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jié)
第120章 西江月(18) 正嫌熱,一早起來,地上原落了幾點子微雨,半干不濕,空氣中是新翻的腥土味兒。晏清源沒讓禿突佳久等,帶上穆孚,按時赴約,在柔然世子臨時下榻處停了馬。 同在鄴城時,兩人見面并不多,除非節(jié)慶,一來晏清源素喜文人雅士,攜手交游,吟詩作賦,和禿突佳實難有共同話題;二者,大相國在時,禿突佳也常晉陽鄴城兩地往來,是大相國貴客,晏清源并不樂意插手。 見了禿突佳,兩人彼此讓禮,不過一拱手的事,晏清源不跟他打哈哈,開門見山: “大相國新喪,我愿按柔然國法,接納公主,公主青春正好,為我父親守寡想必可汗也于心不忍?!?/br> 禿突佳早知結(jié)果,倒同晏清源喜笑顏開地客氣了幾句,晏清源耐心聽罷,手中烏金馬鞭還攥著,遂把案幾輕輕一叩: “既然世子能做主,好,等我發(fā)喪告諭文武,就攜公主回鄴,我必視若嫡妻?!?/br> 聽得禿突佳嘴角猛地一抽搐,臉色立馬沉了下來,冷笑道:“大將軍這是什么意思?” 和原先說好的完全不一樣,禿突佳一陣業(yè)火,meimei斷不會騙他,那就是大將軍一張嘴又反悔了! 晏清源神色自若,淡淡解釋道:“意思就是,茹茹公主雖為妾室,可不用每日向嫡妻行禮問安,我一視同仁。” 禿突佳立時眼中噴火,這里頭的利益得失早衡量得一清二楚,沒想到晏清源翻臉不認(rèn)賬,說好的正妻之位,忽降為妾……于是,一言不發(fā),把個腰間犀牛皮上掛著的彎刀一抽,用力一砍,半個案角飛了: “我父汗最恨不講信用的人!” 這一刀,事發(fā)突然,穆孚眼疾手快就要沖來,被晏清源用眼神及時阻住,只裝作驚詫:“世子這是怎么了?” “你既然答應(yīng)了娶茹茹為妻,現(xiàn)在反悔,是踐我國法!”禿突佳盛氣凌人的目光,肆無忌憚地在晏清源身上滾了兩滾。 晏清源微微一笑:“我?guī)讜r答應(yīng)的?我今日是第一回跟世子說起這事,難道有人冒充我答應(yīng)的?” 被這么一反詰,禿突佳愣了,晏清源的確沒跟他說過,這話,自然是從茹茹那里來的,眼角把人一瞥,看晏清源還是個和氣面孔,腦子一轉(zhuǎn),遂也把姿態(tài)放軟幾分: “大將軍有這個心,我得同我父汗商議才能拿主意。” 他也學(xué)晏清源,來個翻臉不認(rèn)人,把話往虛里吊,晏清源根本不理會這一套,只管繼續(xù)道: “我不覺得可汗眼下應(yīng)該cao心這些虛頭巴腦的名分瑣事,賀賴正結(jié)交西北諸胡,很快,他們就不需要你們送的戰(zhàn)馬了?!?/br> 禿突佳心頭一驚,眼珠子瞪得老大:“大將軍在說什么?賀賴敢背著可汗結(jié)交其他部落?!” 晏清源頗為同情地一嘆:“也許是覺得可汗老了罷,人一老,眼睛不亮了,耳朵也聽不清了,以至于家門口發(fā)生了什么都不知道?!?/br> “你把話說清楚!”禿突佳和茹茹一樣易怒暴躁,此刻,吼起來,也沒了個尊稱,橫眉冷豎的,晏清源懶得同他計較: “金山的突厥,是不是你們的鍛奴?賀賴靠來往酒泉的胡商結(jié)交了他們,突厥的狼主阿史那土門高興得很,當(dāng)即給了賀賴三十匹寶馬、百余把寶刀,另有兜鏊鎧甲不計其數(shù),這些事,你的父汗都知道嗎?” 一件件,如數(shù)家珍道出,禿突佳也顧不得晏清源是怎么知道詳情的了,勃然大怒道: “打鐵的奴仆,也敢背叛主人!” “家賊難防?!标糖逶匆馕渡铋L瞥他一眼,點到為止,起身把一身白麻孝服一整,要告辭走人的架勢: “那就請世子快些同可汗拿出個主意?!?/br> 話不啰嗦,抬腳就走,火氣發(fā)完的禿突佳猛地回神,趕緊出來相送幾步,心里雖早打定了主意,但嘴上還是要硬上一硬: “等我問過父汗,再告訴大將軍柔然的打算?!?/br> 不過,這一問,卻是風(fēng)馳電掣,兩天后,禿突佳就遣人送來口信:柔然的可汗,答應(yīng)了晏清源納茹茹為妾,但另有要求,大將軍府的后宅上下,不準(zhǔn)待公主有妻妾之分,晏清源本人更如是。 晏清源身邊圍著一眾相國府屬官及諸位將領(lǐng),他人在中央,把話聽完,付之一笑,知道禿突佳再快也不能兩日來往于大漠晉陽,也不拆穿,吩咐使者幾句話,便打發(fā)了人走。 “阿那瑰肯讓步,真是奇事!”斛律金一嘆,目光不禁投向晏清源,晏清源笑了一下: “我敢保證,阿那瑰這一回,即便不助我軍,也絕不會再支援賀賴!” 說罷精神一振,掃了眼在場的幾個年輕將領(lǐng),多為元老子弟,一揮袖道: “走,去西山圍獵!” 見他興致高揚,眾人一臉錯愕,如此正大光明地在父喪其間行樂,又絕非狩獵時節(jié),除卻晏清源做的出來,再無他人,李元之微笑上前打了圓場: “將軍們看不出世子其意何在?換上騎裝,走罷!” 說走就走,將軍們確實沒看出他什么意思,只一行人浩浩蕩蕩,呼喝不絕,出大相國府朝西南一折,行約四十里地,就到了林壑縱橫、蔚然深秀的蒙山腳下,這一片,是大相國生前攜眾將秋狩圍場,晏清源未去鄴城輔政前,也多來此狩獵,自是輕車熟路。 卻也不顧眾人目光,偏帶上了歸菀,不過給她頭戴幕籬既遮塵土,又遮人目。 時值季夏初,雖有小熱,卻絕不悶人,蒙山一帶反倒因有山脈作屏,滿眼綠意深深不說,就是風(fēng)襲面上,也是一陣松爽宜人。 眾將入山,本聚在河邊飲水悠游自在的梅花鹿,聽得一陣馬蹄子鋪天蓋地而來,倏地驚散,有一只,橫沖直撞慌不擇路地就撞到了照夜白跟前,晏清源一搭長弓,嗖的一聲,便穿胸而過,那鹿應(yīng)聲倒地,不過掙扎兩下,氣絕身亡。 跟在后頭的人群里,轟然爆出一聲聲喝彩,晏清源不為所動,不過莞爾,勒住照夜白,原地打了個轉(zhuǎn),四下一顧,一觀地形,笑道: “諸位,此處平闊,就從這開始!” “世子爺,屬下這就讓人把野獸都驅(qū)到中間來!”劉響自告奮勇,李元之已經(jīng)搖首笑道: “你會錯意了,將軍們難不成還等著撿現(xiàn)成的?那還是狩獵嗎?” 一語說完,引得眾將哈哈大笑,這一番快馬加鞭,引得人血液翻騰,多少能暫且忘卻前線戰(zhàn)事緊迫,忽聽晏清源一聲敕令: “爾等各自為戰(zhàn),一個時辰后匯集于此,看誰射殺的獵物最多,我自有重賞!” 這一出口,幾個年輕子弟拉著長哨振臂歡呼,一干人等,持鞭把馬一拍,一馬當(dāng)先地沖進了山麓,眨眼的功夫,馬蹄聲遠(yuǎn)去,那團團身影也閃進了深林不見。 晏清源下馬,同歸菀就在附近溪邊徘徊,歸菀把幕籬一掀,入目的是地上那一團血污,死去的鹿,睜著雙無辜的大眼睛正瞪著她,她把眉頭深深鎖住,目光一動,忽失聲道: “世子,這是頭母鹿,它……” 是頭懷妊母鹿,隆鼓的肚皮,顯而易見,想必也是這笨重的身軀拖累得它方才躲閃不及,狩獵本要避開懷妊百獸,晏清源看了眼,無謂一笑: “哦,我沒在意,動作太快了?!?/br> 看他輕描淡寫帶過,徑自朝溪流前去了,歸菀一陣反感,默不作聲跟上來,把袖管一卷,在清澈見底的溪水中蕩了蕩帕子,那上頭繡著的一對小魚,就當(dāng)真在水中嬉游了起來。 “唔,這才是魚水之歡呀?”晏清源傾過身子,往她手底一湊,笑吟吟道,歸菀立時飛紅了臉,將帕子一撈,擰了兩下,心里啐他一口暗道這人滿腦子只有這事,起身就走。 手里帕子卻被探過來的一只手,這么一拽,就落到了晏清源那里,他毫不見外地先往鼻底一嗅,得了芬芳,才一抹額頭,擦了擦臉: “我記得你之前繡過一方帶木蘭花的帕子,哪里去了?” 算起來,那方帕子,丟也有一載多了,不成想他竟然還記得,歸菀便信口一答:“我也不知,許是哪一回出門丟了。” “那是哪一回出門呢?”晏清源似欲一探到底,歸菀把帕子奪回,復(fù)又蹲下來搓洗,那幕籬便顯得有些多余礙事了: “若是知道哪一回,我該找去了?!?/br> 晏清源幫她把幕籬掛起,那半張嬌俏的臉,剔透如雪,又稍染稚粉,鼻間微微沁出的一把細(xì)汗,被那日光一打,也成了細(xì)碎的金色。 他盯著這張姣好的面孔打趣道:“丟了便好,我還以為你是送了情郎?!?/br> 聽他三番五次地“情郎”掛嘴邊,歸菀心下不快:我有沒有情郎難道你不知?稍一愣神,手底帕子順?biāo)ィ糖逶吹狗磻?yīng)迅敏,馬鞭一勾,給撈了回來: “不想要了呀,送我??!” 歸菀一想這帕子剛才被他這樣擦那樣擦,連帶著脖頸,都一并抹了,心想你整日騎馬外出一身熱汗定臭烘烘的,不要也罷!遂把個細(xì)白銀牙一咬,輕聲說: “我不要了。” 眉目間那抹嫌棄,雖一閃而過,晏清源還是看在了眼底,哈的一笑: “怎么,又嫌我?你我之間還分什么彼此嗎?” 他那幽暗的眸子里把個戲謔的笑一投過來,目光漸熾,很是放肆,歸菀便慢慢明白了他的意有所指,一時氣悶,只能把話岔開: “日頭怪曬的?!?/br> 說著朝樹蔭下走去,早有劉響拿了兩具胡床在茵茵綠草上一擺,歸菀剛坐下,晏清源緊隨其后,把扁銀水壺一遞: “渴么?” 歸菀嗓子眼早開始發(fā)干,卻還是搖了搖頭。 晏清源揶揄一笑,臉卻板了起來:“如果是在大漠里,我給你水,你喝是不喝?” 歸菀沒有說話,頓了一頓,伸手接過水壺,一線清涼入喉,覺得肺腑里外都被浸得重得了生機。 “小姑娘,記住,身家性命永遠(yuǎn)排第一位,”晏清源笑道,“別總這么矯情?!?/br> 一陣長嘯傳來,林子中的鳥復(fù)又被驚的四處飛散,馬蹄聲一近,掀的是個塵土飛揚連成一線,遙遙一目,已可見身后跟著的侍從們馬頭上皆掛滿了獵物,躊躇滿志地朝這邊趕來。 眾人紛紛一掣韁繩,很快,成堆的獵物小土山似地擺到了眼前,一清點,斛律金將軍家的二郎所射最多,眾人一陣叫好,七嘴八舌道: “頭籌是二郎的呀!世子要賞什么?” 晏清源笑而不語,負(fù)手踱步近前,俯下身,腳一踢,辨了幾眼,微微一笑,目光落到斛律家長子斛律光身上: “不,頭籌是明月的?!?/br> 眾人愣住,隨即笑罵起劉響幾人:“是不是連數(shù)也算不對的了?” 劉響撓了撓頭,不禁也露出個猶疑不定的神情來,正要再點,被晏清源攔了: “不必了,明月雖在數(shù)量上稍遜二郎,卻無一不在要害,一擊即中,獵物絕無生還機會,二郎的箭,落的太過隨意,不能一箭致命。若是兩軍對陣,自然是明月占上風(fēng)?!?/br> 他笑看坐在匹棱銳骨俊寶馬之上的斛律光,一揚下頜: “明月,你去河南支援如何?” 眾人這才明白過他的意思來,連聲稱贊,尤其是斛律金,面上甚是驕傲,也把鼓舞的目光一遞給長子,斛律光朗聲大笑,倒也不忸怩: “承蒙世子看重,我愿作先鋒!只是,這一回,世子要賞我什么呢?” 眼風(fēng)一動,瞥見個娉婷身影就在樹下,跟著這一路,又有所耳聞逸事。因他比晏清源還要年長幾歲,此時,有意要在世子那探探口風(fēng),當(dāng)著眾人的面,便直截了當(dāng)開了口: “屬下府里,正缺美人,想求世子賞賜一個絕色!” 晏清源看在眼中,唇角一彎:“要什么樣的,才能算絕色呢?明月?” 斛律光便毫不客氣了,馬鞭一指:“世子舍不舍得把那位從江南擄來的美人,賞了屬下?” 第121章 西江月(19) 話音一落,眾將都是個滿臉匪夷所思的表情,斛律金一覷晏清源神色,一如往常,卻還是趕緊低斥了聲: “明月,你太放肆了!” 晏清源朗朗一笑,擺了擺手:“要個女人而已?!闭f著,天空忽過一陣鷂嘯,晏清源抬首一望,搭箭便射了出去,見那大鳥裹著翎羽撲棱棱掉在草地上,打個眼神,劉響就跑去撿拾來了。 “明月,他人打下來的獵物,你要嗎?”晏清源接過隨手一擲,蹙眉笑了,“想要美人,跟狩獵一樣,撿現(xiàn)成的,沒什么意思,我說的是不是,落雕都督?不過,你要是真看上了,我賞你。” 斛律光心領(lǐng)神會,一笑道:“論箭法,世子就別取笑屬下了!美人嘛,屬下自己去掠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