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要是熬不住這十年八年，又不愛整日都在外面跑，那便去作坊里頭干活嘛，咱那兒有個殷氏車輪行，還有個衡氏造車行，真要是個聰明手巧的，在他們那里干活，可能比在王老大手底下還要掙得多些?！?/br>
    “他們那兒就喜歡有手藝愛琢磨的。”

    “我姐家那個大兒子，我大外甥，十三歲進的作坊，現(xiàn)如今每月也能掙個一百多文錢。”

    “那么多？”

    “這算什么，那殷氏車輪行那幾個做軸承的匠人，每月至少也是一貫錢往上，多的那就不知道多少錢去了。”

    “他們殷家都是木匠出身，沒人會打鐵，這幾名鐵匠聽聞還是從太原府專門請過來的。”

    “我怎聽說那里面還有個突厥人？”

    “突厥人打鐵厲害啊?！?/br>
    “管他什么人，來了還不就是干活領工錢，咱那兒也不是長安城，沒恁多事兒?！?/br>
    “那軸承不好弄，殷家人琢磨了那么久，都不知道砸進去多少錢財，好在最后還是叫他們給弄出來了?！?/br>
    “現(xiàn)在他們每年往長安城賣好多軸承。”

    “長安那邊也有人造，只是那做工比起殷家做出來的，還是差了些?！?/br>
    “一輛馬車若是用上殷家的軸承，再配上衡氏的彈簧，行走在那水泥路上，那真是別提多順溜多平穩(wěn)了，一點都不顛簸。”

    “尋常人也用不起便是了。”

    “咱眼下還能在水泥路上走走，待過了涼州城，不知道還得受多少罪。”

    “那焉支山不好過啊……”

    “咱到時候怕是都要下去推車……”

    “……”

    這幾個離石商賈說著說著，便又說起了接下來的行程。

    那名方才與他們一同說話的小年輕，這時候卻坐在炕洞前發(fā)起了呆。

    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郎去到作坊里，幾年后便能掙一百多文錢，他若是能去離石縣該多好。

    要不然就去跟那個王老大干，給人送快遞，剛剛一聽十年八年的，他就覺得有點久，現(xiàn)在回頭想想，十年八年以后，他也還不到三十。

    實在不行，尋個鋪子給人當伙計也好啊，聽他們這些人說，離石縣那大街上各種鋪子可多了，他自己先去干一陣子，等到穩(wěn)定下來以后，再把妻兒也接過去。

    到時候她媳婦就在家里做做油紙傘，帶帶娃兒，他每日就在外面干活，若是掙了錢，晚上就買些好吃食帶回去，他媳婦這會兒正大著肚子呢，村里的老人說她那胎相瞅著像是個女娃，女娃也挺好，到時候自己便與她買花衣裳，大一些便與她買胭脂，嫁妝也幫她置辦得體體面面的。

    他們這兒離那常樂縣也就十多日的路程，甚時候想耶娘了，便回來看看，往他那兄長家里多送一些錢帛，叫老兩口也跟著享享兒孫?！?/br>
    “你們甚時候才能從那常樂縣回來？”他問那幾名離石商賈道。

    “回來啊？那至少也得等到明年夏天去了?！?/br>
    “怎的，你想去離石縣??？”

    “年輕人出去看看也沒甚不好的，就是要跟對人，別學壞咯?！?/br>
    “你要真想去，也別等我們了，就到這附近的城里頭看看有要往那邊去的商賈沒有，得找你們當?shù)乜孔V的商號，別被那些黑心肝的給騙了去，到時候把你賣了去挖礦?！?/br>
    “你先去尋個大商號當腳夫，待到了離石縣一時若是找不著活計，便到城外河邊那幾個造紙作坊，那幾個作坊常年都在招人，做一日能得兩三文，你先在那里掙幾個錢，然后再慢慢尋摸出路?！?/br>
    “一個人不好出門，最好再尋一兩個穩(wěn)妥的同行。”

    “出門在外要留個心眼，莫要別人說什么都信……”

    “……”

    當天夜里雨停了，第二日一早，這些離石人早早便起來裝車，吃過早飯便趕著馬車出發(fā)了，這個村子里的村民一路將他們送出了村口。

    在他們這些挨著水泥路的村子里，只要說是從離石那邊過來的商隊，大抵都能受到比較熱情的接待。

    當初修路的時候，他們這些村民還跟那些離石人一起干過活呢。這條路通了以后，這一年到頭的，途經(jīng)他們這里的商隊不知道增加了多少，只要有商隊經(jīng)過，他們這些村子就有收入。

    一場秋雨一場涼，眼下已是深秋，前兩日那一場雨下過之后，空氣中便透出幾分寒意。

    道路兩旁那些大樹小樹的樹葉子，差不多都已掉完了，地里收過了莊稼，這時候也都是光禿禿的一片，只有少數(shù)靠近村莊的田地里，被人種上了一些蘆菔白菜之類耐寒的菜蔬。

    運貨路上諸多艱難，道路漫長而辛勞，好在他們運的是茶葉，此物輕便，再加上多年經(jīng)商又有些積累，于是這一次他們這個隊伍便都配了馬車，這馬車跑起來，比牛車驢車那是快得多了。

    “差不多該入冬了吧？”

    “該添衣裳了?！眱擅麧h子坐在車轅上說著話，那口里竟已能哈出些許白氣來了。農(nóng)歷十月份，確實也可以算是冬季了。

    第321章 來客

    其實這幾年以來，在他們關內(nèi)道這一帶，每年都有不少人口流向南方。

    只是這一現(xiàn)象在一些城鎮(zhèn)中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一來是消息更加靈通，二來是很多城里人原本就沒有土地，不必為了戶籍問題糾結為難。

    在這一條橫穿關內(nèi)道的水泥路上，每天都有商賈往來，尤其是入秋以來，更是有大批的羊絨羊脂皂經(jīng)由這條道路，從關內(nèi)道運往長安等地。

    而從定胡縣通往長安城的這一條水泥路，則要更加繁華熱鬧一些，尤其是在穿過了呂梁山以后，汾州隰城以南的那一段路。

    汾州匯聚了從太原府南下，以及從定胡方向過來的大量行人貨物，不僅有水泥路，還有水運，大宗貨物到了汾州以后，便可以在這里雇船南下，汾水之上每日都有許多南下的舟船，有一些舟船到了南方以后便如渭水，去往長安城，有一些則是沿黃河繼續(xù)南下。

    水運可以大大減少運輸成本，從上游去往下游，只需順流而下便可。

    大量的北方貨物流入長安等地，在長安城東面的新豐集市，一年更比一年興盛，原本只是在冬季的時候匯集一些從北方過來買貨的商賈農(nóng)戶，現(xiàn)在這個地方一年四季都有許多商賈常駐，不僅是長安城的大小商賈，聽聞五陵原上那些世族大家亦時常派遣家人去新豐買貨。

    今年入冬以后，不少河東百姓便像前幾年一樣，趕著自家的牛車驢車，沿著水泥路前往新豐集市。

    十月底，河東道許多地方都飄起了小雪，這一條綿延千里的水泥路上，無數(shù)行人貨物正在緩緩向著南面移動，一車一車的貨物大多都用油紙稻草捆扎得結結實實的，木車前進的時候發(fā)出吱呀聲響……

    羅四娘這兩日與阿姊食鋪的兩名管事同去新豐集市買貨，五郎六郎都要讀書，她這回便把七娘帶出來了。

    七娘今年也有十歲了，不能整日將她養(yǎng)在家中，要經(jīng)常帶她出來見見世面。

    四娘當初這么大的時候，羅用就敢叫她看雜貨鋪了，以羅家現(xiàn)在的情況，那一家小小的鄉(xiāng)間小鋪自然不算什么，但是對當時那時候的羅家來說，那可是一間能夠養(yǎng)家糊口的鋪子。

    四娘從前還覺得自家阿兄著實有些不靠譜，如今看來，倒是她自己想岔了。

    四娘因為經(jīng)常到白府去與白家子弟一同上課，與白家那些小郎君小娘子們走得頗近。

    白家人也很重視對下一代的教育，從經(jīng)史子集到為人處世甚至是朝堂謀略，就沒有不教的，騎馬拉弓更是必修，年紀輕輕的，一個個走出來，便已是頗具文士風范，灑脫俊朗，比之尋常百姓的子女，幾乎可稱是人中龍鳳了。

    不過這些龍鳳現(xiàn)在至多也就能算是雛龍雛鳳，經(jīng)不起什么事。

    讓四娘印象比較深的一件事，是今年夏天的時候，白府一個十三四歲的小郎君打碎了書房里的一方硯臺，當時便驚慌不已，生怕長輩怪罪。

    說白了，就是一方價值頗貴的硯臺而已，又不是什么絕品珍品，若是在羅家，四娘只需向兄長說明事情原委，羅用便不會怪罪，因為他知道四娘很珍惜家中物件，這種情況一定是意外，沒什么可擔心害怕的。

    換一種情況，若是四娘打壞了白家的這方硯臺，那她肯定要賠的，不管白家長輩說什么，她都會去買一方新的回來，錢沒了總是可以再掙的，就算一時掙不回來，那她也認了，何需那般驚慌失措？

    白家的那個小郎君卻因為這一番硯臺，之后的大半日時間里一直心神不定，也不能好好上課。

    這還是在他們自己家，還只是一方硯臺而已，若是換了在外面呢，若是發(fā)生了比打碎硯臺更加嚴重的事情呢？

    白家人學識淵博，對年輕子弟的教育也是很好的，但是羅四娘卻并不希望自家兄弟姐妹也變成像那個白家小郎君那樣的人。

    她得讓下面這幾個小的多見見世面，凡事都學會自己拿主意。現(xiàn)在阿兄阿姊都不再身邊，四娘就是他們中間歲數(shù)最大的，所以這些事情就要讓她來做了。

    “那新豐集市人多，到了那邊莫要亂跑，若是被人略賣了去，我可尋不回你?！瘪R車上，四娘如此叮囑七娘道。

    “哦?！逼吣锬茄绢^也不知道聽進去了沒有，只管埋頭啃糕餅。十來歲本來就是抽條長個的時候，再加上近來天氣轉(zhuǎn)冷，他們家這幾個兄弟姐妹都是差不多的情況，一天到晚總想吃東西。

    “這時候吃這么多糕，待到了集市上，看你還吃得下什么？”四娘瞅她那沒心沒肺的樣兒就覺得糟心。

    別人家的小娘子十來歲就知道梳妝打扮了，女紅也都要開始學了，再看看自己家這個，除了吃還知道什么？

    “阿姊，那新豐集市上都有甚好吃食啊？”

    “甚樣兒的好吃食都有，你只管留著肚子便是?！?/br>
    “有罐頭沒有？”

    “不止有罐頭，還有新鮮的蜜桔蜜柚?！?/br>
    “那你這回可是要去買這些？”

    “我去買布?！?/br>
    “也買蜜桔嘛！”

    “不買，要吃你自己買?！?/br>
    “我沒有錢啊?！?/br>
    “沒錢不會自己掙，去雜貨鋪那邊干活啊。”

    “阿姊……”

    “不買。”

    “阿姊……”

    “不買?！?/br>
    “……”

    口里說著不買，待到了新豐集市上，羅四娘還是領著七娘往那些賣南方特產(chǎn)的地方去了。

    那一筐筐的蜜桔，黃橙橙的，賣蜜桔的那些商賈里頭，有識得羅四娘的，當即便有人捧了自家的蜜桔過來叫她品嘗，言是昨晚剛到的一批貨，還未被別人挑揀過，南北雜貨若是肯收，他便把價錢放低些許。

    四娘剝了一個蜜桔品嘗，自己吃了半個，余下半個遞給了七娘，七娘接過這半個橘子，高興得那叫一個見牙不見眼。

    “頗甜，我要看看貨?！?/br>
    “娘子這邊請，這一批貨物不多，乃是上好的淮南蜜桔，發(fā)貨的時候五六車，待運到我們這里，便只余下這不到三車了，我都是揀了好的……”

    四娘看過這幾車蜜桔，問過價錢，細細檢查過確定沒有什么問題之后，很快便決定要把這批貨買下來。

    與她們同來的伙計這時候已經(jīng)跑去租了院子，這兩日她們買來的貨物一時便都放在那邊，待到最后都買好了，再雇了牛車一起運回長安城。

    “阿姊，你方才怎的不與那商賈議價？”離開那個賣蜜桔的地方，七娘懷里揣著幾個蜜桔，一路走一路剝，很是愜意。

    “他的蜜桔賣得又不貴，我與他議價作甚?！彼哪锎鸬溃骸翱傇摻袆e人也掙些錢，下回有好貨的時候才會想到我們。”

    “那你怎知他賣得不貴？”七娘又問。

    四娘看了這吃貨一眼，很想當街給她吼過去：你這腦殼里邊裝的都是吃食嗎？

    想想還是算了，阿兄不在身邊，這蠢貨只能是她自己來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