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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亂臣(作者:蔡某人)在線閱讀 - 第130節(jié)

第130節(jié)

    歸菀似乎對他這套說辭慣了,只窘一瞬,很快復(fù)歸平靜,抬臉沖他淺淺一笑,接續(xù)擺弄膝頭的袍子去了。

    晏清源一邊揉著額角,一邊笑吟吟看她,不知怎的,她坐在燭光里,又讓他想起了家家,以及那些從懷朔到洛陽,從洛陽再到晉陽的顛沛流離,一下都順著記憶的甬道如外頭雨水嘩嘩涌了過來。

    外頭正雨聲如注。

    他對歸菀招招手:“菀兒。”

    歸菀抬頭,晏清源笑道:“你過來,我有話問你?!?/br>
    歸菀只好把袍子一擱,剛走到他身邊,就被他牽住了手不放:“我沒騰出功夫罰你?!?/br>
    歸菀兩只眼無辜看著他:“世子要罰我什么?”

    “昨日給我闖出那么大禍來,你不該罰?”晏清源要笑不笑地盯住她。

    歸菀自知理虧,把眸光一垂:“世子,我下次不敢了?!?/br>
    想來,也是真的后怕,她怕的不是死,而是掉進(jìn)另一場噩夢連死都不能。

    見她臉上,悔意都遮不住,晏清源笑笑,揉了兩下小手,歸菀忽抬眼說道:

    “世子讓人放箭避開我……”余下的話突然又怎么都說不出口了,她要和他涇渭分明,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本要射殺她,但結(jié)局卻是他竟救了她,歸菀嘴唇囁嚅半天,最后,變成了嘴角一抹羞澀:

    “我其實是高興的。”

    晏清源一笑:“你說過了,我知道,怎么,生死一線間的滋味嘗夠了嗎?”

    歸菀一愣,腦海里閃過一瞬當(dāng)時的痛覺,她終于慢慢點了點頭。

    “那就好,以后好好跟著我,不要再想其他不相干的?!?/br>
    晏清源說完,伸出手來,在她領(lǐng)口有意無意摩挲兩下,大有深意望著她:“聽明白了嗎?”

    歸菀回望于他,他溫和的神情,諄諄善誘的語氣,不容人拒絕的姿態(tài),都讓她覺得荒誕不經(jīng),又傷感無比,歸菀怔神間已經(jīng)被他拉過來翻身壓在了榻上,他在找她的唇。

    “我很快就能拿下潁川城了,好孩子?!彼O?,溫?zé)嵊巫叩臍庀⒘粼诙?,輕輕一咬,興致盎然地說了這么一句。

    歸菀眼睛驀地一睜,對上他此刻也閃爍不定戰(zhàn)火燎原的眸子,不知想到什么,忽就忍無可忍:“你不要喊我好孩子?!?/br>
    那雙就要開始攫取的眼,如寒光,定在了歸菀身上,晏清源微微一笑,手探進(jìn)衣襟,找到她那處疤:

    “我欠你的,我知道?!?/br>
    歸菀的一雙靈目中,陡然涌出熱淚,攀在他肩頭的兩手狠狠一抓,隨即,又軟綿綿滑落下來。

    晏清源給她拭去淚水,手底時重時輕,歸菀一雙秀眉始終微微蹙著,他弄半日,始終不見她松弛,繃得死緊,身子秋風(fēng)落葉般直打顫,無奈一嘆:

    “好吧,你不要。”

    歸菀哽咽著把頭一點,推開他手,低聲說:“我不是你發(fā)泄的物件?!?/br>
    晏清源一怔,見她這半日腦子里想的都是這,忽冷笑一聲,反倒蠻橫起來,將一條腿抬了:“我偏要!”

    風(fēng)消雨歇,他還握著她的腰肢不讓人躲,歸菀昏昏沉沉,唇瓣忽被他重重一咬,迷離間,聽見他語調(diào)不清地在耳邊笑罵了一句什么,沒入心,直到他說,“傻孩子,我是喜歡你,怎么說多少遍就是不開竅?”

    他甚是溫柔,歸菀無力看他一眼,頭一歪,趴伏在了他懷中。

    “等回鄴城,繼續(xù)調(diào)理身子罷,給我生個世子?!?/br>
    本都乖順無言的歸菀,心口一疼,仿佛更能明白方才他那一陣的來勢洶洶,她微微出神,佯做未聞,動也不動了。

    身上狼藉,晏清源為她清理干凈,才抱緊人,枕著風(fēng)雨,把下頜抵在她汗?jié)竦聂W發(fā)上,心滿意足地睡去了。

    翌日,帳外聽取蛙聲一片,晏清源卻神清氣爽,把戰(zhàn)袍一穿,在尚熟睡不醒歸菀的臉上輕啜了下,扭頭走出大帳,對已經(jīng)等候的劉響露出抹飛揚(yáng)笑意:

    “叫上參軍,告訴他,我昨晚做了個夢,等他來解?!?/br>
    第158章 念奴嬌(27)

    明黃的一個“晏” 字,迎風(fēng)揮展,晏清源凝眸看了兩眼,對諸將自若一笑:

    “天也助我,今日刮的是西北風(fēng)?!?/br>
    說完,在積蓄到極致的堰壩上巡查下來,揚(yáng)鞭一指:“偵騎回報,潁川城北面城墻坍塌最為嚴(yán)重,就從這入手?!?/br>
    決口的方向一定,吩咐下去,不多時,只聽轟然一聲,洪水猶如出籠猛獸一路呼嘯而去,直沖潁川。

    滔滔白浪,轟鳴了數(shù)個時辰,本就風(fēng)雨飄搖被大水浸泡了兩月的潁川城一觸即潰,鬧哄哄的一群將士,擁著高景玉暫避到了土山上。而百姓們,或蹲房頂,或進(jìn)箭樓,一時間,內(nèi)城頓成汪洋,上頭滿了簸箕竹篾等雜物,悠悠蕩蕩的,順?biāo)烈馄魅チ恕?/br>
    攻城良機(jī),就在當(dāng)下,諸將躍躍欲試,紛紛請命殺進(jìn)潁川城,心里盤算的都是能取了高景玉首級,那才是大功一件呵!晏清源則不急不躁,目光在諸將臉上掃了一圈,沒有下令,而是登樓船順流而下,臨近城下,召來弓箭手,對準(zhǔn)城頭射了一封封賞格下去。

    上頭是他的如椽大筆:

    “有能生致高大將軍者,重賞封侯,若大將軍身有損傷,親近左右皆斬;入城若不得高大將軍,全城皆屠!”

    末了,唯恐高景玉眾部將不知似的,命人又圍繞著潁川城頭不斷扯起嗓子喊話勸降。

    正值巳時,太陽透毒,高景玉同部將坐在土山上半日沒進(jìn)一滴水,也沒個遮擋,已經(jīng)是口干舌燥,頭昏眼花。

    他站起身來,舉目四望,只見水澤漫漫,東軍船艦上大纛醒目刺得眼疼,視線所及之處,全是明甲晃晃的勇士精騎,高景玉留意到他們的衣甲鮮亮,再一回首,看看自己所剩不多的三五千部曲,一張張焦渴干裂的嘴巴,被曬蔫頭灰土的臉龐,一想前塵往事,悲愴難耐,知道這一次是在劫難逃,他面色一灰,抖了下衣袍,走到人群前頭來了。

    “我本身蒙國恩,當(dāng)精忠報君,無奈如今力屈計窮,唯當(dāng)以死謝國!”高景玉對著將士,仰天一嘆,轉(zhuǎn)而失聲慟哭,把佩劍一抽,架在脖子上就要自刎。

    都帳眼捷手快,撲倒過來,一把奪劍,一面抱住他小腿哀泣說:

    “明公!你以前常訓(xùn)導(dǎo)我等,說‘捧我頭出降,非但得富貴,亦完一城人’,明公說這話,是憐惜將士,憐惜百姓,可如今晏相是要活的明公,如若不能,何來完一城人!明公真的憐惜全城性命,應(yīng)當(dāng)先憐此身吶!”

    高景玉被困多日,城中缺鹽少油,眼下,渾身水腫早沒了什么力氣,被部將這么一抱一攔,四下的將士們,見狀又紛紛跪地哀嚎勸阻,弄得他無法,佩劍被人一把奪下扔到一旁,人被攙扶著坐下了。

    這邊,高景玉猶豫著是否受降,對面晏清源氣定神閑靜候大駕,雖也被日頭曬得大汗淋漓,他卻始終嘴角含笑,一身重甲,持扇輕擺,一點焦躁勁兒也無。

    晏岳見晏清源還這么沉得住氣,他一把年紀(jì),有些吃不消了,這幾載,身子本就狀況頻出,尤其是被晏清源逼查田產(chǎn)那一段時日,朝野上下,人心惶惶,他也整日難安。此刻,遲疑要上前諫言,晏清源忽把目光投向隨軍的李元之。

    兩人目光一碰,李云之了悟,自接了劉響的傳話,一直等晏清源說那個夢,不想,他賣了幾個時辰的關(guān)子,看來,眼下是到要說的時候了。

    晏清源修眉一展,莞爾而視:

    “我昨夜做了個夢,”說著,頓了一頓,目光悠然自眾將身上一一掃過,“同諸位一道去打獵,遇到一群野豬,我搭弓引射,盡獲之,獨一頭最大的,怎么射,也不可得,”他把目光鎖在了李元之身上,“參軍說當(dāng)為我取,不過須臾,果然得之進(jìn)獻(xiàn)。”

    眾人面面相覷,暗道世子這夢果然離奇,左右這么一交流,亂糟糟說半日,也沒琢磨出他這是個什么意思。

    斛律光默然一笑,把兩只眼睛看向了李元之,李元之則一拱手,微微笑道:

    “下官愿為大將軍一驗其夢?!?/br>
    晏清源哈哈一笑,把白羽扇丟到他懷里:“切記以禮相待?!?/br>
    扇子一接,李元之解下了腰間佩刀,由一旁的蒼頭奴捧了,換身白衣,這才辭別晏清源,乘一小舟,獨自飄去了潁川城頭。

    沒帶一兵一卒,手中也沒武器,施施然跳下船,信步而來,如入無人之境,這般從容,看得西軍虎視眈眈,無數(shù)雙警惕的眼睛刀子一樣扎在李元之身上,李元之也不懼,大大方方告訴上前拔刀阻攔的侍衛(wèi)說道:

    “某乃李元之,奉大將軍命而來?!?/br>
    見到高景玉,李元之把他稍一打量:哦,很是憔悴,不過那一雙銳目還是沉毅得很吶,大將風(fēng)范一點不折。

    他朝高景玉打了個揖,還沒開口,就被高景玉的都帳先聲奪人給喝斥了:

    “你是來游說羞辱我大行臺的嗎?!”

    李元之溫和笑笑,把羽扇誠意十足地一呈:“大將軍仰慕行臺已久,某前來,為大將軍求賢,大將軍言行臺有名士之風(fēng),特深誡要以名士之禮相待。”

    高景玉不接,自嘲冷笑:“倘若出降,何來名士之風(fēng)?”

    李元之搖頭:“大行臺既肯見某,那就是心系全城,舍一己榮辱,不是名士又是什么?”說著,做出個借一步說話的樣子,高景玉會意,屏退了左右,李元之便直截了當(dāng)說了:

    “其一,大行臺昔年,視大相國為國賊,追隨孝武出奔關(guān)中,可如今,孝武死于賀賴鴆殺,那么賀賴又是什么?其二,大行臺自領(lǐng)數(shù)萬部曲堅持出潁川而守,賀賴雖遣援兵,為何早不來,晚不來,等水淹了道路困不能行,才姍姍來遲?最終又無功而返?”

    話不多說,只此兩條,一下全中要害,說的高景玉啞口無言,竟沒法反駁,李元之觀他神色,見機(jī)又把白羽扇一奉:

    “此大將軍隨身之物,今贈與行臺,愿行臺他日成比肩周郎的萬世不朽功業(yè),他日,便是封狼居胥,助明君一統(tǒng)南北,板蕩天下,全不世霸業(yè),也未可知!”

    不錯,那確實是身為武將者,最至高無上的榮譽(yù)了,高景玉心頭悵然,眉眼間,滄桑幾許,他回頭望了一眼這座嵌在中原大地在輿圖上朝河洛平原突出的城池,水波粼粼,人畜半死,遠(yuǎn)處是碗口粗高大油亮的綠楊,卻不知佇立了多少載,又看遍了多少王朝更迭,世事變遷。

    唯有這片土地,幾經(jīng)易手,還自巋然不動。

    青山常在,綠水長流,他愀然不語,默默接過白羽扇,一句話也沒說。

    李元之心頭一松,笑著上前執(zhí)手,同高景玉一道下山上船,一路暢行,頃刻間,就瞧見了大樓船上迎風(fēng)而立的晏清源,正把千里眼一收,好整以暇地等他倆人小舟一靠近,對李元之把眼睛一眨,蹙眉淡笑:

    “吾夢驗矣?!?/br>
    眉梢一抹恣肆,穿云度水,那是何等的風(fēng)流快意!

    這兩人一現(xiàn)身,隨之好一陣山呼海嘯拔地而起,結(jié)成人浪,聲達(dá)于天,后面緊跟高景玉而來的一干裨將,則黯然不語。

    李元之笑著給高景玉讓條路,引見說:

    “大行臺,這就是大將軍。”

    自從大相國晏垂過世,在西軍口中,已經(jīng)習(xí)慣把晏清源稱作“晏相”,此刻,高景玉上前一施禮,按李元之口中稱呼來:“大將軍?!?/br>
    “行臺多禮?!标糖逶瓷焓忠环?,客氣非常,目光在他那張并不見喜色的臉上一轉(zhuǎn),含笑說道:“十載未見,行臺風(fēng)姿依舊,家父在時,對行臺已心存仰慕,今日我能得行臺,可慰平生,幸甚至哉!”

    方才一路而來,人群閃開之際,高景玉已經(jīng)暗自把晏清源打量了個遍。西入關(guān)中之前,高景玉在和晏垂交手時,晏清源跟在身邊,彼時,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年郎,如今再見,眉目輪廓恍如舊年,只是,這氣度儼然是一方霸主,早無需仰仗父輩庇護(hù)。

    而他,卻是半生已過,眼前的年輕人,才是旭日東升。

    同他父親對抗的那些年,轉(zhuǎn)瞬間,都已經(jīng)消失在光陰深處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的,自己還是做了眼前這個俊秀異常年輕人的降將。

    流光容易把人拋。

    高景玉心頭苦澀,于是,淡然說道:“某已過知天命,大將軍才是明日可期?!?/br>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大行臺不必自嘆奈何,明日同樣可期?!标糖逶凑f完,解下高景玉腰間佩刀,遞給李元之,笑吟吟道:

    “參軍,使卿常獲此利?!?/br>
    兩人相視一笑,這個時候,其他人才明白晏清源所說夢境深意何在,紛紛笑著上前執(zhí)禮道賀不已。

    隨即,晏清源命斛律光先去接納收編高景玉的殘部。安排事了,攜眾將士回中軍大帳,臨到轅門,翻身下馬,一路腳步輕快,走進(jìn)帳中,見歸菀坐在胡床上,幾束野花,攤在膝頭,她拿著剪刀,正在修修剪剪,好不閑適,似乎是擺弄差不多了,將將要起身去換水插瓶:

    身子被人猛地一掐,兩腳懸空,竟是太過倉促,剪刀呀,花呀,散落了一地,連帶著胡床也一道翻了。歸菀一聲驚呼,目光同晏清源那雙噙笑雙眸一對,她人已經(jīng)被他舉抱在懷中,被他帶著,轉(zhuǎn)了一圈:

    “我已收回潁川!”

    他氣息深重,一雙笑眼里分明是在毫無芥蒂地跟她分享著喜悅,歸菀亦受感染,雙手?jǐn)n在他肩頭,沖他羞澀一笑:

    “是嗎?那恭喜世子!”

    晏清源和她對視良久,忽朝她唇上狠狠吻了兩下,不待歸菀掙扎,把人放了下來,歸菀這個時候才紅著臉怪他,俯下身去,把剪刀花枝一一撿起:

    “世子,你看,花都被你踩壞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