣被親人連累，或者是其他方式的連坐。

    古時候的連坐制度非常可怕，最殘酷的時期，就連鄰居犯法都會被連坐。

    唐初這時候政令還是比較寬和，建朝之初，原本就應(yīng)該讓百姓休養(yǎng)生息。

    李世民這個皇帝又很重聲名，因那玄武門之變，畢生都受桎梏，總想表現(xiàn)自己仁德寬厚的一面，在這些事情上下了不少功夫。

    朝廷的官兵前去萊州杜構(gòu)家中拿人的那一日，萊州百姓群情激奮，當(dāng)?shù)亓x士與這些官兵僵持對峙，就是不肯讓他們捉了杜構(gòu)去。

    就連當(dāng)?shù)氐墓俑?，隱隱也有回護之意，只是一個勁兒地安撫那些前去拿人的官兵，讓他們莫要心急，免得惹出民憤，屆時他這些人怕是誰也擔(dān)待不起。

    雙方僵持之下，最后還是杜構(gòu)發(fā)了話：“杜某這些年下過江出過海，甚大風(fēng)大浪沒見過，那嶺南又有什么可怕，去了便是?！?/br>
    他這也是不想連累當(dāng)?shù)孛癖姡羰勤s在年景不好的時候，亦或是戰(zhàn)亂年間，那他便也沒有那許多后顧之憂，只是眼下這天下太平，當(dāng)?shù)匕傩盏纳钜彩且蝗蘸眠^一日，在這樣的好時候，若是為了他杜構(gòu)一人，連累這般多的民眾，著實不值得啊。

    不日，官兵押著杜構(gòu)上路，往那嶺南而去，在他們身后，七八名義士一路緊隨，言是要跟著他們一起去嶺南，家里的事情都安排好了，他們這一次若是回不去，家里的妻兒老小自有相鄰幫忙照顧。

    當(dāng)?shù)馗咐线€與他們籌備了不少盤纏，杜構(gòu)這些年也掙了一些錢財，再加上當(dāng)?shù)匕傩战o的，他這一路上也不缺錢花，吃得好住得好，又有那些義士相護，官兵們也不敢十分欺侮于他，不時再請他們這些人吃吃酒，待關(guān)系緩和些了，這日子就更好過了。

    “你說你們這些人，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跑去嶺南做什么？”這一日，這一行人坐在船上吃酒，席間便有一個官兵對那些萊州青壯說道。

    “我們杜郎君乃是冤枉，圣人現(xiàn)在既讓他去嶺南，我兄弟幾個便好好把他送往嶺南，他日圣人開恩，我等再護送他回萊州?！币粋€二十六七歲，長相頗精明的青壯言道。

    杜構(gòu)在萊州經(jīng)營這些年，手底下也有幾個得力的，此人便是其中之一。

    “難啊?！币粋€年長的官兵聽聞了他這一番話，搖頭道：“這回這件事，畢竟不同往常，連他們杜家人都不敢開口求情，眼下又能指望誰來？”

    “連那廢太子都被流放嶺南了?！币粋€年輕些的官兵壓低聲音道：“皇帝親兒子還在那兒受苦呢，那節(jié)骨眼上他會肯放別人回來？嘖，若是換了我必定是不肯的。”

    那萊州青壯沉默半晌，言道：“你們可聽聞過離石羅三郎？”

    杜構(gòu)這個人從前便不喜交際逢迎，為人亦有幾分孤僻，在長安城并沒有什么十分親近又得力的朋友，洛陽城那邊倒是有些老朋友，這幾年關(guān)系也算不錯，只可惜眼下這件事，他們卻是使不上力。

    杜家人選擇沉默，杜構(gòu)這回唯一可以期待的，約莫就是他與羅用的那一層關(guān)系了，只是聽杜郎君所言，他們之間的交情似乎并不很深。

    “怎的，你家郎君還與離石羅三郎有交情？”那離石羅三郎可不簡單啊，連皇親國戚都能撬得動的人。

    “自然?！蹦侨R州青壯言之鑿鑿：“要不然你們以為我家郎君因何那般早便知道要種杜種樹，還知曉做魚罐頭？便是那離石羅三郎相傳！”

    “哎呦……若是那離石羅三郎出面，你家郎君這個事，倒也不是一點都沒有轉(zhuǎn)圜的余地。”

    “只是河西之地太遠(yuǎn)，不知他如今聽聞了這件事沒有?！?/br>
    “……”

    那萊州青壯見眼前這幾名官兵七嘴八舌的，似是信了他方才所言，不禁暗暗松了一口氣。

    要說他也是一個聰明有才干之人，因何要千里迢迢追隨杜構(gòu)去嶺南，歸根結(jié)底，就是這個時代逼著他不得不如此。

    早前他們在運河之上運貨行船，只要一報杜構(gòu)的名號，黑白兩道都能給他們一些臉面，一來是因為杜構(gòu)手底下這些人的勢力，二來就是因為杜構(gòu)的士族出身。

    這時候杜構(gòu)被流放嶺南，運河上那些大小勢力約莫也都已經(jīng)得到了消息，將來換了他們?nèi)R州百姓自己運貨出去，那些人的態(tài)度必然就會與原來不同，往后這魚罐頭的買賣，還不知道會怎樣。

    這個年代就是這般，只要是士族出身，天生就會被人高看一眼。

    他們這些出身低微之人，若想有朝一日出人頭地，那就只能追隨在士族郎君們身邊。

    杜構(gòu)為人寬厚，亦有才干，雖然與他本家京兆杜氏并不親近，卻與離石羅家走得頗近，那離石羅三郎可是個了不得的人物。

    像他這樣的聰明人之所以誓死追隨杜構(gòu)左右，一方面是因為恩情道義，另一方面，自然也是希望能給自己掙個前程。

    這些人坐在船艙外吃酒說話，杜構(gòu)便臥在船艙內(nèi)小憩，卻也沒有睡著，船艙外面那些人的對話，一句不落全都進(jìn)了他的耳朵。

    自從他當(dāng)年離開西坡村，轉(zhuǎn)眼已經(jīng)多少年沒有見過羅用，也沒怎么聯(lián)系過，現(xiàn)如今又如何敢叫他出手來救，畢竟這可是謀反的案子啊……

    杜構(gòu)翻了個身，緩緩嘆了一口氣。

    他弟弟杜荷這一次意圖謀反，他叔叔杜楚客也沒少在這里面攪合，叔侄倆竟還站了兩個陣營，最后沒一個成事的，一個被斬了，一個被貶為庶民，而他也因此要被流放嶺南。

    不知他父親在天之靈，看到眼下這般情景，心里是個什么滋味。

    ……

    再說長安城這邊，自從上回那個謀反案之后，太子黨與魏王黨均都失勢。

    對于新太子李治，李世民既不希望他勢力太大，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形成一個小朝廷，又不希望他勢力太弱，將來即位后被那些老臣權(quán)臣騎到脖子上。

    于是很自然的，那些中立保守的官員，在這一次洗牌之后得到了皇帝的倚重，其中就包括白家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