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節(jié)
“大行臺,劉將軍,快隨屬下去船里避一避!” 兩人無暇多想,被程信這么一護,送到了船里。 一身衣裳早吹得烏煙瘴氣,再看彼此發(fā)冠,也是東倒西歪,頗是狼狽,慕容紹輕吁口氣,對劉豐生說道: “等風(fēng)小了,再回去罷。” 一語說完,程信卻面帶急色道:“這么大的風(fēng),只怕有險,大行臺,屬下看看剩下的人都躲哪兒去了,也讓他們都進來?” 外頭風(fēng)聲肆虐,沙石飛走,直打得船壁啪啦作響,猶如暴雨擊窗,泊在水岸邊的船體也開始跟著瘋了般左搖右晃,慕容紹憐惜親隨,素體恤部下,一扶船桿,命程信趕緊去把人都弄到船上來。 程信得令一出,眼眸便沉如天際黑云,疾步朝纜繩這奔來,風(fēng)已經(jīng)大得直吹得人搖搖欲飛,幾站立不住。 他迅速蹲下身來,半瞇著眼,確定了風(fēng)向,想要把纜繩解開,無奈這個時候風(fēng)勢太烈,視線里,不辨黑晝,費勁看了,才見繩子已經(jīng)被風(fēng)吹得繃得陡直,正苦惱間,眼前倏地一亮,手一摸,把腰間晏九云贈送的匕首解開,一拔刀,使出全身力氣,割了下去,刀柄直把虎口硌得鮮血迸出,也渾然不覺。 程信一雙眼目紅得駭人,借著還在不斷加大的風(fēng)力,終于,怦然一聲,纜繩驟斷,船體隨即被風(fēng)攜入水中,正借風(fēng)勢,轉(zhuǎn)眼間脫岸而飛,猶如離弦利箭,朝對的方向 便是高景玉困守的潁川城。 第148章 念奴嬌(17) 這一隊親隨,有看見的,驚呼一聲,就齊齊朝堰下奔來,等人趕到岸邊,船早順著大風(fēng)一路暢通無阻地飛飄去了潁川城,把人驚駭?shù)脽o以復(fù)加,卻也只能在岸邊跳起腳奔走呼喊而已,一時間,既無從下手相救,也救援不迭。 船內(nèi)慕容紹劉豐生兩個還在顛簸中坐立不穩(wěn),身邊一個隨從也無,兩人只能踉蹌扶了船舷,這么定睛一看,慕容紹瞳孔猛地一收,同劉豐生兩個目光一碰,兩人皆心知肚明的,這下是糟透了,眼見就要撞上潁川城頭了! 女墻上,本都靠在垛口拉低兜鏊躲風(fēng)沙的西兵,不知誰第一個瞥見的異常,先是嚇得招呼眾人快些應(yīng)敵,再一細(xì)看,合計著不對,就這么孤零零的一艘,臨到眼前了,也不見箭雨襲來,疑竇叢生間,忽的明白過來,立刻興奮的大嚷大叫,管不得天氣惡劣,取了長鉤就去撈船,同時,利箭齊發(fā)。 眼見船身被堪堪勾住,要為敵所擒,慕容紹眼角那兩道丘壑般的深紋猝然攢起,目中泄出一縷悲憤,不由仰天一嘆: “天喪予!此生盡矣!” 說完,沖兀自驚愕的劉豐生投來最后一記堅定目光,幾是吼道:“豐生!吾寧死不彎,倘若你能得生還,替我向世子謝罪!” 魁梧的身軀朝水中一躍,一聲巨響,劉豐生回過神來,知道慕容紹并不會水,眼中一噙熱淚,喚了聲“慕容兄!”,肩頭忽一陣劇痛,原是中了利箭,他也不再遲疑,轉(zhuǎn)頭就跟著跳進了水里。 沒幾下掙扎,先跳水的慕容紹就徹底沉了下去。 西兵見狀,奮力鉤扯,劉豐生頗通水性,好不易要游到露于水面的土山上,卻又被浪激回,反復(fù)數(shù)次,體力不逮,終被城頭西兵勾住,一時間亂箭齊發(fā),身中無數(shù),猶如攢頭刺猬,大呼一聲“大相國”,就此氣絕。 這邊,兩人尸首被西兵打撈上來,卻是無人能識。忙遣人去請高景玉,正困苦窮愁的高景玉,一聽消息,即刻前來,撥開人群這么一看,仔細(xì)辨了半晌,認(rèn)出慕容紹,頓時又驚又喜,他當(dāng)年從魏都洛陽隨孝文帝西逃,和爾朱部下的慕容紹有數(shù)面之緣,一別經(jīng)年,除卻染透滄桑,這模樣,就是已成死尸,也還是那個智勇剛毅的帥才慕容紹呀! 大驚大喜過后,高景玉瞧著慕容紹的尸首,看了半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再一看劉豐生,卻沒認(rèn)出,只是看身量形容,沒著甲胄,也是不俗,自當(dāng)也是一名大將,想了一想,尋來幾名早年的魏軍俘虜,讓他們一認(rèn),果然,有人認(rèn)出劉豐生,一指道: “這是左衛(wèi)將軍劉豐生!” 一時,四下皆駭,諸將圍了這半日,知道了這么個結(jié)果,暗道真是古今奇談,紛紛諫言要將兩人首級割了掛城頭,以壯軍威。高景玉聲色不動,等人聲小了,眉頭一皺,喊來人替兩人凈面,割了袍子一角,準(zhǔn)備依禮厚葬。 正值此時,外頭親兵來報: “外頭風(fēng)小了,東人遣船來救,轉(zhuǎn)幾圈又都回去了!” 城外確實如此,彼時岸邊驚慌失措的隨從們,見情勢不妙,即刻就奔回了大帳,把話一傳,晏岳幾人大驚失色,跑出來拿千里眼一看,連連頓足,知道事情怕是救無可救,還是等風(fēng)勢方一式微,立馬出船營救,自然是無功而返。 主帥遇難,一下引得軍心震動,就在營帳里駭惋成一團時,唯獨慕容紹的親信都帳斛斯壽率一眾扈從趕到事發(fā)處,一瞧見那拴船的木樁,便半蹲下身子,兩手一合抱,憋了個滿臉紫紅,也沒能晃動,心下已經(jīng)生疑,再一瞥纜繩,眉頭突突直跳,喊來幾人圍上細(xì)看,都是一臉的驚憤: “有人割斷了纜繩!” 這一下,更是不得了,震怒至極,吵吵鬧鬧一團,不知誰冷不丁忽揚聲叫出一句: “是誰把大行臺和劉將軍送船上來的!” 四下猛地一寂,斛斯壽冷銳的目光朝眾人身上這么刮了一圈,很快發(fā)現(xiàn)端倪,厲聲問說: “那個張五呢!小晏將軍的那個親兵!” 眾人面面相覷,左右一脧,果然不見了張五,有人回想起當(dāng)初情狀,這么前后一勾連,先是驚怒,后又變作心照不宣出奇的沉默,都把目光遞給都帳,等他拿個主意。 斛斯壽也有些踟躕,同眾人目光交匯兩番,一時,也定不下來,懷疑晏九云那是萬萬不能,可眼下,除了張五不在,又是他護送的兩人……斛斯壽面色陰沉,苦惱地一抓佩劍,圍著木樁又來回踱了兩圈,瞧見沙土里赫然一閃,他一愣,撿起來,是個配有寶石紋飾的刀鞘,華麗的很,看樣子,像出自西域的風(fēng)格。 他沒聲張,默默一收,趕回大帳里把東西沒給晏岳,而是先找到斛律光,見他一臉陰云獨自坐在那出神,將刀鞘一遞,來龍去脈一說,斛律光臉色就更不好了,什么話也不說,直接傳晏九云進來。 晏九云也早得了消息,驚慌失措趕來,一見斛斯壽在,嘴巴張了張,還沒問,眼前什么東西一閃,沒著意,竟打到臉上,不過他反應(yīng)到底迅捷,還是伸手接住了,不由地一叫: “咦,這不是我給張五那把匕首的刀鞘嗎?” “小晏將軍,”斛斯壽一聽這話,當(dāng)下就沉不住氣了,眉頭一擰,盯著他,“小晏將軍讓張五給大行臺劃槳,我們遇上大風(fēng),是他親自把大行臺劉將軍送到了堰下船只,我們幾個還沒來得及趕到,船就飄走了,纜繩是被人切斷的,呶,這個東西,就是木樁子跟前撿到的,”話說著,一刻不放松小晏的表情,見他那張雪白的臉,從迷茫,到醒悟,再到驚愕,一時間,神情變了幾回。 “眼下,人都在,獨獨一個張五不見了?!滨箟壅f完,抱肩而立,一副等著晏九云解釋的模樣了。 這些話,在腦子里轉(zhuǎn)半天,晏九云已經(jīng)聽得一手心冷汗,他求助似地看向斛律光: “明月哥哥,我……” 那張白臉,一下就成了個通紅困窘模樣,斛律光不發(fā)一言,把人都屏退了,走上前來,一拳把晏九云打了個直趔趄: “你闖滔天大禍了!” 這一拳不輕,一股溫?zé)崤縻殂橹毕?,晏九云手一摸,滿掌的血,他年輕,平時也是極好臉面的,此刻被斛律光上來就動手教訓(xùn)了,又慚又氣,怔怔杵在原地,一動不動,小獸一樣回瞪著斛律光,不是怨懟,倒更像是有苦說不出了。 惡氣出了,斛律光也冷靜下來,暗道也不能全怪小晏,此人實在太狡詐,當(dāng)初把小晏從死人堆里撈出來,原就是等著這一天! 斛律光把頭一搖,無可奈何道:“這件事,你不能瞞世子,你自己跟他說罷,我們誰也幫不了你?!?/br> 一宿下去,晏九云就直挺挺跪在晏岳中軍大帳里,此事不宜聲張,便也鎖住了消息,所以他才撿里頭自罰,晏岳無法,由著他去,一時間人心惶惶,士氣低落,諸將個個也是頹喪傷懷,等到第二天,也沒個攻城的意思,只命人去追蹤張五的下落。 再過兩日,高景玉忽遣來使一舟劃到魏軍所據(jù)之處,無聲無息的,還沒靠岸,就被黑壓壓一眾魏軍圍逼上來,虎視眈眈,拔劍而待,來使一看這陣仗,見眾人目露兇光,卻也不慌,鎮(zhèn)定把函匣一拋: “某奉高行臺之命,奉還慕容大行臺左衛(wèi)將軍衣冠,兩位已被高行臺厚葬,并無怠慢污辱?!?/br> 這一番示好之意,魏軍哪里領(lǐng)情,待他船近幾許,紛紛一個箭步就跳了上去,把人一架,扔到了岸上,領(lǐng)頭的一按,這就要怒斬了他泄恨。 來使倒有骨氣,道一句“兩國交戰(zhàn),不斬來使,我特地來還衣冠,獨自前來,你們卻要白刃加身!動手吧!” “娘的,老子今天就要斬了你!”慕容紹的一個隨從,在岸邊守幾日了,每天對著潁川城遙遙祭拜,每天在心底發(fā)一遍毒誓,如今好不易逮個西人,恨不能立下把他千刀萬剮了! “住手!” 聽一聲怒喝,眾人扭頭一看,見是斛律光,被扈從簇?fù)矶鴣?,紛紛退避,給讓出條路來,一時間,又把手頭動作停了。 只是落在來使脖頸上的刀劍,還沒挪開,斛律光先把函匣一開,一雙雙眼睛便都朝這看過來了,不錯,是兩人的衣冠,一見舊物,確定大行臺兩人果真身死,更惹得諸人悲憤交加,嚷嚷著定要殺了來使。 斛律光眉頭鎖的死緊,靜思了半晌,照例話不多,吩咐把人放了,也不管群情洶涌,抱著函匣回到帳中,同晏岳等人一商議,命斛斯壽親自攜衣冠算是扶柩歸京,捎帶晏九云書函,回鄴城復(fù)命。 一路驅(qū)馬狂奔,不分晝夜,這么一身縞素跌撞到東柏堂,把個兩邊侍衛(wèi),看得俱是呆住。 恰巧,碰上剛得了南邊軍報的那羅延,正喜滋滋下馬,眼前,白刺刺一團,驚得他倒吸口冷氣,他不認(rèn)得斛斯壽,剛一上前,見這人把印著晏岳玉印的修書一遞,那羅延頓時變了臉色: “這是怎么了?” 見斛斯壽干裂裂的嘴唇一扯,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模樣,卻又極力忍著: “屬下要見大將軍!” “不是,你這一身行頭……”那羅延臉上那個笑意,褪的一干二凈,見他這副姿態(tài),知道是不見世子爺不會啟口了,心驚膽戰(zhàn)的,把人一領(lǐng),在門外猶猶豫豫喊了聲“世子爺”,聽一聲允,抬腳進來了。 “世子爺,你,你是先聽好消息呢,還是壞消息?”那羅延趕緊搶先開口,晏清源一抬眸,眼中本噙帶的一縷笑意,就凝滯在嘴角了: “你是什么人?” 斛斯壽訝于晏清源這副皮相,此刻,卻也顧不得了,捧著函匣,朝他案頭輕輕一放,就撲通跪在了地上,隱忍著哭腔: “屬下是大行臺的都帳,回大將軍,慕容大行臺,還有左衛(wèi)將軍,以身殉國了!” 晏清源長眉一動,眸子里頓時燃起兩團幽暗的火,他抬手,打開函匣,入目的是一團破碎衣物,束發(fā)小冠,凝神看了片刻,冷聲問: “怎么回事?” 斛斯壽暗暗一拭眼角,也不起身,跪著把事情道了個詳透。 又把晏九云的書函也呈上去,等了半晌,見晏清源半張臉孔,掩在那白紙黑字后頭,辨不出個端倪,忽聽得“嘩啦”一聲,一地的清脆撞擊之聲,幾枚黑白棋子,就悠悠地滾到了腳邊,打了一晃,轉(zhuǎn)悠悠撲地了。 原是晏清源把一盒子的棋子給掃了下來。 “人呢?!”晏清源疾聲厲色。 斛斯壽這才瞧見他一張臉,冷若冰霜,兩道眸子淬雪一般,定在身上,如芒在刺,好在他還靈醒著,立下明白問的誰: “沒捉到,屬下想過,張五不是他本名,這人是小晏將軍行軍前從鄴城征兵帶過去的,懇請大將軍細(xì)查,大行臺左衛(wèi)將軍死于非命,絕非天災(zāi)!” 晏清源不語,手掌覆上兩人的衣冠,忽的一把攥死,沉默有時,慢慢點了點頭,一撫額,兩道修眉,幾要擰作一線: “我不會讓我的將軍們白死,你先下去,歇一歇?!?/br> 斛斯壽也是過而立之年的漢子了,聽眼前這個俊秀年輕人這么一說,竟心頭一熱,險些就掉下淚來,他跟了慕容紹十多年,幾經(jīng)沉浮,眼看大行臺兩鬢添霜,終于等來壯心不滅一展所長的時候,卻忽然這樣不明不白地去了,焉能不傷心? 把函匣一合,晏清源垂眸不言,把一旁已然聽得瞠目結(jié)舌的那羅延看在眼中,急在心里,卻見晏清源忽又抬首,推開函匣,換作個尋常語氣: “好消息呢?” 此時此刻,那羅延早沒了歡天喜地的那個勁兒,再好的消息,也沒有世子爺連損兩員大將來的駭人了,遂把臉一皺,干巴巴說道: “倒真被世子爺猜中,柏宮這一路竟真打到長江邊了,老菩薩派出幾路大軍合圍他,他,他又給世子爺寫了封信?!?/br> 說完,干脆把火漆替他一撕,直接取信,畢恭畢敬遞給晏清源,倒不關(guān)心柏宮,腦子里飛速轉(zhuǎn)的還是方才斛斯壽說的那一事,腦子都要想爆了。 晏清源看完信,冷嗤一聲,揚手一丟,信件就輕飄飄地落到地上去了:“柏宮這個時候,想起大相國來了,看來,他是把我當(dāng)蕭梁老兒?!?/br> 那羅延一愣:“他想求和?想讓世子爺去援手?” “做夢,梁軍合圍他,他又想兩頭下注,淮南江北兩岸這個時候兵力都集中到長江邊了,正是拓地良機,不能錯失,你去把穆孚找來,我有事跟他商議?!标糖逶摧p透口氣,一扭頭,看了看壁上輿圖,眸光閃爍兩下,忽轉(zhuǎn)過身: “去,把斛斯壽再喊過來,七郎也叫上?!?/br> 第149章 念奴嬌(18) 兩人被一前一后領(lǐng)進來,晏清源單刀直入: “七郎,在雙堂見的那人,什么模樣?” 晏清澤一聽提起這茬,就來了精神,看那神態(tài),很想替兄長給畫下來,無奈不擅此道,毛乎乎的小嘴一張,搜腸刮肚形容起: “他臉上有疤,乍一看,跟小蟲子爬呢,怪丑的,聲音也怪,總像被什么燒過一樣,身形卻很高大?!?/br> 說完,很期盼地看著晏清源,卻又很警覺地瞥了斛斯壽一眼,縞素未除,七郎的小腦袋瓜也開始琢磨起來了。 斛斯壽屏住呼吸聽著,面上表情一滯,就被晏清源勘透,目光一定,問他: “是不是張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