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jié)
轉(zhuǎn)眼已是多年未見,不知道當初那些老伙計都還活著沒有。 · 此時。石洲離石縣西坡村。 羅三郎正與他的幾個弟子一起,在地頭上給麥子施肥。 這些日子以來,他在自家附近那片荒坡上燒了好些土糞,多是以干草細土為主,中間還摻雜一些曬干的豬糞稻草,加了這些干糞燒出來的土糞堆,那個肥力是很足的,燒出來的氣味都不一樣,村人都說那味兒好聞,不用說,那就是饞肥料饞的。 那些燒好的土糞堆澆上豬尿以后,就在坡上放著,為了避免雨水澆淋帶走肥力,羅用還在上面蓋了草簾子。 這時候已經(jīng)有村人開始后悔當初沒聽羅三郎的話,在家里養(yǎng)幾頭豬了,若是能修一個像羅家那樣的豬圈,養(yǎng)幾頭豬似乎也并沒有那么麻煩。那豬圈里頭的尿水只要能及時排出,最后得到的肥料就不會是他們從前印象中那般臟污泥濘不堪用的模樣。 若怕熏得院里發(fā)臭,大可以將豬圈修在離自家院子遠一點的地方。原本他們村里許多人也是把茅房修在外頭的,家里只要放那一兩個木桶,常倒常洗便是。 做了這幾個月的豆腐,西坡村家家戶戶,多少也都有一些積攢,這時候便有人動起了要買一兩頭豬崽回來養(yǎng)的念頭。 買兩頭公豬,也學羅三郎那樣,把豬給劁了,一日兩頓熱食地喂著,最后不僅能得兩頭肥豬,另外還有那許多的糞肥。 只是眼下這季節(jié),地里頭的莊稼正是關鍵時候,若想養(yǎng)豬造糞,這一時半會兒的怕是來不及。 再說家里實在也分不出那些個人手來,又要種地又要做豆腐的,原本就已經(jīng)是分身乏術,有些人家里實在是人手不足的,便只好把豆腐買賣停掉幾日。 “三郎,你那些豬糞可是要賣?”村人問起這個的時候,便有些不好意思,當初三郎跟他們說養(yǎng)豬,這些人一個個的都嫌養(yǎng)豬這事又臟又臭又沒效益,如今竟然又開始打起他家豬糞的主意,著實也是有些沒臉。 “你若要,便拿一擔豆渣來換兩擔豬糞,如何?”羅用倒也好說話。 說起來,他那八頭豬現(xiàn)在都還比較小,產(chǎn)的肥料不算太多,自家那十來畝地,夠是夠用了,卻也沒怎么多。 只是這全村上下,若是別人家的肥料都不夠,就他一個人把地里的莊稼種得又肥又壯,待到收成的時候,別人家一畝地只得二百來斤,他一個人就算種出三四百斤,那又有什么意思。 只要他手里有錢,村人家中又有糧食,他羅用若是缺糧食吃了,大可以拿錢去買,又何必死死扒著那點肥料不肯分給別人。 “你若是有多,我便跟你換幾擔。”村人也不是真的要和羅用搶肥料用,只想著對方如果有多,自己便跟他換幾擔過來。 之后的日子里,偶有村人擔來豆渣找羅用換豬糞。 也有村人花費錢糧請羅用那些徒弟幫忙修豬舍的,自家實在是騰不出人手來,再加上那些人修的豬舍實在也是很好,三五個青壯一起修一個豬圈,也是快得很,為了讓這些豬圈能更經(jīng)得住使用,村人都要求他們把底下的石墻砌得高一些。 修好了豬圈,又買來了豬崽,便有人請羅三郎過去劁豬。 羅用并沒有要吃這碗飯的打算,所以對于這個劁豬的手藝,自然也就沒有藏私,誰要想看,盡管過來看,趕緊把手藝學會了,下回就不用再找他過來劁豬了。 “嘶!” 羅用一刀下去,身后便響起幾道嘶嘶的吸氣聲,仿佛那刀子是割在了他們身上一般。 “嘶!” 羅用又一刀下去,身后又是一陣此起彼伏的吸氣聲。 …… “師父,我來試試?!贝溥^了幾回之后,終于有一個弟子提出了想要自己下手試試的想法。 “行,那你試試。”羅三郎老懷甚慰。 說話的這個弟子名叫劉活,可見其父母愿望之樸素,別的不求,只求他能夠活下來便好。 劉活此人其貌不揚,身量不高,長得也有幾分瘦弱,年僅二十五,看著卻已是三十多歲的模樣。 羅用早前跟他閑聊的時候聽他說過一些,懷胎不足十月便降生了,又是在青黃不接的早春,營養(yǎng)沒跟上,于是后來便長得瘦弱矮小了,他們家那些叔伯兄弟,個個可都長得高壯。 像他這樣的,先天后天都有不足,長成這樣的體格,也和別人那樣背了東西到鄉(xiāng)下去賣,定是要比別人吃力,若是能學得了一些手藝,就能輕省些許。 再說羅用的這一批弟子。 大冬天能跑去太原城給人盤炕的這些人,大多都是一些心思活絡膽子也比較大的,又能在開春的時候,不貪圖太原城那邊的生意,及時趕回來幫羅用耕地,說明他們也都是知恩圖報,拿得起放得下的漢子。 這些人大多都是當初和許家那三個兄弟一起過來的,后來又三三兩兩趕過來幾個,也在其中。 后來又有一些學了盤炕的手藝人想要認到羅三郎門下,結(jié)果先前那些弟子卻放話出去,說師父不欲廣收門徒,你們既然從他那里學得了手藝,在心里敬重他也是一樣的,不必個個都與他行師徒之禮。 這便是羅用的意思了,他身邊確實也是需要一些幫手,但卻并不想弄出太大動靜,這畢竟是封建王朝啊,你一個人整那幾百上千個弟子,那是弟子呢,還是兵士呢,該不會是想造反吧? 再說這人一多起來,麻煩事也多,像現(xiàn)在這樣有那么二十幾個人來來去去的,便很足夠了,將來若想再擴張一下,那就等將來再說。 轉(zhuǎn)眼,時間已是五月下旬。 廿五這一日,羅家院子人進人出,那些都是來買糕的鄉(xiāng)人,也有從縣里趕著牛車馬車過來買的,一塊糕一文錢,以現(xiàn)下這銅錢的購買力,在他們當?shù)氐挂膊凰闶直阋?,但吃得起的人還是很多,尤其每月只有逢五這三天有做,一個月只那三回,舍得吃的人家那還是比較多的。 后院那邊,羅用的幾個弟子在院子里排排坐,一人抱著一個木桶,手里拿著羅用新制的打蛋器,哐哐哐打著蛋液,待打發(fā)到了他們師父要求的程度,便在桶上蓋一塊干凈的麻布,送去灶房那邊。 灶房里,羅大娘和羅二娘負責將那些打好的蛋液拌上紅棗紅糖面粉棗泥豆沙等物,林興樂負責燒火,有那蒸好的棗糕,也是他負責搬到小賣部那邊。 小賣部這邊著實是熱鬧,前來買糕的人絡繹不絕。人聲,牛馬聲,不絕于耳。 屋檐下那一只正在孵蛋的燕子,不時從泥巢之中探出一個黑黑的腦袋往下看,另一只出去覓食的,每次回來,也都要在院子里轉(zhuǎn)上幾圈再走。 羅用切糕收錢的就沒個閑下來的時候,四娘和五郎兩個倒也很能幫上一些忙。 至于最小那兩個,被關到后院去了,給棗糕吃,叫他們和麥青豆粒兒一起玩,還有那些正在打雞蛋的弟子幫忙看著,羅用他們也都是比較放心。 話說廿五這日清晨,有兩人一路騎馬進了離石縣城,找城中百姓詢問,他二人欲往西坡村,該走那條路。 城中百姓便指著城門口的方向說道:“你二人出城去,看哪一條路上行人車馬最多,便往哪處走,等走到了這附近最熱鬧的那一個村子,便是西坡村了?!?/br> 此二人按那指路人所說,很順利便找到了西坡村,看到村口那個小院人進人出很是熱鬧的樣子,一問之下,果然便是那羅三郎家宅。 于是這二人便分工,一人在這邊看守馬匹,讓這兩匹馬在附近吃吃草,看那羅家院子那人進人出的模樣,這會兒應是擠不進去這兩匹大馬了。 另一人則拿了信物去尋那羅三郎,找他說明他們這一次的來意,向他買些羊絨襪子。他二人打算在買了襪子以后就回離石縣城,今晚在那里住一夜,明日一早便啟程回長安。 兩人約定,于是負責看馬的那人便在村外找了塊草地,讓馬兒吃草,順便自己也找了個地方坐下來歇歇,看著村口人進人出的熱鬧景象,也是有些新奇。 他二人從長安城一路騎馬過來,雖也有經(jīng)過一些城鎮(zhèn),卻沒想到,在這個小小的西坡村,竟然能看到這樣生機勃勃熱鬧喧嘩的場景。 這時候地廣人稀,整個大唐朝約莫也就那么兩三千萬的人口,哪能不荒涼,這時候的人見慣了也許并不覺得有什么,換了羅用這種從二十一世紀穿來的,看在眼里便感覺十分地荒涼。 長安城確實是熱鬧,但是這天底下,又能有幾個長安城。 “怎的還不來?莫不是那羅三郎不認得信物?”等來等去,都沒等到同伴從那羅家院子出來,那個負責看馬的漢子也是有些著急了,奈何有這兩匹馬在,他也不好跑去看究竟。 又等了好一會兒,才等到那家伙懷里抱著一堆東西匆匆忙忙向他這邊跑過來,邊跑還邊沖他這邊大聲高喊: “哈哈哈!你定是想不到,這山野小村竟還有這般好的吃食!這糕當真是比長安蜜芳齋的點心還要好吃!一個只需一文錢,你說便宜不便宜……” 第32章 臭味相投 西坡村中,有一對殷姓姊妹,前幾年她們父親去邊疆打戰(zhàn),之后再沒回來,去年夏天,她們的母親也在那一場山體滑坡中沒了性命,從此便留下這姊妹二人孤苦無依。 還在殷家翁婆都還尚在,這姊妹二人的父母和上面的伯父以及下面的叔叔并未分家,沒了父母之后,姊妹二人也依舊在家中吃飯,只是免不得要看一些臉色,她們嬸嬸還說這兩個丫頭命硬,叫自己家里的小孩離她們遠著點。 上面的翁婆雖然并未說什么,那個當阿姊的卻很害怕,整日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翁婆哪一日突然就發(fā)話說要把她倆拉去賣了。 jiejie殷蘭認為,她那翁婆心里必定也是想要把她們賣掉的,只是礙于顏面,怕村里人說話,所以才一直沒有開這個口。 這樣的想法越來越深,她便有些魔怔了,每日里吃飯的時候,看著圍坐在飯桌邊的這一家老老小小,仿佛就像是在看一群吃人的妖怪一般。 殷蘭很少出門,每日里只管把自己關在屋子里搓麻線,七八歲的小姑娘,搓出來的麻線卻是又細又均勻,半點都不比大人做的差。 平日里把她meimei也是看得緊,她meimei殷朵兒才五六歲,還不曉事,常常鬧著要去院子里跟其叔伯家的兄弟姊妹一起玩,每當這種時候,殷蘭就會打她,打過幾次,殷朵兒跟她便有幾分離心。 前些時候,殷蘭聽院子里一個堂姐說,羅三郎家在做墊子,他自己做完以后,還須得要人拿個小棍細細地戳,直到把那墊子戳得密實齊整了才算完。戳一個那樣的墊子,能得他家兩塊雞蛋糕。 于是殷蘭就想著,自己也去拿一個那樣的墊子回來戳,弄得好了,每月也能掙回來幾塊糕,哄哄殷朵兒。 她原本還擔心那羅三郎不給,畢竟自己年歲還是太小了些,沒想到那羅三郎竟果然如村里許多人說的那般,十分地好說話,先是讓四娘五郎跟她細細講了這個東西要怎么做,然后便從屋里取出一塊那樣的墊子,叫她拿回去慢慢弄。 這殷蘭干活著實也是個利索地,在殷朵兒那點聊勝于無的幫助下,不到十天功夫,竟然叫她給戳出了三塊墊子來,而且半點都不帶偷工減料的,她每過來交一塊墊子,羅用都會在本子上給她記上一筆,然后再給她拿一塊待加工的墊子。 待到廿五這一日,殷蘭再過來,羅用一看到她,也沒有多說什么,只問她是一次都領了,還是分幾次領? 殷蘭想了想,說都領了,然后她便從羅三郎那兒拿到了六塊雞蛋糕,還盡揀大的給她拿。當時殷蘭還聽旁邊幾個正等著賣糕的人在那里喊,大塊的都被拿走了,要不我們還是等下一鍋吧。 捧著這一大碗糕回到家里,殷蘭心中還有幾分不可置信,見到殷朵兒,便先給了她一塊,那沒心沒肺的,得了一塊糕就高興得跟什么似的,殷蘭叫她要聽話,自己往后還給她掙糕吃。 剩下那五塊糕,殷蘭想了想,當天傍晚吃晚飯的時候,便把它們捧到了翁婆面前,也是討好的意思,也是為了證明自己已經(jīng)可以干活,并不是吃白飯。 她阿婆接過陶碗的時候,手指觸到孫女兒粗糙的小手,心中頓時五味雜陳起來。 隨手把那一碗雞蛋糕放在一旁的桌面上,殷家阿婆牽起孫女兒的小手細細撫摸,說道:“那雞蛋糕少吃幾塊也是無妨,你也莫要做恁多的活計。” 殷蘭一聽這話,眼眶登時便紅了。 “這是怎的了?”殷家阿婆心中也是悲愴,忙將孫女摟到懷中。 “阿婆……”殷蘭這時候已經(jīng)是泣不成聲。 “阿姊,你怎的哭了?”殷朵兒也在一旁扯著她阿姊的衣袖,一臉的要哭不哭。 殷家阿婆伸手將兩個孫女摟在懷里,面上也是老淚縱橫:“哎呦……我苦命的二郎啊……哎呦……我那苦命的媳婦子……” 這老老小小的一哭起來,家里其他人也都跟著紅了眼眶,就連先前說這對姊妹命硬那嬸嬸,也低下頭去抹了兩把淚水。 此事過后,殷蘭對家人的提防便不再像從前那般重了,也肯讓meimei與家里那些小孩一起玩了,她那嬸嬸倒也沒再說什么。 只殷蘭依舊從羅三郎那里拿墊子回來戳。后來羅三郎聽說她搓麻線搓得好,便讓二娘拿了一些羊絨給她搓,給羅三郎家搓羊絨線,可比搓那麻線掙錢多了,也不像戳墊子那般費眼睛,活計做熟了以后,基本上全憑手感。 殷蘭現(xiàn)在干起活來已經(jīng)不像當初那么拼命,時不常地還能在村子里走動走動,但就算是這樣,她現(xiàn)在每個月也能從羅三郎那里拿到二十幾文錢了。 這二十幾文錢能買四五斗米,足夠養(yǎng)活她們姊妹二人,多了這一個保障,她心中自然就比從前踏實許多,性格也漸漸開朗起來。 · 羅用這邊,自打五月廿五那一日又被買走了一批羊絨襪之后,家里的存貨幾乎告罄。 于是他最近就開始搞起手工外發(fā)來了,織襪子的活兒考慮到編織技術暫時還不打算外傳,所以不好外發(fā),搓毛線這個活兒卻是可以外發(fā)的,只不過發(fā)出去的也并不是特別多,瞅準了那幾個做活兒細致的,稍微發(fā)了一些出去,橫豎搓那么多線出來,二娘也是織不完。 五月底的時候羅家收麥子,羅三郎那二十幾個弟子一起下地,不到一天時間就把五畝地的麥子都給收了回來,后面又忙了兩日,便把這些麥子從秸稈上都給搓了下來。 這些日子也正是村里其他人家收麥子的時候,村子里那些小娃娃們都給趕到外面去看麥子,手里拿著樹枝什么的,防著鳥雀啄食。 實際上在田里的時候已經(jīng)被啄了不少,這種事根本防不勝防,尤其是像他們這種小山村,各種鳥雀數(shù)量很多,麥子谷子一熟,它們就都從山上飛下來了,趕都趕不走。 新的一批糧食進倉,舊的那些糧食羅用就整理整理,打算把它們消耗掉一批。 小河村那邊有個榨油坊,羅用想去哪里榨點大豆油,平日家里拌個涼菜炒個雞蛋什么的,總不能一直用葷油,再說這年頭葷油也是不易得。 小河村距離西坡村二十多里地,趕著驢車過去,要走兩三個小時,平日里兩村多有往來,也有相互通婚,但羅三郎卻是沒去過的,只知道他們這里的里正是住在小河村。 小河村地勢比西坡村平整,村中又有一條小河流過,水源充足,所以更適合耕種,村子的規(guī)模也要比西坡村大得多,大大小小將近有五十戶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