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jié)
翌日段韶一到,一干人等立時受召齊齊扎進(jìn)聽政殿,晏清源把人事布置妥當(dāng),才將假托大相國名義,李元之在自己授意下寫的條條框框,一項項軍政實務(wù),交付段韶與趙彥深兩人,待人散盡,方語重心長道: “我就把家家,還有弟弟們,都托付給二位了。” 數(shù)天之后,晏清源一行,啟程東歸,卻不急于趕路,而是先輾轉(zhuǎn)北方各州,繼續(xù)巡視,以穩(wěn)人心,每至一處州衙,或耽擱半日,或要過夜,春日里北地氣候如秋干燥,風(fēng)照例野,吹得一行人幾日下來,就黑了幾圈。 唯獨(dú)晏清源,整日風(fēng)里來,風(fēng)里去,一道身影高據(jù)著馬背,還是那個白凈的面皮,一點(diǎn)不見變化。這一路,偶收軍報,卻無半個讓人歡欣鼓舞的消息,李元之心急如焚,暗覷晏清源是個平靜如常的樣子,索性把臨來前一晚的事,告訴了晏清源: “慕容紹托人給我送了百兩黃金,打聽世子對他的態(tài)度,我猜,他想必得知了風(fēng)聲。” 兩人馭馬并肩,晏清源稍放緩了速度,乜他一眼:“參軍收過多少好處了?這項生意不錯?!?/br> 說的李元之面上微微一紅,含混過去,繼續(xù)正事:“我怕他起疑,也為安撫,確是收下了?!?/br> 晏清源一扯馬韁,目視遠(yuǎn)方,天邊樹若薺:“他果然有這個思慮,柏宮的事一出,他們倒都成了驚弓之鳥?!?/br> “世子,這也是人之常情,大相國本未重用他,他同世子,亦無深交,世子之前所說極對,貿(mào)然召他,他倒會多想,不知回來是福是禍,如今,既然知道送禮打聽,可見,和柏宮,到底不是一路人,世子當(dāng)用則用。” 李元之趁勢分析一通,晏清源哼的笑了:“參軍這一步棋,走的妙啊,給他吃了定心丸,再看罷?!?/br> 等進(jìn)鄴城,時令已至暮春四月。 他這一趟出門,前后幾個月,新年都是在晉陽過的,府里眾人都知他當(dāng)初赴晉陽途中遇刺,又經(jīng)玉壁驚險,甫一進(jìn)門,妻妾孩童、家仆馬夫,全都烏泱泱涌上來,不等開哭,晏清源最看不慣這樣的陣勢,亂七八糟一團(tuán),一眼瞥向兩只眼幾乎要糊在自己身上的那羅延,那羅延立刻領(lǐng)會,在公主身邊勸道: “世子爺?shù)膫绾美玻≤囻R勞頓的,公主還是讓人都散了罷!” 公主本正拈帕抹淚,一聽這話,尋思著也是正理,怕招晏清源心煩,趕緊命人又都呼啦啦一哄而散,各自忙事。 和那羅延一樣,公主的兩只眼,也寸步不離晏清源,又喜又羞,親自幫他沐浴更衣,趁機(jī)有一搭沒一搭,問了許多話,也沒個章法,一會問吃喝,一會問公婆,末了,才忐忑不安地看著他: “大相國,到底如何了?都在傳……” 晏清源一個冷厲的眼神給她,公主一陣尷尬,忙的辯解:“妾倒沒有跟著多嘴,只是柏宮的事,鬧的整個鄴城人心惶惶,都說大相國若好端端的,他無論如何也不敢造反生事,妾也是憂心不已?!?/br> 說著不免帶了些委屈,不太敢表露,極快地掩過去了,看那樣子,想她這幾月cao持府里上下也是辛苦,晏清源便把神色緩一緩,沖她敷衍笑道: “大相國的確病的很重,卻也絕非鄴城所傳,其余事,公主就更不要cao心了,這也不是公主能cao心來的?!?/br> 見晏清源三言兩語帶過,公主一時放下心來,再看晏清源,明顯是個不想多說話的樣子,忽覺得他這一趟出門出的,冷淡許多,再一想幾月里,全是陸歸菀作伴于側(cè),心里酸的,翻江倒海,只得干巴巴道: “倒也辛苦陸姑娘了?!?/br> 弦外之音,晏清源聽得頓覺煩躁,這個時候,哪里還有心思啰嗦這些,看了眼在門口相候的那羅延,轉(zhuǎn)口道: “我有事問那羅延,公主先去忙罷?!?/br> 本還想著抱梅姐給他看看,再說說小郎君們的課業(yè),此刻,被晏清源一語就給打回去了,公主心里著實失望,又不便糾纏,卻也知柏宮一事,定壓的他心事重重,答應(yīng)一聲,出來喊那羅延,忍不住交待: “大將軍既然都回來了,不在這一時兩時,你撿要緊的說一樣也就罷了,讓他早些安置?!?/br> 公主哪里知道世子爺?shù)钠猓橇_延心里無奈,虛虛一應(yīng),趕緊進(jìn)了屋。 此時寢閣內(nèi),空無一人,連個送茶遞水的丫鬟也不留一個,人既都被支走了,那羅延知道寒暄的話不必,世子爺也沒閑心聽,盡管他是存了一肚子話想問,硬生生忍住,先把鄴城這幾月來發(fā)生的要事說了,最后,落腳點(diǎn)仍在柏宮的事上,一張臉,陡然變得苦大仇深起來: “世子爺,鄴城近日流言蜚語的,都在議論世子爺鎮(zhèn)不住柏宮,”他那雙細(xì)長眼睛,快速地把晏清源一溜,“為這事,中尉的府邸,被砸?guī)状瘟?,二公子特加派人手看顧,真怕一個不留神,中尉出門就被砍啦!” 晏清源神色寡淡,歪在三足憑幾上,一手托著腮,不作任何評價,聽那羅延絮絮叨叨扯了良久,摩挲起一具喜鵲鬧梅的翡翠杯,問道: “陛下近況如何?” 他在晉陽時,黃門侍郎李季舒的書函倒始終沒斷過,臨到這一路巡視,居無定所,才暫停書信,那羅延把頭一搖: “應(yīng)該沒有要緊的,侍郎不曾來找過屬下?!?/br> 說著擰眉,想起一事,答道:“陛下忙著聽盧靜授業(yè),似乎勤學(xué)得很?!?/br> 話還沒說完,忽進(jìn)來個親衛(wèi),見過禮便說: “宮里來了旨意,讓世子爺出去接旨?!?/br> 晏清源眸光一動,看了眼那羅延,嘴角揚(yáng)起:“春草綠色,春水淥波,這么大好的日頭,是該出來活動活動了。”說罷,在那羅延還沒回神的目光里,起了身。 第106章 西江月(4) 又換了衣裳,晏清源從容而出,舉步來了大將軍府會客的正堂。 來傳旨的,是從三品的內(nèi)侍監(jiān),一路過來,先見大將軍府前,守衛(wèi)森嚴(yán),荷刀侍衛(wèi),個個人高馬大,一派肅穆,再往里,則不見一個閑雜人等,內(nèi)侍監(jiān)猶入武庫,森森不可直視,被下人引進(jìn)正廳,一杯茶,吃的并不安生。 直到晏清源含笑而入,正廳跟著倏地一亮,眼前人,玉帶懸腰,緋袍滿身,以雙十之齡,而已居廟堂之巔,眼角眉梢,俱作一片春意猶掛,內(nèi)侍監(jiān)只覺太過炫目,一定睛,把茶盞一擱,笑著彼此見禮: “大將軍玉壁一戰(zhàn),大揚(yáng)國威,不光文武群臣,陛下也是十分歡喜?!?/br> 說著命人把早抬進(jìn)院子里的一箱箱賞賜,又魚貫轉(zhuǎn)入廳中,一面以手作勢,為晏清源呈示,一面官事官辦地笑道: “陛下事后才知,大將軍因玉壁一戰(zhàn)受傷,掛懷不已,雖知大將軍此刻傷勢想必已然痊愈,還是另賜珍貴補(bǔ)品,以示體恤。” 晏清源聞言,一一過目,謙虛謝受,招來侍衛(wèi),又都不厭其煩地再挪到了府庫。 這邊內(nèi)侍監(jiān)耐心等人散盡,把他一打量,才不慌不忙道: “今日來,賞賜還在其次,陛下感念大將軍豐功居偉,本該于司馬門外迎郊,再有獻(xiàn)俘之典,可大將軍既言大相國身在病中,一并謝辭了,陛下也不強(qiáng)求,特下一紙詔書,于十二日,在宮中設(shè)宴,為大將軍接風(fēng)洗塵。” 說罷將圣旨一取,晏清源明白,真正的賞賜在后頭,眉頭不經(jīng)意一動,撩袍跪了下去。 聽到“贊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一句,連一旁跪著的那羅延,一顆心,也是噗通噗通狂跳不止,沒想到晏清源頭一抬,什么也不說,慢慢又站了起來。 圣旨未完,晏清源身為臣子,實為忤逆,內(nèi)侍監(jiān)見狀斂容: “大將軍這是何意?” 晏清源笑意不改:“這道圣旨,我不能領(lǐng),勞煩內(nèi)侍監(jiān)回去,告訴陛下,不封王,不加爵,直接賜贊拜不名、入朝不趨臣實在無從消受,擔(dān)不起輿情,且戰(zhàn)事當(dāng)頭,不若日后臣再立功業(yè),一并賞賜罷。” 這里頭的微妙,晏清源早一眼識破,小皇帝哪里是來賞賜的,他將衣袍一抖,溫聲道: “那羅延,替我送客?!?/br> 說著留下個瞠目結(jié)舌的內(nèi)侍監(jiān),徑自一甩袖,再多一字的客套話也無,扭頭出去了。 一應(yīng)的珠寶珍玩,剛打點(diǎn)清楚,晏清源毫無興趣可言,見家仆還在忙絡(luò),施施然一負(fù)手,吩咐說: “不必入庫,拿去賞這回隨我去晉陽的扈從。” 想了一想,俯身端詳起兩口箱子,下巴一抬:“劉響和穆孚,一人一箱,其余平均分散。” 未幾,改名穆孚的無名氏求見,晏清源正端坐如常,穆孚前腳一到,那羅延興興頭頭地后腳就跟進(jìn)了,一打個錯面,穆孚平靜如常,那羅延則瞧得滿腹狐疑: 這誰吶? 可一見他裝束,明顯已經(jīng)是個中級武將,只是……目光一動,這人竟沒了雙手!那羅延小心思轉(zhuǎn)地賊快,很有眼色地朝世子爺身后一站,手一抄,又儼然第一心腹模樣,壓根不避嫌。 穆孚卻遲疑了下,見晏清源微微頷首,提口氣,直言道: “多謝世子厚賞,末將來,是為當(dāng)初行刺一事?!?/br> 那羅延一聽,十分迷惑,眼睛在穆孚身上一轉(zhuǎn),已經(jīng)是個精光爍爍的味道了。 晏清源毫無異色,似早料到有這一日,微微著笑:“我不強(qiáng)人所難,你既然想通了,那就說?!?/br> 那羅延站在一邊,聽兩人打啞謎似的,心里酸得很,面上悻悻的,難免不甘:這一趟是我沒去哩! “末將,末將其實也沒太多要說的,”穆孚還是吞吐,怎么想,都覺得措辭不當(dāng),“如今柏宮新叛,可謂外患,還請世子,內(nèi)憂也多提防,末將相信,一旦世子挺過這陣內(nèi)憂外患,日后西掃賀賴,南下江東,都不過是時日問題而已!” 一席話說完,似覺有拍馬之嫌,卻是真正發(fā)自肺腑,穆孚紅著個臉,對晏清源一拱殘掌,似乎都忘記了,這正是拜他所賜。 “穆將軍的激勵之意,我心領(lǐng)。”晏清源有些意外他后頭那幾句,“借將軍吉言,我也希望如此!” 等穆孚告辭,那羅延再沉不住氣:“世子爺,這人是誰?” 晏清源輕描淡寫把當(dāng)日事一說,不管那羅延滿臉的錯愕,說完,連發(fā)議論的時間也不給他留,把新送的戰(zhàn)報一扔,說道: “走,去小晏府上?!?/br> 見他起身就走人,那羅延一時還沒消化完這番話,一愣一愣地緊跟而出,沒走幾步,晏清源忽的駐足,回頭問道: “宮里降旨前,你想說什么沒說完?” “???”那羅延實在追不上世子爺這腦子,稀里糊涂先應(yīng)一聲,一皺眉,想起來了,“屬下是說,文武百官們都夸陛下聰穎好學(xué),陛下跟著盧靜,能學(xué)什么?還要給他在宮里單造個臺子講學(xué),盡等著聽盧靜吹江左的牛皮了!” 說完深深一哂,完全不掩飾,忽的想起那封《與陸士衡書》,忍不住又改口道,“興許他文章寫的不錯,聽著怪順口的。” 晏清源哼笑一聲,沒說什么,兩人騎馬朝小晏府邸而去。 在鄴城,達(dá)官貴人,皆住東頭戚里,小晏的府邸,也就是其中尋常一座。 因晏九云南下,家里無男人主事,總覺空落落少些什么,加上崔氏性斂,安靜罕言;老夫人抱病不起,哼哼唧唧。 四月間,大好的春光里頭,整個大院子,除了墻外那如云怒放的春花,兀自散發(fā)清香,人倒沒多少生氣可言。 那羅延叩了幾聲門,探出個腦袋來,眼睛一瞄,認(rèn)得那羅延,更認(rèn)得晏清源,忙不迭擠出來見禮,這是來了天大的貴客! 都知曉大將軍年前去了晉陽,這乍一露面,家奴又驚又喜,腳不沾地,飛快地跑去請來崔氏,崔氏一聽是他,款款而來,見禮寒暄,晏清源叫她免禮,話十分客氣: “小晏一走,難免要少夫人來cao持家,有什么難處,直言不諱好了?!?/br> 崔氏溫婉一笑:“妾知道,夫君這一回出去,有些突兀了,雖是大將軍的意思,卻沒聽他提過,等妾知道,人已經(jīng)走過了?!?/br> 算一算,小晏的來書,也是元柱大軍走后,晏清源聽她話里有話,看神色,卻微笑如故,分毫沒埋怨的意思,便笑了笑,直截了當(dāng)問道: “他走前一夜,在顧媛華那里是不是?” 崔氏無聲頷首,還是個無怨無尤的神情。 看得那羅延心里把晏九云都罵開了,眼前的崔氏,哪里不及顧媛華了?真是沒見過女人!眼神一動,見晏清源神色卻已經(jīng)不太好了,忙趁機(jī)換話頭: “世子爺,老夫人病著,要不去后院看看?” 老夫人這里,正又咳又喘,忙得一群婢子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你踩我了一下,我撞了你一下,煎藥撫背的,整個寢閣里,兵荒馬亂。 晏清源驀地出現(xiàn),更驚的小丫頭們躲避不迭,老夫人一聽晏清源到了,張嘴就喊“子惠”,隨即像個小姑娘似的,哭哭啼啼起來,和崔氏截然相反,把個晏九云罵得狗血淋漓,翻來覆去,總歸是不想晏九云去打柏宮: “這瘸猴,有多大本事,子惠不清楚?他一個毛孩子,是他對手就怪了!本都勸住了,誰知兒大不由娘,說跑又跑啦!” 眼見老夫人哭得涕淚俱下,話也沒完,晏清源料她底氣尚在,已經(jīng)聽得頭疼,應(yīng)付幾句,出來才將老夫人那一通絮叨簡單梳理下,交待丫鬟幾句,丫鬟答道: “二公子給請幾撥大夫了,老夫人總嫌棄不好?!?/br> 說著按吩咐把方子翻出一遞,晏清源大略看了,不過是些虛癥,多半還在心?。?/br> “無妨,按時吃藥便是。” 從甬道穿過,兩旁花樹正開的勝,堆云簇霞,知道碧落軒就在東南角上,朝那個方向輕掠一眼,晏清源未做逗留,一把撥開垂絲海棠的紅簾子,也不回府邸,直接去了東柏堂。 日頭下,侍衛(wèi)見他一現(xiàn)身,倒無過分驚詫,因歸菀已先行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