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jié)
“世子既在,一切調度皆聽他指揮!” 眾將把晏清源簇到前臺,底下的勇士們,就瞧見了個一身黑袍明甲,輪廓清晰的年輕公子,微瞇著眼睛,將他們掃了一遍,忽一拔佩劍,一道青鋒直指蒼穹,他用鮮卑語問道: “敢不敢隨我復仇!” “報仇!報仇!報仇!”如林的馬槊,被冬陽擰成一道道熾茫,幾月前的屈辱與痛苦,忽的又重新澎湃于胸田,一時間,一雙雙嗜血的眼睛,盡數化作了連綿不絕的悲鳴。 校場上的吼叫,震的大地也跟著瑟瑟發(fā)抖,晏清源一收劍,接過穆氏遞來的虎符,聽她說道: “勝,是大勝,敗,也是大敗,到時可不只是你世子之位能否保全這么簡單。” 晏清源默了一默,知道所有人的目光都壓在身上,把眉一揚,唇角的微笑呼之欲出:“那就拭目以待?!?/br> 半道折去安頓降將的宅子,眾人也不管他,私議了一路,見穆氏并無異議,不好多說,然而對于晏清源詭譎行事,到底不大放心,世子常年于鄴整頓內務,淮南雖戰(zhàn)績不俗,到底有晉陽撐腰,他打的心無旁騖,立了威,是最好不過,沒立成,也無損世子地位。 唯獨李元之,等人都進去探望大相國,自己就坐在府前階上,在一團暖和的柔光里,托著腮,打起了個盹兒。 馬蹄聲一近,他倏地睜開眼,見晏清源攜幾名親信呼啦啦過來,齊齊下了馬,并不起身,直到晏清源把目光往他身上一轉,戲謔一笑: “我以為門前來了要飯花子呢,參軍,這是準備唱哪一出???” 說罷眼神一動,劉響就走過來了,晏清源還在身后笑: “我猜,參軍八成是腳麻了,你扶他起來?!?/br> 李元之搖頭一嘆,推開劉響:“世子就是太愛笑了,整天笑個不停,不知道的,以為世子天天洞房花燭升官發(fā)財!” 一席話,引得扈從們忍俊不禁,卻不敢放肆,因李元之是大相國第一心腹之人,地位超然,他對世子向來有話直言,愛護之情,卻也時常溢于言表,自然不是常人能比。 晏清源負手兜著馬鞭,從他身旁過時,嗤笑一聲: “難不成我要天天哭的神志不清,參軍覺得才像樣?可笑!” 兩人一道進了仁壽殿,晏清源接過熱手巾,擦去一臉的細密灰塵,那雪白的手巾上,便是幾道灰痕,他忽的說道: “江南山清水秀,定不像晉陽,吹得人灰頭土臉。” 說罷喃喃像是自語:“我還沒去過真正的江南佳麗地?!?/br> 李元之接過去,替他洗了手巾:“世子不必發(fā)一時感慨,日后自有可圖?!?/br> 晏清源眸光一定,卻對他會心一笑:“我雖沒去過,可江南的絕頂佳麗卻已經有了一個,夫復何求?”說罷腰身放輕松,往三足幾一靠,“就差江山在手了!” 他打壽春那些事,李元之自然也聽聞不少,拿人家女兒去攻心,稍覺過了,但虜回來不但不丟手,這一次,還帶回晉陽,李元之也難能懂他那些花花心思,索性不想,只是遺憾地搖頭: “陸士衡和王叔武,又何其相似?只是同人不同命?。 ?/br> 晏清源微微一笑,不想聽他提及陸士衡,正好順著這個話頭,也就說開了: “當初壽春城里,人心不齊,也是一患,我來晉陽的路上,半途遇刺,”說著見李元之面色一變,拿眼神示意他不要慌張,而是接著說道,“刺客就是當初文欽的部下,本都降了,來到鄴城,卻又被人收買攛掇,我要說出來,怕是參軍也要大吃一驚?!?/br> “降將反反復復也是常事,若有才可用也就罷了,無用的,世子還是盡快殺絕?!崩钤\心諫說,看他托腮靜坐,便把手爐遞了過去。 晏清源詭異一笑:“我要借這群蠢貨,引蛇出洞?!?/br> 說著習慣性叩起案幾,“陸士衡手底下,有個叫盧靜的主薄,一張嘴,很會蠱惑人心,正圍著皇帝打轉,大相國這一病不起,難保有人就想蠢蠢欲動,段韶去鄴城我明白也就是這個意思,我等他們露馬腳?!?/br> 李元之點點頭:“這個刺客呢?世子是怎么處置的?” “我要好好用他,讓他知道,他前半輩子,都跟錯了人?!标糖逶创浇菑澠穑菑埬樕?,是李元之無比熟悉的神情,便溫聲回了句: “兵行險招,世子這是拿自己以身作刃?!?/br> “參軍,”晏清源難得正經看他,面上淡淡的,“我也只對你說,這一回,你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雖是世子,但晉陽的這群勛貴,一旦大相國不在,他們更多的是聽命于家家,我必須拿出一份軍功,才能讓他們真正心服口服,說到底,我吃虧在年輕,早年不曾跟著大相國起事。” 李元之是真的怔住了,不知道他竟已想的這么遠,晏清源譏諷一笑:“石騰他們不還寫信要換掉我嗎?我這個位子,從來也不是鐵板釘釘的事?!?/br> “世子,你誤會了,大相國早年雖動過一次這樣的心思,”李元之怕他存心結,急的趕緊澄清起來,“但自你五年前去鄴城,再到如今,無人能撼你世子之位,這一點,我跟隨大相國多年,又豈會不知?” 晏清源笑而不語,眸光幽幽浮動,忽傾過身子,似有話還想跟他說,卻只是一頓,替李元之撣了下肩頭浮灰,低聲道: “參軍待我,視若親子,我從來都一清二楚,絕非鄴城崔儼李季舒可比。” 李元之這人,最不能聽這樣的掏心窩子話,晏清源平時打趣他倒還好,這么一來,眼眶子發(fā)酸,也添風霜的眼角不由濕潤,苦笑看著晏清源: “世子……” 晏清源對他無聲一笑,攜他一道去探望大相國了。 一連幾日,晏清源頻頻外出,先是從兩個校尉嘴里得了玉壁城內詳情,這才緊跟著放出去一隊人馬,由無名氏打頭,連夜趕往玉壁方向去了。 他這些舉動,除卻李元之,連斛律金等人也未告知,更不要說于病榻纏綿的大相國,這日,他喂好了藥,正拉扯棉被,想勸大相國再多睡片刻,晏垂手一伸,滿是厚繭的觸感,一下覆了上來: “我看你神色自若,可是另有打算?!?/br> 渾濁的雙目,倏地射出一道久違的精光,連晏清源也是一肅,知子莫若父,他便也坦然一笑: “我什么都瞞不住大相國?!?/br> “是我讓你為難了?!本庖婚W而過,陡得變作難言的柔情四起,晏清源抬眸,同父親目光一對,父子間的默契,一切盡在不言中,他輕輕笑了: “我沒什么為難的,大相國不要憂心才好,等到來年開春,病自然就好了?!?/br> 晏垂喉間忽重重發(fā)出一陣陣荷荷聲,把頭一搖,晏清源扶他起身,把痰盂拿來,等他吐盡,拿帕子給慢慢擦干凈嘴,晏垂忽一攥他手臂: “你先去忙,我過幾日再有話交待你?!?/br> 晏清源不作強求,應聲而出,見穆氏就站在門口,母子兩人一對目光,晏清源微微頷首,也沒說話,回到少年時所居書房,先處理了晉陽一干公務,事了,一個人走起棋,那兩道英挺的眉,時而蹙起,時而舒展,下了一半,似遇困境,黑子與白子博殺難下,便摩挲著棋子思忖起來,良久,外頭劉響攜鄴城的一件書函進來了。 “二公子的?!?/br> 晏清源“嗯”一聲,對鄴城的事,倒沒什么不放心的,如今晉陽事情壓頭,諸多棘手,遂棋子一丟,展開信看了幾眼,無非是朝政瑣務,末了,才問及大相國近況。 不等他開口,劉響早極有眼色的滴了清水,把墨研開,這一套,做的和那羅延一樣輕車熟路,一點不見生,等晏清源提筆寫就,正要送走,晏清源忽喊住他: “等一下,我再給大將軍府去一封罷?!?/br> 劉響答道:“這樣也好,公主肯定掛心著這邊?!?/br> 晏清源眉頭不由一蹙,一想到府里那群妻妾要應付,也提不起多大興趣,例行公事地寫了幾筆,隨即起身,把案上一切事宜全部撇下,伸了下腰身: “你給我解兩匹馬,我出去走走?!?/br> 眼看日頭早都過半,冬日天黑的極快,也就是數個時辰的事,劉響當他是發(fā)悶,忙不迭抬腳去了。 等備好馬,卻見晏清源身后還跟著個人,頭頂突騎帽,腳踩羊皮灑金靴,若不是劉響一路相隨,倒真以為是哪個單薄瘦削的鮮卑小少年,這會,不過一眼認出是歸菀,這才明白兩匹馬的意思,世子是帶佳人去散心的,遲疑了下,問過晏清源,只身跟在了后頭,算作隨從。 出了晉陽宮,卻不是信馬由韁,而是往西山大肚崖方向。 西山大佛下另有永寧寺,香火極盛,因玉壁一戰(zhàn),無數六鎮(zhèn)未歸故里的冤魂等著超度,因此,無論白晝黑夜,香客不斷,四處可見默默祈禱的百姓。 晏清源沒帶歸菀去寺中湊這個熱鬧,只抬頭一掃上方的森郁松柏,墨黑的一片,重彩一筆,直逼眼目,略一思索,命劉響代自己到里頭去上了柱香。 劉響頗覺意外,這個時候,忍不住說話了:“世子自打回晉陽,一次也沒進永寧寺,還是進去一趟吧,告祭英靈?!?/br> 晏清源面無表情:“我是要告祭,但不是在永寧寺?!?/br> 話中別有意味,劉響不再多問,一掣韁繩,從馬上下來,行了個禮,快步進寺去了。歸菀則緊了緊領口,分明聽到了他這一句,試探問道: “世子不去寺里告祭,那要去哪里?” “在心里?!标糖逶春鰧λ恍?,只打了個機鋒,歸菀失望地扶了扶突騎帽,把那雙翦水秋瞳又露幾分,剛要再說,就沖晏清源打了個大大的噴嚏,引得晏清源哈哈大笑,拿鞭子一卷,手上發(fā)力,歸菀就落到他這匹馬背上,穩(wěn)穩(wěn)坐在了懷里。 “凍著你了么?”他低頭一問,拿大氅又把她裹緊幾分,似乎有些后悔,四顧一看,就要調轉馬頭,“還是回去罷?!?/br> 歸菀卻不肯,回頭沖他眼睛一眨:“世子帶我出來,本意是什么?是想帶我看大佛的對不對?” 晏清源莞爾,點了點她微紅的鼻頭:“對呀,可是實在太冷,凍壞了你,不值得?!睔w菀不服氣的一搖頭,“我沒那么嬌弱,不過剛才鼻間一癢,冷風激的,既然來了,我也想看看大佛?!?/br> “可不是,你沒那么嬌弱,”晏清源忽貼在小耳垂上,逗逗她,“我怎么著對你都受得住?!?/br> 歸菀先是不懂,繼而明白過來,臉上頓時飛起紅暈,熱熱的,嗔他一眼:“大白日的又沒個正經?!标糖逶春呛切α?,聲音纏綿起來,“我就喜歡對你沒個正經,你能奈我何?” “去看大佛罷?!睔w菀趕緊撇下這個話頭,把目光放遠,遙手一指,“騎馬過不去吧?” 這邊劉響出來了,晏清源沖他丟了個眼色,劉響便把歸菀的那匹馬,先寄停永寧寺,再出來時,見兩人已經朝石窟那去,趕緊也一揮馬鞭追了上去。 大佛后頭環(huán)山,就這么磅礴地坐在山崖的懷抱之中,可四下里,衰草連天,冷風摧城,更襯的那具龐然大物,遺世獨立,似對人間漠不關心。 兩人下馬換作步行,夕照的余暉落下,天空不斷變幻流云行狀,把個薄冥燒的如火海一樣絢麗,大佛的臉上,也遍灑金光,歸菀再仔細瞧,又覺得無端添了絲溫柔敦厚。 道路兩旁伸出的荊棘,扯住了歸菀衣角,她掙了片刻,纏的更緊,正想求助晏清源,眼前寒光一閃,晏清源拿匕首斬斷了荊棘,連帶著衣角也跟著飛去,歸菀無奈一笑:“這是同歸于盡嗎?” “不,”晏清源一捏她臉蛋,“這叫快刀斬亂麻?!?/br> 兩人相視一笑,繼續(xù)往前走了。 等真正來到跟前,歸菀還是一驚,大佛那幾個腳趾,都要比她腿還粗,歸菀好奇一摸,又涼又硬,往后退出幾尺遠,見佛闔目安詳,拈花似笑,那抹笑,實在太淡,似有若無,可不礙風華,一低首,便見眾生心。 凡大寺,皆有浮圖,僧房甚眾,又有雕梁畫棟,不遜園林,歸菀在江南亦有所觀,但這樣渾厚不知耗費多少工匠心血的大佛,卻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每年四月初四,晉陽仿當初洛陽舊制,會將寺里菩薩的雕像運出,受百姓瞻仰,”晏清源一撫佛身,跟她解說,“還有西域涼州來的胡人,會表演吞刀吐火,有趣得很?!?/br> “吞刀吐火?”歸菀把一雙杏眸睜得極大,滿是驚疑,“那豈不是要死人呀?” 看她露出稚童樣的好奇不解,晏清源忍不住笑道:“我就說你南蠻子一個,見識也不怎么樣?!?/br> 歸菀不由把嘴一嘟:“我沒有見過,就是沒有見過,最起碼,我沒有不懂裝懂,也沒好為人師?!?/br> 說著兀自往一旁的石碑瞧去,見那上頭線條流暢,筆力老道,刻的正是開鑿大佛這件盛事,極盡鋪陳,辭藻華美,手撫過刀刀見骨的字跡,歸菀不禁留一聲嘆惘: “仆今追念,回首悵然,豈非華胥之夢覺哉?”她看看晏清源,“世子,這石碑,哪怕再受風流雨打風吹去,也能傳世百年,甚至千年,只是,你我今日在這一站,恐怕只是一粒芥子,再無人記得。” 她忽然老氣橫秋,晏清源失笑,卻也過來同她一道觀摩,良久,兩人都沒說話,晏清源不知想到些什么,微微一笑: “未必不能,青史當記一筆,功業(yè)照樣可以不朽?!?/br> 歸菀默默一笑,忽對他說道:“那是世子,我是無名小卒,當初在鄴城,你讓我悟《水經注》,我剛才看這大佛,似有所得,說錯了,世子不要怪我?!?/br> 她柔聲細語的,晏清源含笑的眼,在歸菀那張嬌嫩妍麗的臉上定?。骸澳銕讜r這么會說話?”歸菀把腦袋一搖,略顯羞赧,“我一路看北國風光,此刻又見此景,偶生感慨罷了?!?/br> “你說。”晏清源遞上鼓勵的眼神,馬鞭在手里輕輕轉著。 歸菀目光一轉,停在石碑上:“世子是和那個寫書的人一樣,都想河山一統(tǒng),”她垂下頭去,“你早晚會滅了我的故國?!?/br> 晏清源很有些意外,以為她開竅想通,目視她而笑:“那你要不要花冠呢?” 歸菀不用看,也能察覺出那兩道意味深長的目光,正在自己側臉輾轉著,她把帽子一拉,想要壓住眼睛,好躲開他兩次三番的糾纏: “當無名小卒,沒什么不好,世子不用管我?!?/br> “你羨慕石碑長久,難道不想以另一種方式流轉人間?”晏清源還在追問,一哂笑她。 “世子案頭不僅有《水經注》,還有一本同為北人所寫《洛陽伽藍記》,舊日繁華,一夕散盡,晉陽為何還用永寧寺之名?那一場大火,不早把你們元姓皇帝江山燒的透盡?不過,洛陽本來也不是你們的,”歸菀到底是想勸晏清源,“你們手上的血,已經夠多了,晉陽今日之盛,怎知不是日后的黍離之悲?” “夠了!”晏清源聽她滿嘴的不祥之詞,蹙眉瞥歸菀,“婦人之見,王圖霸業(yè),本就是要流血的,再亂的世道,也終需有人來終結,南梁偏安一隅,不思進取,怎么不見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