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個多月是多少時日？”他那孫兒又問。

    “一個月三十日，你自個兒數(shù)數(shù)吧。”鄒里正如此說道。

    “唔……三十，三一，三二……”那小孩兒果然掰著手指頭數(shù)了起來，倒也不太笨，還知道從三十開始數(shù)，前邊的便不數(shù)了，只是那大把的日子，光憑他那幾個手指頭，必定是數(shù)不過來的。

    鄒里正在那邊聽著，笑得一張老臉都皺了起來，只是笑著笑著，不知為何，竟又響起從前那雙兒女來了。

    如今這小河村里的人都說他是個多子多孫有福分的人，卻鮮少有人記得，在眼前這些孫兒的阿婆之前，他還曾娶過一個女子。

    那女子給他生了一兒一女，亦是百般的聰明喜人，卻是沒逢著好時候，都沒能養(yǎng)活，就連那妻子，也是個沒福分的，僅僅只與他過了十幾年便撒手人寰。

    他是到了四十出頭才又另娶了如今這一任妻子，他這妻子也是改嫁，嫁過來的時候也有三十出頭，沒想到卻也是個多子多福的，先后給他生了三兒一女，如今這些兒女俱已開枝散葉，家中孫兒成群。

    現(xiàn)如今他心里頭也沒有別的念想，就盼著這天底下能太太平平的，莫要再有什么戰(zhàn)亂災(zāi)禍，讓他們能好好將這些娃娃養(yǎng)大成人。

    第38章 無心插柳

    又過了些許時日，羅用聽聞衡玉父子幾人終于把馬家那三十輛燕兒飛給打造出來了，還聽說他們之所以能夠在較短的時間里面完成，也是因為從殷家那邊借調(diào)了一些人手的關(guān)系。

    衡殷兩家都以木工傳家，這些年下來，兩家也都各自出過幾個不錯的人才，卻并沒有誰的光芒能將另一家的子弟完全壓制下去，于是這兩家之間，一直也是難分高下。

    只這幾年殷氏那邊的人生兒子比衡氏多，相較之下，衡氏便顯得有些單薄了，在這個年代，多生娃還是好，就是養(yǎng)娃太不容易。

    交了那三十輛燕兒飛之后，拿得了余款，衡玉便讓長孫衡杕拿了九百文錢，送與羅用，和這些銅錢一起拿過來的，還有一些四四方方的陶瓷小件。

    “阿翁說，下回若是再有人拿了鏈條過來賣，你便將這模子送與他們一個?！焙鈻m先將那九百錢交與羅用，然后又將自己帶來的那些陶制小件擺在桌面上給羅用看。

    羅用的目光一下子便被這些東西吸引了去，只見這些陶制小件上面，每一件都有四個凹痕，那便是竹鏈那幾個配件的形狀了，分別是一個兩端帶孔的扁平形狀、一深一淺的兩個圓環(huán)形狀，以及一個小而深的圓柱小孔。這東西實在做得精致規(guī)整，在零件帶孔的位置，模具中對應(yīng)的便是一個個小小的圓柱狀突起，看著精細(xì)程度，著實不像是徒手就能捏得出來的。

    “此物是如何制得？”羅用見了這東西，心中便已有了猜測，不過他還是想聽衡杕說說。

    “前些時日，叔父讓我用普通木材做了一批大小均等的竹鏈零件，然后又叫我阿耶拿去制陶作坊，將那些小件鑲嵌于陶土之中，摔打平整之后，再經(jīng)燒制，燒完之后，木材盡數(shù)化為灰燼，終得此物?！焙鈻m的年齡比羅用還要大出兩歲，但在自家阿翁的師父面前，他也是有問必答，言語恭敬。

    “此法甚妙。”羅用聽了這模具的制造過程，心中感嘆不已，這古人的創(chuàng)造力著實不能小覷，縱觀古今，哪一個朝代不是人才濟(jì)濟(jì)，在歷史長河中留下無數(shù)星星點點的光芒。

    他想了想，又問衡杕道：“此物在你家造車行可是有售？”

    衡杕知他已經(jīng)猜到這模具在他家造車行并非是拿來免費送人的，便也不再隱瞞，笑了笑，答道：“一個一文錢，放在店中出售?！?/br>
    一個一文錢也是成本價了，他們原本也不指著靠這東西掙錢，只希望將來收購回來的鏈條能更加規(guī)整些，尺寸不要相差太大。

    同時，這其實也是在減少制鏈條之人的風(fēng)險，畢竟誤差如果超過一定范圍的話，那鏈條也便廢了，衡家不肯收，那一場辛苦，自然也就打了水漂。

    免費送模具這事，羅用知道衡玉這是想要抬高他的地位，借機(jī)讓自己在那些村人那里賣個好。

    于是便也心領(lǐng)了，燕兒飛這買賣眼瞅著就是能掙大錢的，他這個當(dāng)師父的，便也不跟弟子客氣了。

    也許在后世，無論是一塊錢還是十塊錢，許多人根本都不會看在眼里，但是在這時候，一文錢那還是挺了不起的。

    在商業(yè)及其不發(fā)達(dá)的年代，農(nóng)民只有賣糧食這一項收入，偏偏這年頭的糧價又是那樣低。秋里，地里的糧食打出來以后，交了各種稅，又要留得了一家老小的口糧，便也沒多少余糧出售，少少賣得了幾個錢，一年到頭的花銷便都在那里頭了，好在這時候的農(nóng)戶大多自給自足，倒也沒有多少需要花錢的地方。

    “你阿翁這幾日可忙？”羅用問道。

    “自從我家在城中開了造車鋪，每日都許多人登門，馬王兩家更是連日催促，催得我阿翁恨不得日日都將自己鎖在后院那間大屋里面干活。”衡杕無奈道。

    “回去與你阿翁說，那些人催便催，他只管按當(dāng)初那一份契約上的日期交貨便可，也不需的提前恁多時日?！绷_用笑道。

    他知道這時候的人大多耿直，被人三催兩催的，自己也就跟著著急上火，也不管什么合同期不和同期了，只想趕緊給人把東西做好。

    “我回去便與他說?！焙鈻m點頭道。他阿翁畢竟年歲也是有些大了，最近他也常聽阿耶說起，擔(dān)心再這么下去，老頭兒身體會吃不消，如今羅用既是如此說，他家阿翁應(yīng)是要聽的。

    ·

    有了這些陶制模具，之后衡玉他們再收購鏈條的時候，便也不怎么需要擔(dān)心誤差的問題了。

    有一些原本還在踟躕著要不要做那竹鏈子掙錢的人，這時候終于也下定了決心。

    之前他們跟衡杕他們學(xué)做鏈條的時候，雖然對方教得也仔細(xì)，又拿了自己做好的鏈節(jié)給他們回去當(dāng)樣子，但這用眼睛瞄出來的東西，總歸還是容易產(chǎn)生誤差，萬一自己到時候做出來的鏈條不能用，那豈不就白辛苦一場？

    現(xiàn)在好了，有了這模子，自然就不用再有這種顧慮，于是一時間，離石縣中許多人都去衡氏造車行買了這種模子放在家里，也有人從山上砍了石竹子擔(dān)到城中去賣的，甘蔗粗的竹棍子，截成大約一臂長，五個就能賣得一文錢。

    因這石竹子值錢，很多村人看自家附近的山林看得也緊了，若是發(fā)現(xiàn)有外村人到自家村子附近砍竹，免不得就要生出一番爭吵。

    有那目光長遠(yuǎn)的，認(rèn)準(zhǔn)了這燕兒飛將來必定會成為他們當(dāng)?shù)氐拇螽a(chǎn)業(yè)，于是便早早地到山上去挖了一些竹根下來，小心種在自家宅院周圍，就盼著自家旁邊能長出好多竹子來，造福子孫。

    有人帶頭，然后就有人學(xué)樣。在他們西坡村，這些天時不常地也有人上山去挖竹根，還有人給羅用送了好些。

    羅用就把它們種在豬圈后面那片石子地里，前期的時候怕它們不活，便在坑里填了些土，后期便不管了，這石竹子本來就是從那些石坡石縫里長出來的，質(zhì)地才最堅硬，再說就是一些竹子，雖也能賣些錢糧，誰又能舍得拿好地去種。

    隨著參與竹鏈制作的人數(shù)不斷增多，市面上終于也出現(xiàn)了專門工具，那工具也是簡單，一把小刻刀，一個手拉鉆，如此而已，卻已經(jīng)比之前的鐮刀菜刀那些東西好用了無數(shù)倍。

    那小刻刀的刀片只有手指甲片那么大，一面開刃，作為刀鋒，另一面夾在兩個竹片中間，竹片上用麻繩細(xì)細(xì)捆扎，以此加固。

    那手拉鉆的結(jié)構(gòu)就要稍微復(fù)雜一些，不過要說金屬的部分，也只有那鉆頭是為鐵質(zhì)，其他均為木竹結(jié)構(gòu)。

    這兩樣小工具價格不是很高，卻為竹鏈的制作帶來了許多便利。

    羅用也讓他那些弟子幫忙從城中帶了幾套回來，放在自家雜貨鋪，若有人拿了鏈條到他這里來賣，就順便問問對方要不要這個工具，也不賺什么錢，就是給大伙兒提供一個便利。

    事實上，這個工具對羅用自己也十分有用。這幾日沒事的時候，他便在自家雜貨鋪里，拿一根小木條慢慢削，削成一個牙刷柄的形狀。

    然后在種植刷毛的位置，用手拉鉆慢慢鉆出一排排的細(xì)孔，然后又叫二娘幫他搓了一小團(tuán)細(xì)而結(jié)實的麻線，拿了一把經(jīng)過反復(fù)清洗的羊毛，用兩根線，以自己小時候在修鞋攤上看到的、那修鞋匠上鞋底的方法，將那些羊毛一撮一撮固定到洞眼里面。

    在羅用給牙刷裝刷毛的時候，家里那幾個小的就在旁邊看稀奇。

    四娘五郎得用些，已經(jīng)能幫忙了，也學(xué)著羅用的樣子，將那羊毛整理成一小撮一小撮的，見羅用填好了一個孔，連忙就把自己手上的羊毛給他遞過去。

    上好了羊毛，用剪刀修剪修剪，使其平整，如此，一把羊毛牙刷便制成了。

    其實羅用一早就想過要做牙刷刷子這些東西，只是因為工具的匱乏，一時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弄得出來，卻沒想到，因為自己給了衡玉一張自行車的圖紙，后來又發(fā)展出竹鏈這個產(chǎn)業(yè)，最后竟然連他做刷子的工具都直接出現(xiàn)在了自家雜貨鋪中，真是世事難料。

    “此物可以刷牙，這個便給四娘吧，以后你便日日用它刷洗牙齒，可好？”做成了牙刷，羅用試試那刷毛的硬度，然后便將它給了四娘。

    “好！”四娘得了這新奇物，很是高興，至于刷牙什么的，到時候再說吧。

    “阿兄我也要！”五郎連忙在一旁喊道。

    “好，給你也做一把?！绷_用笑著應(yīng)下。

    “我也要我也要?！?/br>
    “阿兄我也要！”下邊那兩個小的也跟著嚷嚷起來。

    “你二人也要刷牙？”羅用假裝不信，問那兩個小的。

    “要刷牙！要刷牙！”那兩個小的也不知道刷牙是什么，就在那里胡亂嚷嚷。

    “那待我給你們做好了牙刷，可莫要食言?！绷_用這便開始打預(yù)防針了。

    “不食言，阿兄我們也要刷牙?！眱蓚€小家伙連連應(yīng)承。

    于是，羅用又給五郎六郎和七娘三人，一人做了一把羊毛牙刷，二娘和他自己的，一時還未做。

    這羊毛牙刷終究還是太軟了一些，老人小孩或者是一些有牙結(jié)石的，也許會比較合適，對羅用來說，太過柔軟的刷子用著也是有點使不上勁。

    如果是用來制作刷子，磨面的時候掃掃磨盤什么的，這個就很合適了，羅用于是便做了幾把刷子放在店里，有人買他就賣，沒人買他就留著自家消耗。

    至于牙刷，既然羊毛不行，羅用就決定試試豬毛，材料也是現(xiàn)成的，自家豬圈里就養(yǎng)著好幾頭呢，如今可都長個兒了，圓滾滾的，毛也硬了，一個個都長著一身大黑毛，油光水滑的。

    從菜地里扭了兩棵青菜放到食槽里，那欄中的半大豬豚便嗷嗷沖過來，對著那兩棵青菜一頓猛啃，毛都被剪了一大撮，它卻連頭也不抬一下。

    剪了這豬毛下來，試了試硬度，羅用就有點嫌它太硬了，這么硬，拿來做板刷還差不多。

    想來想去，豬毛又太硬，羊毛又太軟，要是想做出那軟硬適度的牙刷的話，貌似就只剩下最后一個選擇了。

    羅用拿著那把剪刀走到院子里，沖自家那頭大毛驢招手道：“五對，過來一下?！?/br>
    “昂嗯……昂嗯……”五對本能地感覺到危機(jī)，腳下幾個起落，就往后面退出去好幾步。

    第39章 絕世美驢

    看著五對期期艾艾那可憐樣兒，羅用終究還是沒舍得下手。

    最后只好依舊去了豬圈那邊，從一頭豬的腹側(cè)剪了些相對柔軟一點的豬毛下來，之前他是從豬背上剪毛，那里的毛最硬，其他地方也有稍微柔軟一點的。

    羅用給自己和二娘一人做了一把豬毛牙刷，二娘卻說豬毛太硬，她也想要一把羊毛的。

    羅用一想也是，這時候的人大多都還沒有刷牙的習(xí)慣，像他們家，之前一般也就是用一塊麻布，在洗臉的時候，順便擦洗擦洗牙齒。

    不像在二十一世紀(jì)，大家都用慣了牙刷，羅用小時候用的那種便宜牙刷，刷毛硬得跟板刷有一拼，刷牙的時候唰唰的，簡直把自個兒牙齒當(dāng)石板兒刷洗。其實那樣也不好，磨損太厲害了，尤其是小孩子的嫩牙，牙釉質(zhì)都要被磨沒了。

    于是羅用又給二娘做了一把羊毛牙刷，大娘兩口子也一人給他們做了一把。

    現(xiàn)在，羅用每天早上都能看到自家那幾個小孩排排蹲在院子外邊那條水溝邊刷牙，刷完了羅用要檢查，誰要是沒刷干凈，就打發(fā)出去重新刷。

    這一日上午，家里那幾個小的都出去玩去了。

    那幾個現(xiàn)在都還是長身體的時候，整日將他們拘在家中也是不行，每天早上和傍晚太陽不是很大的時候，羅用都要把他們放出去，叫他們在村子里跑跑。

    那四個小的都走完了，連那一頭毛驢兩條土狗都跟著出去。

    雞群也都放出去，讓它們自己到外面找吃的，村子里的雞鵝大多都是這么養(yǎng)，早上喂點東西放出去，晚上天黑前它們會自己回來，再喂點細(xì)糠麥皮之類，便將它們趕到雞棚去睡覺，有些下蛋雞中間還會自己跑回來下蛋。

    他們這里的家禽主要就是雞鵝，鴨子都沒見過，不知道南方是不是多一點，反正離石縣這里很少見。

    羅家這批小公雞小母雞都是在炕頭上孵出來的，前后孵了十九只，剛孵出來那會兒，養(yǎng)著養(yǎng)著死了兩只，這會兒還有十七只，倒是母雞多，總共有十一只，公雞只有六只。

    最近也有一些小母雞開始下蛋，羅二娘往兩個藤筐里裝了干草，放到雞棚里給那些小母雞當(dāng)下蛋窩，然后又用自家吃完的雞蛋殼套了套，套出一個中空的雞蛋模樣，放在雞窩里給那些小母雞做樣子，那些小母雞見了，就會在那里下蛋了。

    家里的小孩時不常去看看，要是看到那個蛋殼旁邊多出來一兩個真雞蛋，立馬就跟寶貝似的拿出來，口里喊著：“阿兄阿姊，你們看，又有雞蛋了?！比缓笮值苕⒚脦讉€就要算一算，今日已經(jīng)有了幾個雞蛋，昨日總共又收了幾個。

    這會兒那些小的都出去玩了，家里就只剩下羅用和羅二娘。羅用在前邊看著自家雜貨鋪，順便再做幾個牙刷，二娘就在后邊院子里織毛線襪。

    后院那邊，光線要比屋里好些，也比較透氣，坐在屋檐下做些活計，比屋子里舒服。

    羅用心里也琢磨著，那毛線襪子的活兒，總讓羅二娘一個人做也不是長久之計，早晚還是要找別人做，那樣的話，這一項技術(shù)很快就會普及開來，雖也不算什么壞事，于他自己來說，總歸也是有些傷財。

    不過，只要趙琛守信，能再給他供應(yīng)兩年時間的羊毛，那羅用倒也還能掙些錢，羊絨這個東西畢竟不易得，其他人就算學(xué)得了手藝，收不到足夠多的材料，也是很難和他競爭。

    羅用一邊往木柄上固定刷毛，一邊在心里琢磨著這些事。

    這時候，院子外頭傳來一陣腳步聲，然后便有人高聲喊道：“羅三郎可在家？”

    “我在?！绷_用應(yīng)了一聲。

    “這院子里頭空蕩蕩的，還當(dāng)你們都出去了。”外面走進(jìn)來兩個挑擔(dān)子的漢子，一老一壯，是一對父子，附近山上一個小村的人，最近這段時間常常會從山上砍些石竹子，拿到離石縣去賣。

    “嫌他們在院子里太鬧騰，都被我趕出去了?！绷_用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