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jié)
雖是個責(zé)備的話,責(zé)備的意思卻不濃,口氣反倒莫名柔和,公主搖首一笑: “妾不累,不過瑣碎些,哪就能累著人了?” 晏清源瞧她眼底那兩抹子烏青,眉頭微擰:“還說不累?面皮都熬黃了?!?/br> 本是無心一句,公主立刻警覺,暗道這是嫌難看了?急的不行,恨不能立刻奔到鏡臺去看,因熱孝緣故,她每日穿的素極,涂脂擦粉的更是免了,此刻,被晏清源這么一說,又不好真拿鏡子落實,只是把臉一撫: “許是昨夜沒睡好?!?/br> 好在晏清源也不關(guān)心,只笑了笑:“春夏之交,人易疲倦,沒什么精神也正常,只是,恐怕接下來,還得擾你睡眠?!?/br> 公主早猜出了事由,心中一酸,卻還是強撐笑臉:“妾知道你要回晉陽,料理大相國喪事,可妾,到底是晏家的媳婦,不隨著去,讓外人怎么說大將軍?” 這么拐彎抹角地把要求一提,一顆心,就懸在半空等著了,這一回去晉陽,再不帶著自己,怎么也說不過去了吧? 晏清源如何聽不出弦外之音,捉定她手,把她從那擦不完的棋子中解救出來,溫聲說: “我不讓你去,事出有因,大相國一走,茹茹公主是個麻煩,你也知道我如今處境,北有柔然,西有賀賴,南邊柏宮正得志猖狂,蕭梁老兒也勢必想要趁火打劫,我同家家拿了個主意,只是,怕要委屈你?!?/br> 話剛起頭,公主便聽得不大自在,等這末了一句,挑得明明白白,她心口一窒,被撞得生疼,眼眶子再忍不住紅了,顫聲反問他道: “郎君的意思,是要娶茹茹?” 晏清源眼波一動,點頭道:“不錯,我知道委屈公主了,權(quán)宜之計。” 公主把手一抽,胳膊肘子碰到了無辜棋盒,瞬間,那些黑白棋子跳珠一般滾灑了一地,撞出些個清脆聲響,滴溜溜得直打轉(zhuǎn),往四下里去了。 她這一顆心,卻沒棋子堅固,好似個玻璃做的,跌得粉碎。 “你要我做妾,我斷不能,”公主眼淚直流,也不管那些棋子,咬牙道,“我自己不要顏面,也得顧著元氏的顏面。” 公主性情柔和,這些年,從未曾沖撞過自己,事事遂心,忽這般剛硬起來不肯讓步,也是意外,晏清源皺了皺眉,并不生氣,平靜道: “臣知道,對公主而言,這事實在太難,你既然不肯,臣就另想辦法?!?/br> 沒想到他會這樣輕易轉(zhuǎn)了口,再看那張俊臉,眉宇間分明藏著一抹憂思,一想他那幾句剖析利害的話,公主心頭煩亂至極,又替自己委屈又替他難過,一個沒忍住,忽扎到他懷中攥著衣領(lǐng)子悲泣不已。 晏清源一愣,順勢揉住她肩頭,輕拍了幾下,被她一頭枯發(fā)蹭得下頜不適,忍下嫌惡,安慰道: “臣都說了,不勉強公主,就不要再哭了?!?/br> 本也是半試探半不甘,破了膽子爭一回,以為他要大發(fā)雷霆毫不退讓,未曾想,竟這樣就作罷,一點也不像他那個說一是一的性子,公主一時間心念百轉(zhuǎn),哭得肝腸寸斷,等他勸盡了好話,才抽抽噎噎抬首: “郎君這樣體諒妾,妾再讓你為難,焉能稱人?” 說著拿帕子把眼角一拭,“既然家家當(dāng)初能做到,妾,妾跟著家家學(xué)便是……” 晏清源聞言,目光在她身上一脧巡,心中一哂,暗道你同家家差著太遠(yuǎn),卻還是握緊了她手:“公主待臣的好,臣都記下了,權(quán)宜之計而已,公主以為我真的想娶那個茹茹?”他在她耳畔私語兩句,忽把公主聽了個破涕為笑,帕子一掩,拿拳頭捶他兩下: “郎君這張嘴太壞了!” 夫妻兩人雖干戈化玉帛,公主心中,還是悵悵的不散,卻也知鬧了鬧了,哄也哄了,男人心里既有自己便沒什么可再計較的了,再爭,便是自己不懂事,遂聽他把去晉陽的計劃說了,才低聲道: “妾不為別的,就是為送大相國,也想隨郎君去一趟晉陽?!?/br> 一顆淚珠子,悄無聲息的,又從眼角跌了出來,想自己今日已經(jīng)失態(tài)夠多,無聲一擦,抬眼看晏清源,他那目光落在對面山水小花屏上,也不知在想什么了。 “你cao持大將軍府邸上下,已經(jīng)是盡孝了,倒不是不想你去,而是你去了,見了那茹茹,徒增不痛快,何必呢?”晏清源一回神笑道。 公主搖了搖頭,幽幽一嘆息:“郎君既要娶她,她還不是要跟回來?到時一個屋檐底下,抬頭不見低頭見,早晚還是要碰面,到時妾往哪里躲去?妾既然愿意讓位了,還怕晉陽見她一面不成?” 心里又是好一陣發(fā)酸,可她句句在理,晏清源想了一想,朝院子里一瞧,笑言: “家里沒你主事,我走的真還不放心?!?/br> “家里的事,我本也都是交給薛氏段氏兩個理著,不過等我點個頭,過一過目,她兩人,郎君也不是不知道,哪個不伶俐?” 這么一說,晏清源也不再反駁,而是道:“梅姐還小,幾個小郎的課業(yè)也不能懈怠,你這一走,交給誰能行?總不能都帶著晉陽?若在平時就算了,柏宮的事還壓在眼前,我不想節(jié)外生枝?!?/br> 公主暗道梅姐有姆媽,小郎君們也自有師傅,可聽他口氣,已經(jīng)是不容置喙,只得委婉道: “妾把家里事打理打理,布置好了,晚幾天過去也不行嗎?” 說來說去,還是要跟著同去,晏清源已然不耐,卻念在她確是受了委屈,把頭一點,丟一句“我還有事”起身就往外頭走了。 送到門口,待那襲挺拔身影遠(yuǎn)了,公主呆看許久,一挪眼,見一墻的凌霄花正開得太平盛世般熱鬧,烏泱泱的一疊子紅,自己心里卻還是白慘慘的,兩相一對比,看得厭煩,扭頭蹲下身,親自去撿拾他那些棋子。 第116章 西江月(14) 一面撿拾,一面多了個心眼,吩咐身旁婢子: “你快去看看,大將軍出了府,是不是又往東柏堂去了?” 不多時,丫鬟氣吁吁跑回來,捂著個胸口: “回公主,早沒影了,我問了侍衛(wèi),說大將軍是往東柏堂方向去了。” 言畢也知她心結(jié),東柏堂里大將軍養(yǎng)了個南梁女人,沒有人不知道的,整個鄴城都在傳是個天大的美人,小丫頭撅著個嘴,暗道能多美,再美也是個野路子,不定哪天就甩手不要了,剛要把這話勸公主,公主卻已經(jīng)沖她招手: “你傻站著做什么,幫我撿棋子呀!” 一溜那棋子,個個油光锃亮,再一瞄旁邊水盆,小丫頭更覺氣悶,忍不住道:“公主,大將軍如今來的稀,你還費這個勁……” 話沒完,見公主把個臉一冷:“你要是不想在府里呆,這就走人,多嘴!” 嚇得小丫頭趕緊噤聲閉嘴,埋頭撿棋子了。 如侍衛(wèi)所瞧,晏清源是回了東柏堂,日頭已經(jīng)開始西斜,他哪兒也沒去,徑自就朝梅塢來,還沒近寢閣,從見春亭那邊傳來了隱約人語,步子一掉頭,臨近幾步,隔著一片花枝樹影眺望過去,隱隱綽綽是有個人影,不用想,也知道是誰。 晏清源嘴角翹起,先掐了幾朵新開的梔子花,才循聲走過來,只見個著丁香色上襦、鴨黃長裙的身影,又嬌又雅,把個豆青飄帶垂出老遠(yuǎn),背對著人,正坐在繡墩子上伏案而動,只把個一搦掌中腰留給他,神神秘秘,不知到底做些什么,旁邊竟一個人也無。 唯獨她那一把軟糯甜美的聲音,駐足仔細(xì)聽了,便直落人心尖上頭: “黃桑柘屐蒲子履,中央有系兩頭系。小時憐母大憐婿,何不早嫁論家計!” 翻來覆去的,就這么兩句,和她先前唱的又不是一個詞兒了,晏清源聽得失笑,尤其最后那句,他簡直要立下上前打趣她了。 “哦?菀兒想嫁人了?”晏清源忍笑,繞到人前頭,垂首一打量,滿石桌上擺的全是作畫用的幾樣材料,歸菀吃了一驚,乍聞人語,以為是秋芙給端瓜果來了,沒想到是晏清源。 她不覺把手底草圖一擋,一臉的發(fā)窘,似在猶豫著是否要起身見禮,晏清源干脆朝她對面一坐,饒有興味盯著那張含羞半斂的小臉,一伸手: “我看看,你畫的什么,是不是描摹的心儀情郎?” 歸菀愈發(fā)困窘,把個腦袋輕輕一搖:“不是,我還沒畫好呢,世子這會別看了?!?/br> “我偏看?!标糖逶磸乃獾滓蛔?,歸菀驚呼一聲,怕給撕爛了,只得讓步,由著他拈起了那草圖,果然,晏清源沒看出個頭緒,一蹙眉,笑問道: “唔,是雙木屐啊,你畫這做什么?” 歸菀絞著兩根豆青帶子,鼻間沁了層細(xì)汗,不知是熱的,還是窘的: “我……” 吞吞吐吐的,也說不出個一二三,看她要說不說的,晏清源把腮一托,嘴角一彎,一朵朵梔子花全給她別到鬢發(fā)里去了,口中不忘逗弄: “唔,難不成你要做雙木屐出來?給誰穿?心上人么?” 梔子花肥,不是茉莉,歸菀慌得頭一偏,就要把花拿下,嬌嗔咬唇怪道:“一朵就夠了,哪有戴滿頭都是的?世子真……” 想說他真是個土包子,又咽回去了,晏清源則按著她手,不讓丟,“別人戴不好看,你戴好看,管別人做什么?” 蠻不講理,聽得歸菀哭笑不得。 被她這么一打岔,話頭斷了,晏清源索性從石桌底下踢過來一腳,哼笑道: “你還沒回答我,這是要給誰cao持家計呢?” 見他動輒就喜歡踢人,歸菀皺眉,低頭去撣裙子,這么一垂首,顫顫巍巍的一朵白梔子要掉,晏清源眼疾手快,伸手一接,這一朵,又回到手中,索性把玩起來了。 “世子管不著?!睔w菀胡亂回一句,看那個腳印子,怎么撣,都留了淡淡一道痕印,真不知他這人怎么這樣無賴! 晏清源看她那副生氣又憋著的模樣,忽的笑出聲: “該不是給我做的罷?” 無心這么一打趣,見歸菀臉上驀地一紅,抿著唇兒,也不說話了,心頭意動,伸手抬了她下頜,眼睛里的笑意更深,連帶著目光也溫柔極了: “看來真是,原來陸姑娘這是看上我了?還說不想當(dāng)我小媳婦?” 可聲音里不乏戲謔,歸菀惱的一掙,明明是也要否認(rèn)了: “我是給自己做的!” 晏清源“咦”了一聲,以示驚訝,起身走過來,俯身支膝頭蹲到歸菀跟前,把個小巧秀氣的云頭履從襦裙里一掏,握在掌心,歸菀驚得“哎呀”叫出來,身子不穩(wěn),兩手順勢抓上了他肩頭,又氣又羞: “你,你把我的腳放下!” 奮力一蹬,全然無用,晏清源哪里瞧得上她這點力氣,箍在手里,偏一本正經(jīng)品評,咂摸道: “屐上足如雪,不著鴉頭襪,實在是妙,我盼著夏日呢,可惜,陸姑娘這雙腳,哪能穿得住這么大的木屐,不像生了雙男人的腳呀?” 說完,長睫一揚,真的遞給她一記征詢的目光,歸菀被他說的忍俊不禁,紅菱櫻口死死抿著,是個憋笑模樣。 兩人目光這么對視片刻,都沒了言語,唯有彼此笑意倒映眸子里,他眼中的纏綿悱惻毫不遮掩,歸菀忽的一個激靈,不再愣神,先松了口,聲如蚊蚋: “是給世子做的?!?/br> 長密的睫毛,立時把那雙春水盈盈的眼眸遮住了,晏清源見狀,笑吟吟丟開手,把人一扶,讓她坐穩(wěn)了: “可惜可惜,我不愛穿呢。” 歸菀驀地抬起眼來,欲言又止,頓了頓,復(fù)又低下去:“那,那我不做了?!?/br> 晏清源哈的一笑,看她一副無措模樣,滿腹的心事不翼而飛,倍覺輕便,兩手放在歸菀膝頭,握住一雙纖纖素手,放在嘴唇挨了下: “硬邦邦的,繡個花就夠了,你這雙手不要做那種粗活?!?/br> 歸菀看他動作,一顆心砰砰直跳,猛地把手掙出來,力氣過沖,倒讓晏清源微覺意外,冷不防被這么一甩,本半跪的姿勢重心不穩(wěn)分明晃了下。 一時間,歸菀面上尷尬,像是被自己嚇住,一抿發(fā),勉強笑道:“世子不是想我謝你么,當(dāng)丫頭,你不要,我想著入了夏,鄴城的日頭也怪毒的,世子無事時穿穿木屐,總能舒爽些?!?/br> 心里卻暗道,這樣我便再也不欠你任何人情,你我還是涇渭分明。 晏清源聞言,卻只是笑了一笑,面上說不上來是滿意,還是高興,倒沒多大感覺似的,寡寡淡淡,慢慢起了身,把草圖推還給她: “你是為你盧伯伯,大可不必?!?/br> 不過片刻間,他整個人就沒了方才的興致,換作副清雅溫和模樣: “木屐就先暫擱淺了罷,你收拾東西去,跟我回晉陽?!?/br> 消息來的太突然,歸菀不覺把圖一放,疑道:“世子怎么又回晉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