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子這東西并不頂餓，年景不好的時候，尋常百姓基本不會花錢去買，用來做凍梨的那種梨子皮厚rou少，過去更是半點都不值錢，近來倒是越來越貴起來，不知與南北雜貨今年賣出去的那許多辣椒有無關(guān)系。

    長安城各個食鋪，現(xiàn)如今賣得最好的兩道菜，便是水煮rou片與水煮魚片，大冷的天，到食譜去叫個水煮魚，用炭火暖著，再來一壺濁酒，喝酒吃菜，好不過癮。

    吃得有些熱了，若是聽著街道外邊有人叫賣凍梨的，便去買個兩三文錢進來，叫伙計端上一盆清水，將凍梨子放在清水里化凍，渴了便拿一個來吃，梨汁甘甜清爽，解渴又解膩。

    “凍梨子嘞！凍梨子嘞！”

    “你這凍梨子一文錢幾個？”

    “八個。”

    “前兩日不是還賣十個？”

    “現(xiàn)如今哪里還有賣十個的，八個已是最多了?！?/br>
    “便要一文錢吧?！?/br>
    “……”

    今年冬日似是比往年要冷一些，下雪也下得早，然而也正是因為如此，村人們采摘回來的柿子梨子這些果子才能放得住，從挺遠的地方運過來，也不怕它們壞了。

    長安城這一年冬日食物豐盛，街頭上賣的不僅有各種糧食蔬菜，還有許多紅艷艷的棗子、黃橙橙的柿子、烏黑烏黑的凍梨子。

    第260章 風(fēng)起云涌

    “阿兄，麥青豆粒兒它們可快到了？”

    長安城已經(jīng)接連下了好幾日的雪，大雪轉(zhuǎn)小雪，小雪又轉(zhuǎn)大雪，這雪下起來沒完沒了，地上的積雪越來越厚，很多長安城的商賈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不出遠門了，只管專心留在城里過冬。

    “約莫是快了吧?！绷_用哪里又能知道林五郎他們什么時候能到。

    這雪說下就下，這年頭也沒個天氣預(yù)報，羅用他們并不知道從河?xùn)|道這一路過來，究竟是個什么天氣情況，若是遇著大風(fēng)雪，被堵個十日八日的上不了路也是常有的。

    羅用預(yù)測不到的，又何止是天氣。

    十月十五這一日大朝，原本還以為只是一個尋常朝會，沒想到竟有人站出來參了羅用一本，說他身為朝廷命官，公然行那商賈之事，與民爭利，敗壞朝綱。

    “臣懇請陛下罷免羅用官職，以正朝綱！”那官員聲音洪亮，義正言辭。

    “臣懇請陛下罷免羅用官職！以正朝綱！?。　背弥喜恢卸嗌俟賳T附和，羅用只覺他們的聲音在廳堂上方形成轟隆隆的回響，氣勢恢宏，而他一個人站在那里，顯得那樣渺小。

    皇帝依舊四平八穩(wěn)地坐在他的那張木榻之上，不知他是否聽已經(jīng)提前到了風(fēng)聲，還是這些年下來，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朝堂之上的風(fēng)起云涌。

    “諸位大臣以為呢？”剛剛那聲勢雖然好大，但皇帝坐在木榻之上看得清楚，應(yīng)聲附和的大抵都是一些品級較低的小官，于是他這時候就問那些大臣的意見。

    “自然是要按法度行事?！币粋€大臣坐直身體，拱手言道。

    “……”皇帝又看了看其他人。

    “……”其他人卻并不說話。

    這些大臣的態(tài)度很明顯，就是不打算保羅用了，原本他們也是非親非故，不落井下石就算不錯了，憑什么還要保他？

    再說只是罷官而已，也不是要了他的命，相信以離石羅三郎的才能，就算不在這朝堂為官，他照樣能夠活得很好。

    說到底，還是羅用這一年多時間發(fā)展得太快，妨了別人的利益，又招人忌憚。畢竟整個長安城就這么大，他占有的資源越多，別人自然就要占得越少。

    這還只是一年多時間而已，他便在那豐樂坊占了兩處宅院，在坊間亦有聲望。若是放任他如此發(fā)展下去，等過個三五年，不知道又會發(fā)展成怎樣的一股大勢力。

    而羅用目前又沒有做出任何政治站隊，誰也不知道他最后會站哪一邊，與其留著這個不確定因素，倒不如早早抹了去。

    所以這一次想讓羅用走的，不僅是那些站出來說話的人，還有很多沒說話的人。

    不知這件事已經(jīng)醞釀了多少時日，又有多少人聽到了風(fēng)聲，總之羅用是半點消息也未曾提前聽聞，明明他在朝中也不是一個人都不認識。

    群臣的態(tài)度已經(jīng)很明顯了，皇帝卻并沒有馬上表態(tài)，而是另提了一件事，問朝中諸臣的意見。

    “陛下！”有人不甘心就這么輕易被糊弄過去。

    “此事容后再議?！被实蹞]了揮衣袖，強勢道。

    貞觀十二年的李世民，早已不是當初剛登上皇位那幾年的處境，他現(xiàn)在這個位置已經(jīng)坐得很穩(wěn)當了，偶爾也是有意示弱，玩一把明君賢臣的戲碼，但這并不表示他處處都要被別人牽著鼻子走。

    朝后，皇帝單獨召見了羅用。

    羅用這時候也已經(jīng)整理清楚了思緒，看清楚了自己的處境，他現(xiàn)在不僅是得罪了那些皇親國戚，而且還不容于朝堂。

    有些人不想眼睜睜看他發(fā)展壯大起來，最終妨礙到他們自己的利益，甚至改變現(xiàn)有的權(quán)利格局，這是出于現(xiàn)實的考量，并不是通過什么投機取巧的方法就可以輕易糊弄過去。

    于是羅用這時候就向皇帝請辭了。

    “愛卿因何要輕言放棄？”皇帝卻道：“我觀你亦是胸懷天下心系蒼生的厚德之人，在朝為官，起起落落本就尋?！?/br>
    ……

    “怎樣了？”待羅用出來，侯藺與陳博士上前問道。

    侯藺是國子學(xué)校書，陳博士調(diào)任國子學(xué)的文書雖然還沒有正式下來，但他在國子學(xué)那邊上班已經(jīng)很久了，因為羅用的關(guān)系，兩人也算有些往來。

    這一次的事情，觀國子學(xué)與太學(xué)一些官員的態(tài)度，顯然也是提前得到了消息的，只他二人卻被瞞得滴水不漏，侯藺也就算了，沒根沒底的，陳博士出身雖不很高，但他好歹在太學(xué)擔任博士許多年，沒想到竟也……

    “回去再說吧?！绷_用對他二人搖頭道。

    皇帝并沒有接受羅用的請辭，而是打算把他調(diào)到地方上，讓他韜光養(yǎng)晦，待過些年，再把他調(diào)回長安。

    三人出宮之后，便去了馬氏客舍，不多久，喬俊林也找了過來，幾人便在馬氏客舍的一間客房之中說話。

    “可說了要調(diào)你去哪里？”一說要調(diào)離長安，侯藺等人面上的表情都不是很好。

    這年頭誰人不想當京官，一旦調(diào)離長安，將來再想回來，又談何容易，尤其羅用這樣的出身，又沒有家人在長安城幫他經(jīng)營。

    “便說讓我在家等消息?！绷_用苦笑道。

    “唉……”陳博士談起。宦海沉浮，當真不易，羅用今年才十九歲，便要經(jīng)歷這樣的坎坷，這一旦離開了長安城，從此天地蒼茫，誰人又知他將來是否還能有那出頭之日？

    說到底，當初還是羅用天真了，便以為自己只在那太學(xué)擔任一段時間的助教，也不打算長做，很多事情都安排得不夠縝密，甚至還給人留下了與民爭利有違朝綱的小辮兒。

    現(xiàn)如今又能怎么辦，南北雜貨的經(jīng)營已經(jīng)是上了軌道，羅用絕對不舍得輕易割舍，再說就算他割舍了，這件事也不能就這么被揭過去。

    辭官？皇帝都已經(jīng)那么說了，羅用若還堅持辭官，一來駁了皇帝臉面，二來，羅用若是不當官，羅大娘的阿姊食鋪，還有他們的南北雜貨，還有遠在涼州城的羅二娘，她們又能依靠誰？

    說到底。還是羅用自己從前太天真了。

    還當自己這一世也能活得隨心任性，卻忘了他現(xiàn)在早已不是孤身一人，這一世的他，從一開始，就是帶著責任來到這個世界上。

    這責任沉重，但是并不可怕，這感覺就像是一個迷失的齒輪，終于找到了屬于自己的位置，雖然要承受許多壓力重量，也一點都不自由，但他知道自己就應(yīng)該屬于這里。

    十月廿二這一日，林五郎一行抵達長安城，進了城就往豐安坊而去，打算先將麥青豆粒兒這兩條大狗交給羅家人，結(jié)果在半道上，竟是聽聞了羅用要被罷官的消息。

    坊間不少百姓都在談?wù)摯耸?，言是離石羅三郎在朝堂之上被人給參了，很多大臣都要求罷他的官，還有人說皇帝要保他，但是怕也不太容易，畢竟羅三郎經(jīng)商也是事實，那些官員可厲害得很，皇帝都有點怕他們，云云。

    林五郎一聽到這些話，心里就有些著慌了，急急忙忙趕去羅家院子，結(jié)果就看到羅用和四娘七娘三個人正坐在廊下吃凍柿子呢，柿子皮都丟了一地。

    “姊夫！”羅用一看林五郎到了，也是挺高興。

    “麥青！豆粒兒！”四娘和七娘兩個也很高興。

    “汪汪！汪汪汪！”麥青豆粒兒也都高興壞了。

    倆小孩和兩條狗在那邊嗷嗚嗷嗚地敘舊，羅用與林五郎坐在一旁說話。

    “外頭都在傳你要被罷官了，方才我還嚇了一跳，如今看來倒像是訛傳?！绷治謇蛇@顯然是放心太早了。

    “倒也不是訛傳。”羅用笑道，今日并非休沐之日，你看我這不也沒去太學(xué)。

    “那……”林五郎傻了，這么說外面那些話都是真的？這都要被罷官了，你還悠哉悠哉坐在這里吃柿子，不是應(yīng)該出去活動活動關(guān)系，做一下最后的掙扎？

    “也未必就是罷官，許是會被貶去別處?！绷_用跟他說道：“別處物產(chǎn)不如長安城豐富，我這幾日多吃些，免得到時候離了長安城以后回想起來，心中懊悔?！?/br>
    林五郎：……

    這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惦記吃的。

    “姊夫，你吃柿子嗎？”

    “不吃?！?/br>
    第261章 臨行前

    其實羅用這幾天的心情，遠沒有他表現(xiàn)出來得這般輕松，他只是不想讓家里這些大人小孩過于擔心而已。

    很快就要離開長安城了，這是他無法改變的事實，事實上，這也是他唯一的出路。

    這一次，這么多人站出來要求罷免羅用的官職，在明面上與他對立，而朝中那些大臣也并沒有要保他的意愿，在這樣的情況下，皇帝的挽留，自然也就成了羅用唯一的選擇，如果連這個選擇也舍棄了，那他就等于徹底背離當下這個統(tǒng)治集團，不與他們所有人為伍。

    為了弟子們也好，為了家人也好，為了羅用自己心中還未完成的事業(yè)也好，他不能做那樣的選擇。

    他現(xiàn)在唯一能夠選擇的，是這一次究竟是要自己一個人離開，還是帶著家人一起離開。

    最終要如何決定，還得看皇帝這一次打算把他發(fā)配到哪里，若是嶺南那樣的地方，羅用是不敢把家里這幾個小孩帶過去的，南方的瘴氣不是鬧著玩的，一個弄不好那是真會出人命的。

    在原來的歷史上，可是連杜構(gòu)那樣的青壯男子都病死在了去往嶺南的路上，羅用如何敢?guī)Ъ依镞@幾個小孩去冒險。

    公文很快就下來了，羅用有些慶幸皇帝并沒有安排他去嶺南，但是這地方，貌似也沒有比嶺南好多少。

    隴右道瓜州常樂縣，這地方比涼州城還要往西，從那里到?jīng)鲋莸木嚯x，也沒比他們離石縣到?jīng)鲋莸木嚯x近多少。

    “圣人本意是想讓三郎去往山南道，不想?yún)s遭到幾位大臣的反對，言是貶在家門口不算貶，此去瓜州，路途頗遠，還請三郎萬望珍重?！?/br>
    官府的人過來送完公文不多久，宮里的徐內(nèi)侍也來了一趟羅家。

    這徐內(nèi)侍除了當初與羅用學(xué)做蛋糕那幾次，之后羅用便與他無甚交集，今日圣人特地讓他來走這一趟，其中不無安撫之意。

    “身為朝廷命官卻行商賈之事，本是有違朝綱，沒被罷免已是萬幸，哪里又會有什么埋怨，此去常樂，定當鞠躬盡瘁?！绷_用恭敬道。

    “三郎能這般想，自是最好，那昌樂縣雖然地處偏遠，但你過去了以后，好歹也是堂堂縣令，若能做出一番成就，升遷也是指日可待?！?/br>
    徐內(nèi)侍口里說著這些場面話，眼眶卻有些泛紅，像羅用這樣要能力有能力，要品德有品德的人，最終竟也逃不過被人排擠出京的下場，這大冬天的，不知道他這一路又要受多少嚴寒，吃多少風(fēng)沙。

    “羅三郎保重?！?/br>
    “徐內(nèi)侍保重?！?/br>
    兩人總共也沒說了多長時間的話，徐內(nèi)侍完成了皇帝交給他的任務(wù)，羅用也跟他說了自己的打算，然后便把人送到院外，看著他登上宮里安排過來的馬車，不多時便消失在了風(fēng)雪之中。

    羅用跟徐內(nèi)侍說，他打算把家人留在長安城，自己獨自一人赴任。

    這話是對徐內(nèi)侍說的，自然也是對皇帝說的。這一次皇帝之所以挽留羅用，不讓他辭官，羅用猜他應(yīng)該有兩個用意，一個是想繼續(xù)用他，另一個，也許是不想放虎歸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