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于，劉三老爺只恨不得這種好事落在他頭上。反正妻子可以再換一個，不換冷著也成呢。要是能將嬌嬌同自家的四娘五娘交換一下，用一個閨女換來前程遠(yuǎn)大，這么劃算的買賣簡直就是求都求不來的好事。

    他只一心認(rèn)為馮源不配被稱為生意人，卻完全沒有想過，馮源之所以愿意在商海之中拼搏，完全是因?yàn)橄霝槠夼粋€富貴榮華。

    劉三老爺心知馮源這頭的路已經(jīng)堵死了，眼見又起風(fēng)了，他只能恨恨的騎上駿馬，揚(yáng)起馬鞭往反方向疾馳而去。

    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的馮源似有所感的回望了一眼，不過目光卻全無焦距，空洞得仿佛失了靈魂，生了生機(jī)。

    最終，馮源將目光落在了后頭的棺材上，眼神里逐漸有了一絲絲光彩。

    他抬手去撫棺木，動作格外得輕柔小心，好像生怕動作太大驚擾了什么，又仿佛他觸碰的并不是冰冷刺骨的棺木，而是那個喜歡仰著rou嘟嘟的圓臉，沖著他甜甜喊爹的胖閨女。

    “誒?！瘪T源下意識的答應(yīng)了一聲，隨后用幾乎呢喃的聲音沖著根本就不存在的幻想說道，“心肝兒，爹帶你回家，咱們一起回家……”

    回家。

    第21章

    劉三老爺無功而返。

    得知了馮源的態(tài)度后，劉母等人也是萬般無奈。說白了，在這件事情上，最難受的就當(dāng)屬馮源和嬌嬌父女倆的，而最為難的卻是劉家。

    “咱們?nèi)缃裨撛趺崔k？總該有個章程吧？”

    “馮源的態(tài)度擺在那里，想要勸服他怕是極不容易。倒不如先將嬌嬌勸服了？四娘和五娘同她玩了兩個月，又是年歲相當(dāng)?shù)墓媚锛?，叫她倆過來勸一勸？”

    “還有十一娘，不然老太太您再下個帖子，將十一娘喚來？我瞧著，嬌嬌同她倒是真的一見如故，興許能幫著勸下。不管怎么說，各種法子都得去試試看，萬一成了呢？”

    劉母已經(jīng)從嬌嬌那頭回到了自己屋里，饒是她自詡這輩子也算是經(jīng)歷了不少是是非非，可冷不丁的攤上這種事情，即便早先也曾有了那么一絲猜測，等事情真的壓下來時，她還是覺得力不從心，腦袋都快炸開了。

    聽了三個兒子的建議，她只點(diǎn)了點(diǎn)頭，表示應(yīng)允。

    這喚劉四娘和劉五娘倒是容易得很，她倆就在后頭院子里，使個婢女去喚，不多會兒倆姐妹就到了正堂里，由她們的父親劉三老爺大概的說了一下事情，沒說明前因后果，只叮囑她倆去安慰嬌嬌，務(wù)必要叫她高興起來。

    至于邱十一娘那頭，劉母讓當(dāng)年同她一起陪嫁過來的嬤嬤親自跑了一趟，理由用的是劉母身子骨不適，讓邱十一娘過來瞧一眼。

    兩邊各自行事，結(jié)局卻是同樣的一無所獲。

    這次的事情給嬌嬌打擊太大了，甚至完全可以說是連環(huán)重?fù)簦@已經(jīng)不叫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而是直接讓她的世界立刻崩塌。在這種時候，任何語言上的寬慰都是無用功。

    嬌嬌只躺在床榻上，或是閉眼假寐，或是兩眼無神的望著紗幔，不吃不喝也不說話，一副生無可戀的凄慘模樣。

    瞧著情況不對，加上先后遣人來勸都沒有效果后，劉家這邊又一次去請了大夫，這次請的還是縣城里名望極高的老大夫?？扇思疫^來后一診脈，跟上回那大夫一樣，只道單從脈象上來看，沒什么太大問題，只是假如再這么不吃不喝下去，鐵打的身子骨都熬不住。

    這么淺顯易懂的道理，劉家眾人自然也是明白的，可眼下嬌嬌就是這么一副模樣，隨你怎么勸，她都沒有絲毫反應(yīng)，仿佛滿臉都寫著“不想活了”。

    劉家眾人在這邊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而另一邊，經(jīng)過了一整日的趕路，馮源也帶著棺材回到了久違了的下河村。

    正月底，天氣還冷得很，馮源早上離開焦鄴縣時，半空中還飄著絲絲雪花。等他回到了桑平縣時，雪花變成了小雨，盡管雨勢并不大，可寒意比起先前卻是更勝了一籌。

    馮源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回趕路，等他終于看到下河村出現(xiàn)在不遠(yuǎn)處時，卻反倒是產(chǎn)生了一種近鄉(xiāng)情怯的感覺。

    猶記得，去年初冬時分，他領(lǐng)著嬌嬌坐上了堂侄兒的驢車，父女倆興沖沖的出了村子，預(yù)備去縣城里坐馬車往劉家去。一路上，他叮囑了嬌嬌很多事兒，想著女兒頭一次離開熟悉的家，少不得會難受不適應(yīng)?？伤植荒軐蓩梢惠呑尤︷B(yǎng)在身邊，女兒大了，總該讓她出去見見世面，再借著劉母的好名聲，回頭也好方便他為女兒尋一門好親事。

    夢想永遠(yuǎn)都是那么美好，現(xiàn)實(shí)卻不僅僅是殘酷。

    假如能再給馮源一次機(jī)會，他寧愿嬌嬌嫁不出去，哪怕當(dāng)一輩子老姑娘，他也可以給女兒攢下足夠她揮霍的家產(chǎn)，讓她幸?？鞓返倪^完一生。

    可惜，這世上最沒得賣的，便是那后悔藥。

    村口的老樹依舊豎立著，不過因?yàn)槭锹《瑫r節(jié)，天上又飄著細(xì)雨，這會兒老樹下并沒有人坐著閑聊，甚至從村口往里頭看，也只能看到家家戶戶的院墻泥瓦房，整個村子顯得那般的落寞，仿佛跟馮源離開前徹底不同了。

    事實(shí)上，下河村半點(diǎn)兒沒變，依舊是那個寧靜安詳?shù)男〈迩f。變的，無非是馮源本人的心境罷了。

    因著村道狹窄蜿蜒，且今個兒還下了半天的雨，原本就不太平整的村道愈發(fā)的泥濘起來了。載著棺材的車沒法進(jìn)入村子，只能由兩個壯漢將棺材從車上卸下，再抬進(jìn)村子去。

    馮源面無表情的看著他們忙活，待一切就緒后，這才繼續(xù)轉(zhuǎn)身往村里走去。

    彼時已經(jīng)是臨近傍晚時分了，有些急性子的人家都已經(jīng)開始準(zhǔn)備晚飯了，更多的人則聚在自家堂屋里，或是做活兒或是閑聊，還得規(guī)劃一下開春后田間地里的活計，畢竟這都正月底了，離春耕也沒多少日子了。

    也不知道是誰先往外瞧了一眼，看到了馮源一行人，只要有一個人驚呼出聲，很快就能驚動一大家子的人。再然后，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接連驚呼，沒一會兒就有一大幫子的人聚集到了村道兩旁，不敢置信的望著馮源身后的棺材，連雨水落在自己身上都顧不得了。

    “這、這這這……”

    “他源叔，這是出了什么事兒？你在做什么？誰在棺材里??！誰啊？”

    “天吶！源哥兒，這不會是你家嬌嬌吧？不能吧？嬌嬌不是去她外婆家了嗎？不不不，這一定不是真的。”

    村民們的驚呼聲此起彼伏，可問題是，整個村子都是連著親的，誰家有幾口人分別是誰誰誰，大家都是極為清楚的。假如這要是別人帶著棺材回來，興許還不太能確定，可眼下這是馮源啊！

    馮源本就是他父母的獨(dú)子，他母親在他尚未成家時就已經(jīng)病故了，接下來是他的愛妻劉氏，沒幾年他老父也沒了。至于他的爺奶，那就更早更早了，早到村民們已經(jīng)記不清楚到底是哪一年沒的了。

    而如今，馮源家里就只有兩口人，他本人以及他的女兒嬌嬌。

    或者更確切的說，已經(jīng)不是如今了，而是成了過去。

    “讓讓，讓讓！”三嬸兒拼命的擠開人群，想要看清楚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兒。她方才還在家里的灶間忙活著，想著早點(diǎn)做飯?jiān)琰c(diǎn)吃完，省得回頭天黑了還要點(diǎn)油燈。結(jié)果，飯才做了一半，她閨女馮秀就滿臉驚恐的跑了回來，她都沒來得及罵一句，馮秀就強(qiáng)行將她從家里拽了出來。

    終于，三嬸兒撥開人群看到了村道上緩步前行的馮源。當(dāng)然，她同時也看到了位于馮源身后，由兩位壯漢抬著的楠木棺材。

    三嬸兒驚呆了。

    馮秀就在她身后落后一步處。此時此刻，馮秀臉上除了驚恐還是驚恐，眼珠子都快要瞪出來了，伸手拽了拽她娘的衣袖，渾身顫抖的問：“娘，娘啊，那不是嬌嬌吧？”

    羨慕嫉妒跟恨不得一個人死，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馮秀就是一個鄉(xiāng)下地頭沒見過世面的小丫頭片子，從小到大滿腦子都想的是如何吃到好吃的，如何能弄到新衣裳穿。她自然是嫉妒嬌嬌的，但嫉妒之情還不至于嚴(yán)重到巴望嬌嬌去死。

    因此，在看到馮源一行人后，她差點(diǎn)兒沒嚇得一屁股坐到泥地里去。等稍微定了定神，她就連滾帶爬的沖回了家里，硬是將正在做飯的親娘拖了出來。

    “不是嬌嬌！”三嬸兒在最初那短暫的震驚后，很快就回過神來。正好，她聽到了女兒的問話，當(dāng)下就無比鎮(zhèn)定的開口給予了否定。

    馮秀正捂著嘴時刻準(zhǔn)備著哭出聲兒來，旁邊的村民也是類似的情況，誰知，三嬸兒就突然蹦出了這么一句話來。

    村民們：…………？？？

    偏此時，馮家的族長已經(jīng)由兒孫簇?fù)碇叩搅笋T源跟前，直接將心中的疑惑問了出來。

    于是，所有人都聽到了馮源幾近崩潰的聲音。

    “嬌嬌，我的心肝兒嬌嬌??！她在她外婆家得了病，人沒了！”

    幾乎是話音落下，馮源就再也繃不住了，跪趴在老族長跟前，哭得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在他看來，屬于他的嬌嬌是沒了啊，這世上從此以后就再也沒有馮月嬌這個人了。嬌嬌，她的心肝兒可不就是死了嗎？

    老族長從看到棺材的那一瞬間就已經(jīng)猜到了答案，如今聽到馮源說出這話，雖心里有著頗多感概，可到底不算意外。當(dāng)下，老族長只長長的嘆了一口氣：“這也是她的命了，你別太難過，嬌嬌肯定不希望你這么難受?！?/br>
    “嬌嬌啊！”

    “老天爺，我馮源究竟做錯了什么事兒，為什么要這樣對待我呢？為什么要我承受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痛苦？你不如直接要了我的命！”

    “蒼天??！沒了嬌嬌，我活著還有什么意義呢？我的心肝兒啊?。　?/br>
    馮源憋了一路，老族長雖不是他的直系長輩，不過也是打小看著他長大的。如今見了老族長，馮源再也忍受不了了，只想哭個痛快，將心頭的所有憋屈盡數(shù)傾倒出來。

    老族長搖頭嘆息，他沒有再勸，只因知道這個時候說什么都不管用，還不若就由著馮源痛痛快快的哭一場。甚至他這會兒不由的想起了十年前，馮源愛妻劉氏過世，那時馮源也是悲傷到崩潰的，可好歹當(dāng)時還有個嬌嬌在，看著小胖妞哭得臉都皺成一團(tuán)，即便馮源已是心如死灰，也愣是咬牙堅(jiān)持撐了過來。

    如果說，十年前有嬌嬌在，能將馮源從絕望的深淵中拉出來。

    那么，如今還能有誰能再度……

    說時遲那時快，就見人群中擠出了一個矮墩墩的身形，以與她身材極為不符的速度，一個箭步?jīng)_到了村道上，徑自擠到了馮源身邊。

    “不可能！這里頭絕對不可能是嬌嬌??！”

    馮秀都嚇懵圈了，不敢置信的看著站在村道上一手叉腰一手指天的人居然是她親娘。然而，她親娘就是這般威武，用幾乎能傳遍半個村子的音調(diào)，堅(jiān)定不移的否定著眼前的事實(shí)。

    三嬸兒其實(shí)來得最晚，別人都已經(jīng)從懵圈轉(zhuǎn)為悲痛了，她才被親閨女從家里拖出來。然而，她跟別人是不同的，別人只顧著震驚感概悲傷，唯獨(dú)她，一眼就看出了不對勁兒來。

    “我說，這棺材里頭的絕對不可能是嬌嬌！我不信，這不可能！你們想啊，嬌嬌那么胖，她要是在里頭，這棺材抬著能有那么輕松？我不信，絕對不可能！”

    因?yàn)槿龐饍赫Z氣太堅(jiān)定，且她這話吧，聽著似乎還真是挺有道理的，反正村道兩旁的村民們是紛紛點(diǎn)頭稱是，看起來絕大多數(shù)人都被她給說服了。

    卻說那馮源，本來正哭得肝腸寸斷呢，冷不丁的聽到了他堂嫂的這一番話，頓時連哭聲都被打斷了，甚至一時間腦海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該接什么話才好。

    眼見馮源并未出聲，三嬸兒愈發(fā)激動起來了。

    “那可是嬌嬌?。蓩捎卸嗯?，咱們村里人哪個不知道？反正我不信，里頭說什么都不可能是嬌嬌的，她那么胖啊，棺材怎么就沒看出分量來？一定不是嬌嬌，嬌嬌沒死?。　?/br>
    三嬸兒那叫一個激動啊，簡直就是激動到亢奮，揮舞著胳膊，唾沫橫飛的鼓動著大家：“一定是那劉家，把嬌嬌藏起來了，是他們拐走了咱們的嬌嬌啊！來啊，回屋抄家伙，咱們一起去那焦鄴縣劉家要人，要讓他們知道，咱老馮家不是好惹的！”

    “走??！抄家伙，去劉家！！”

    村民們本來還在狐疑之中，待聽到這一席話，原本的疑慮全都煙消云散，轉(zhuǎn)身就往家里跑。仿佛也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他們就抄著家伙跑回來了，有人扛著鋤頭，有人拿著鐮刀，有人一手鐵鍬一手門捎，還有人提著兩把菜刀就這么沖了上來。

    “去劉家！”

    “把嬌嬌交出來！！”

    “咱們老馮家不是好惹的?。?！”

    馮源：………………

    本來，他是沉浸在無邊無際的悲痛之中，畢竟對他而言，就算嬌嬌本人全須全尾的待在焦鄴縣劉家，可曾經(jīng)屬于他的閨女確確實(shí)實(shí)已經(jīng)沒了。所以，在他看來，嬌嬌是沒了，真的沒了。

    結(jié)果聽到這話，他差點(diǎn)兒就沒反應(yīng)過來，直接就懵了，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這一刻，他才無比的后悔，早知道就不該只在棺材里放一身嬌嬌的衣裳，應(yīng)該再擱一頭豬進(jìn)去的……

    還是那句話，世上沒有后悔藥。

    馮源顧不得悲痛了，趕緊沖上去先將人攔了下來，他也看出來了，領(lǐng)頭的是他堂嫂，當(dāng)下立刻沖著她道：“三嫂子你先等等，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的，你先聽我說完！”

    三嬸兒還是很給他面子的，因此在聽到這話后，立刻停下了腳步，拿眼瞧他：“行啊，你說，我聽著?！?/br>
    “嬌嬌她……她是真的沒了?！?/br>
    “不可能??！”三嬸兒斬釘截鐵的說，“那棺材的分量為啥就不對呢？今個兒下了多半天的雨，地上全都濕透了，你再看看那倆抬棺材的人，前頭他們走過的路，腳印子多淺呢。要是棺材里裝著嬌嬌，就不說他倆能這么輕松，腳印子又咋說呢？所以我才說，里頭絕對沒有嬌嬌！”

    這問題提的那叫一個有理有據(jù)，相當(dāng)?shù)糜姓f服力，聽到這番話后，其他村民紛紛點(diǎn)頭，就連馮源都差點(diǎn)兒沒崩住跟著點(diǎn)了頭。

    “我不信?。⌒辛?，你別說了，咱們也不是那等子仗著人多，聚眾鬧事的。怪只怪他們劉家太過分了，都欺負(fù)到咱們頭上來了，還不許咱們抄家伙上門算賬？別說了，咱們走！！”

    “不是……三嫂子你聽我說??！”馮源覺得，這事兒大概還能再搶救搶救，忙再一次攔住了三嬸兒。

    “反正里頭不可能是嬌嬌，你還有什么要說的？”

    “真的是嬌嬌，真的是啊！”

    “說不通啊！一定是你搞錯了，這不是嬌嬌！你仔細(xì)瞧著，他們抬棺材多輕松啊，比年前屠夫父子倆抬我家那頭老母豬都輕松，這還能是嬌嬌？就不說棺材就不輕，棺材加上她，咋分量不夠呢？嬌嬌肯定比我家老母豬重啊，加一起咋的分量不夠呢？”

    “就是嬌嬌啊！”

    “我不信！這不是嬌嬌！不是嬌嬌??！她有多重，我能不知道？我看著嬌嬌長胖的?。?！”

    馮源一口血哽在嗓子眼里，滿腦子都是“不可能”、“我不信”、“不是嬌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