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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雀登枝在線閱讀 - 第143節(jié)

第143節(jié)

    張皇后的眼睛慢慢地睜大,世人都曉得四皇子身子弱,所以一向都不怎么招人注意。秦王和晉王之間斗得跟烏雞眼似的,卻從來沒來找過這個小弟弟的麻煩。原來,這竟是帝王使出的一道障眼法嗎?她知道,皇帝面上和煦骨子里卻是極為剛愎自負的,這樣一個人費盡心思小心翼翼地護著病弱的兒子,只怕是真心痛惜這個孩子!

    應(yīng)昉仿若沒看見這對帝后的爭執(zhí),眉目溫和地道:“我小時候就看見母后每每為了我的病痛傷神,那時我就下定決心,不管多苦的藥多痛的針我都敢去抗。母后不要怪責父皇,十歲那年的診治是我央求父皇不要告訴您的,就是怕身子萬一不能徹底好轉(zhuǎn)母后又要失望?!?/br>
    將將長成的青年不急不躁溫文儒雅,“父皇特特請了傅鄉(xiāng)君當我的騎射師傅,我學了很多有用的東西。她雖是一介女子卻性情豪爽氣度過人,走過很多地方看過很多景致。還說一個人好不容易來世上,一定不能辜負自己的一雙眼睛。很多想不明白的事,到外面去走走看看,也許就能找到解決的法子!”

    畢竟尚有些孩子心性,應(yīng)肪說得眉飛色舞,“在西山大營里,我換了名字扮作裴大人的親兵,跟那些普通兵卒一樣cao練一樣睡大通鋪,還在一個鍋里吃飯。開始只能吃一碗,現(xiàn)在能吃三碗。因為騎射過人不久就升任了什長,現(xiàn)今我也是個對國家有用之人!”

    皇帝讓兒子的話逗得哈哈大笑,“你騎射上的天分應(yīng)該隨朕,當年朕年青時也是只練習了三個月就射得有模有樣,第一次狩獵就射殺一頭梅花鹿。你身子好轉(zhuǎn)之后朕就想好好磨煉你,金吾衛(wèi)指揮使魏孟就建議讓你到西山大營去。還說在裴青底下當兵,就是個朽木他也能雕出花來。他向來穩(wěn)妥細心,果然名不虛傳……”

    張皇后看著明顯結(jié)實了的兒子歡喜得直落淚,轉(zhuǎn)頭吩咐道:“那兩個孩子我一看就是個好的,昉兒交給他們夫妻倆,我再沒有不放心的。前兒我宮里得了十匹安南進貢的香云紗,派人送去給傅鄉(xiāng)君,叫她沒事時進宮陪我說說話。還有我聽說她的兩個孩兒也長得好,抱進來讓我瞧瞧!”

    應(yīng)昉忙上前攬差事,“論起來傅鄉(xiāng)君才是我的正經(jīng)師傅,母后不若派我去傳話,我正好和裴大人一起回大營!”

    張皇后臉上笑意立時凝住流露不舍,“做甚要這般著急,連一晚都不能多呆嗎?”

    應(yīng)昉啼笑皆非,“我是奉命陪裴大人到兵部辦差,就因為今日是母后的生辰才被特批了半天假。裴大人自個都不敢多耽擱,我如何能越過他去。母后千萬莫提我是皇子之類的話,西山大營里人人都當我是個小兵,裴大人不好為我壞了規(guī)矩?!?/br>
    張皇后心頭高興自然好說話,聞言嗔怪道:“你這孩子竟如此埋汰我,只要知道你好好的,我就比吃了仙丹還高興,我曉得軍中自有規(guī)矩。不過話說回來你在營中捱得住嗎,要不你再等會我派宮人給你收拾些衣物吃食?你從小金堆玉砌地長大,真的吃得了這個苦?”

    應(yīng)昉一挺胸膛,“母后怎么如此小看孩兒,才跟你說我升任了什長,你這可是在扯我的后腿!”

    張皇后實在忍俊不禁輕捶了幼子一下,才驚覺這孩子的個頭比自己都高了。想起昔日的種種不易淚水幾乎又要淌下來。應(yīng)昉裝做沒有注意恭敬跪下叩頭,這才笑嘻嘻地告退。

    大太監(jiān)阮吉祥領(lǐng)命送應(yīng)昉出去,在回廊上就見這位皇子忽然停下,回轉(zhuǎn)身子望著入夜后的宮城。良久才聽他輕嘆了一聲淡淡吩咐道:“這么多年母后實在不易,日后若無大事不要去煩擾她。即便有些人淘氣不聽招呼,阮大伴能夠私下解決的就盡量解決,不能解決就先拖著,等我從軍中回來再說,千萬莫要讓我母后勞神乏力!”

    宮中還有什么人會淘氣不聽招呼,需要皇子親自出面解決?

    阮吉祥忽地打了個冷噤,要說在今天之前皇帝的心思還高深莫測,那今晚坤寧宮的一場大戲已經(jīng)讓大家明白帝王真正的意愿。于是,乾清宮大太監(jiān)的腰身彎得不能再彎,聲音柔得不能再柔,小意地將八角宮燈往四皇子面前照了照路,低低地應(yīng)了個“是”。

    應(yīng)昉微微一笑快步走出坤寧宮的大門,一小隊穿著西山大營服飾的軍士迅速將他拱衛(wèi)在中間,不過片刻工夫就出了東華門。

    自那日所謂的庚申之變后,宮城一直由西山大營和豐臺大營的軍士輪流值守。所以這一隊人的離開絲毫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自明日起換防的就是經(jīng)過大力整飭的驍騎衛(wèi)和神武衛(wèi),經(jīng)過這輪淘換,皇帝已經(jīng)重新將上值十二衛(wèi)牢牢地抓在手里。

    坤寧宮內(nèi)的張皇后轉(zhuǎn)身將皇帝重新打量了好幾遍后,才遲疑地開口問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皇帝負手望著宮外層層疊瓦燈火闌珊,氣定神閑地悠然一笑,“你還看不出來嗎,聯(lián)已決意立昉兒為儲君。待他在外頭歷練完畢,將身子養(yǎng)結(jié)實眼界養(yǎng)寬泛,聯(lián)就可以將這片大好江山完整地交予他!”

    張皇后驚疑不定,良久才緩緩搖頭,“昉兒從小就心思單純,向來不喜歡這些勾心斗角,他的志向是游歷天下。他曾無數(shù)次給我說過,想走出宮門到外頭看看海有多寬沙漠有多廣,他不會甘愿禁錮在這片狹窄得令人窒息的宮墻內(nèi)!”

    皇帝微笑道:“昉兒比你想象得要堅強,他十歲那年發(fā)病幾乎過不了那個坎。朕問他,愿不愿意賭上一切放手一搏。贏了就可以健康活下去,輸了就什么也沒有!你猜猜他說什么,他說經(jīng)吳太醫(yī)之手病好之后就可以長久陪伴母親,若是不治至多二十歲就會沒了。他不過想了半刻鐘,就決定讓吳起廉夫婦診治,那時他很吃了些苦頭……”

    張皇后淚水都要掉下來了,一臉的柔弱彷徨,“那孩子從小就心善,可一國儲君哪里是這般易當?shù)?。當年昶兒已?jīng)二十歲了,都還是陷入陰詭之計當中不能自救,徒然讓親者痛仇者快。如今……秦王晉王都大了,論起心智手段昉兒還差得太遠!”

    皇帝握住她冰涼的手,將她僵直的身子擁入懷中溫聲道:“還有朕,只要有三年的時間,朕一定可以將昉兒培養(yǎng)成最合格的儲君,他一定會比父輩們更加出色。因為朕已經(jīng)將前面的道路鋪平,因為他夠聰明,果敢,仁慈……”

    張皇后伏在暌違許久的的丈夫懷中,哭得幾乎不能自抑?;实劢K于達到自己的目的,心滿意足地感嘆道:“百年之后你我是要同陵共xue的,朕說過的話一定做數(shù),唯有皇后嫡出的皇子才配儲君之位?!?/br>
    夫妻二人前嫌盡釋,在帝王看不到的地方,張皇后緩緩勾起嘴角。

    那個一直躲在暗處的人,要是看到這一幕聽到這番話恐怕會氣瘋吧。她幾乎是愉悅地想著那人的表情,謀劃了近二十年又能怎樣,還不是落得一場空。張皇后幾乎要笑出聲來,臉上的淚水卻流得更兇,片刻間就浸濕了皇帝甚是威嚴煊赫的緙絲藍地云龍袍服。

    351.第三五一章 成空

    崔蓮房直至最后一刻, 猶不可置信那扇高聳的黑漆大門不會再為自己敞開。

    針尖大的細雨淅淅瀝瀝地下著, 兩天前這個時辰她還坐在溫暖舒適的劉府花廳里, 桌上擺放著素芳齋精致的點心, 茶盞里是今年新出的祁山紅茶, 在細白瓷里微微回旋著水紋。她一邊閑閑地聽著仆婦們回稟著著府中的雜事,一邊想著兒子要是真的尚了公主為婦的褚般利弊。

    兒子劉知遠是崔蓮房這輩子最大的驕傲,小小年紀便有神童之稱, 還未及弱冠便中了一甲探花。在外面往來行走時, 有多少名門夫人暗地里探聽, 就是想與劉家結(jié)為秦晉之好。那時她心里是自得和矜持的, 心想以兒子的頂尖品貌和才學就是尚了公主也是委屈的。

    哪里料到不過數(shù)日之隔,便是天差地別起來。

    崔蓮房到現(xiàn)在為止都不敢相信貼身婢女紅羅竟然敢當眾背叛自己。在坤寧宮里, 她看著那個螻蟻一般的賤婢一張利嘴張張合合, 將那些早已沉淀在褪色故舊里的往事一件件翻弄出來。原來,為了這個男人為了這個家,自己已經(jīng)做了那么多走得這么偏遠了嗎?

    劉府的管家捧著一封書信出來,哀嘆連連道:“……大爺已經(jīng)寫下休書, 說今生今世再不復(fù)與你相見, 你所做所為也與劉府再不相干?!彼戳艘谎叟赃吂蛑拇尬臋?,又嘆了一口氣道:“老爺說了表姑娘自有父母,崔家的宗譜上記得明明白白, 讓她從哪里來就到哪里去!”

    崔蓮房一把抓過休書撕做兩半甩在地上, 紅著眼圈厲聲道:“我不服, 我不服。我為這個家殫精竭慮辛苦cao勞了二十年, 為他劉泰安上下奔走討得四品官職,憑什么就被掃地出門,我到底哪里做錯了?”

    管家從未見過這般瘋魔的主母,驚得呆在一邊說不出話來。正想解釋一兩句時就見遠遠站著的一個青衣太監(jiān)不耐煩地喝道:“崔氏休要啰唣,圣人體恤才讓你跟家人見面說說話,你竟有膽子胡亂糾纏。劉家既然已經(jīng)給了你休書,何苦還要苦苦生拉硬拽著人家不放?”

    “糾纏——”

    崔蓮房突兀笑起來,她竟落到這般可悲的地嗎?可不是嗎,二十多年前她在自家園子的芙蓉花樹下一眼見到那人時,就注定了二人這輩子糾纏不休的一場孽緣。她踩著刀尖斬斷無數(shù)荊棘才來到那人身旁,為他打理庶務(wù)為他教養(yǎng)兒女,到頭來得到的就是一紙薄薄的休書。

    形容狼狽的崔文櫻上前扶住她單薄的身子,哽咽道:“姑……姑,我們該怎么辦???祖母也不管我們自個回彰德了,劉家也回不去了,我們……”

    她們身后的青衣太監(jiān)就桀桀怪笑了幾聲,“你們娘倆是真傻還是裝傻,現(xiàn)成的大理寺女牢的門大開著,怎么會沒地方去呢!謀害文德太子,構(gòu)陷壽寧侯府嫡幼女鄭氏,鳩殺秦王正妃白氏,這樁樁件件都夠凌遲處死的。怎么還在糾纏人家為何休了你,真真是本末倒置不知所謂,眼下這性命保不保得住還是兩說呢!”

    崔文櫻嚇得臉色雪白,卻還是壯著膽子昂起小臉大聲道:“不過是紅羅那個奴婢滿嘴胡說,連宮中圣人和娘娘都沒有發(fā)話呢,怎么就能將那些莫須有的罪名扣在我姑姑的頭上?我姑父不過聽信了別人的讒言,暫時和我姑姑置氣,公公何必此時落井下石,要知道我們彰德崔家怎會坐視家中女子如此受欺辱!”

    那青衣太監(jiān)不慮這姑娘此時此刻還敢回嘴,就將人上下打量了兩眼,噗嗤一聲冷笑道:“聽說圣人那里積攢的書證比人都高,你還好意思說是莫須有的罪名。果然是親生的兩母女,想當年這位崔氏也是仗著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牛犢之氣,才做出那般驚天動地的大事出來。只可惜你們都是個女兒身,要不然上陣領(lǐng)兵打仗也是使得的。”

    他耷拉著眉眼笑得幸災(zāi)樂禍,“好了,圣人發(fā)話幾件案子并審。沒看見京里那些大人們忙得腳都不沾地,往彰德去了好幾撥錦衣衛(wèi)了,想來你們崔家個頂個的都跑不脫。若是心中有冤屈,盡管跟大理寺的老爺們說吧!”

    青衣太監(jiān)話一說完就隨意揮了下手,幾個大力太監(jiān)立時如狼似虎地上前,也不管崔蓮房和崔文櫻往日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柔弱女子,一頓反剪臂膀齊齊押上馬車。鞭子一甩,車轱轆就往前直走。一旁看熱鬧的百姓躲得遠遠的,卻還是探頭探腦地指指點點。

    女子尖利的斥罵陣陣傳來,還未及聽清就戛然而止,想是被人強行塞住了嘴。劉府管家看得心肝直顫寒毛倒豎,心道原來老爺忙不迭地叫大爺寫下休書,就是料定有眼前這回事啊。他站在門口猶豫了半會,跺跺腳趕緊回去稟報。

    叫做篁園的書房里,劉肅面色蒼白地聽了管家的話語,拄著額頭無力笑道:“三十年來功名化作塵土,到頭來不過是一場大夢。崔氏又什么可憐的,不過是比我先走一步罷了。我籌謀半生,卻不知這件事的始作俑者竟然就是她。那位至尊恐怕早就心知肚明,卻抄手站在一邊看了我這么多年的笑話!”

    老管家聽得糊里糊涂心里總有不詳,但他是府里多年的老人,總不想這個家就這樣散了,便小心賠笑道:“讓老奴去把大爺叫來陪您說說話,一家人哪里有什么隔夜仇,坐在一處好生說開了就行了!”

    劉肅站起身子看了看窗外蒼翠得近乎墨色的竹林,緩緩搖頭道:“他驟逢巨變心里也苦莫去擾他,遇到這般叫人心煩之事,莫說是他就是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這樁樁件件,也不知道誰是因誰是果,牽牽絆絆地糾纏不清,也不知道到底是誰害了誰?”

    老管家對家里發(fā)生的事情一知半解,就結(jié)結(jié)巴巴地勸解道:“大爺既然已經(jīng)寫下休書,就與那邊不相干了。至多以失察之罪免了老爺身上的差事,宮中圣人難不成還要老爺?shù)拿怀?,老爺實在太過多慮了……”

    劉肅慨然長嘆,“崔氏實在是膽大包天,著實害苦了我們一家人。從今往后任誰提及,都會拿來當做笑柄談資,親姐弟差點做下親事……”他一巴掌拍在窗階上怒氣勃生,“只可憐我的遠哥兒,大好前途生生叫崔氏這個當娘的給毀了,那孩子還是不愿意回來嗎?”

    面色發(fā)白的老管家忙回道:“叫了幾個小子在渡船上攔住了,知遠少爺死活不愿再回來。老奴怕出事就叫人緊緊跟著,先時傳來的話說少爺把自個關(guān)在客棧的房里哭了半宿。天亮后抬腳就往北邊走,這會子也不知道到哪里了!”

    劉肅心中愁悶無處排遣悵然道,“是他那對不著調(diào)的父母害了他,做出那般丟人現(xiàn)眼的事情,還叫人當堂抖露出來。那叫紅羅的賤婢背后若是沒有人指使,我把這雙招子摳出來當水泡踩了。呵呵,我這二十年只學會一個忍字,卻沒想到跟那位帝王比起來,我的功力還差得太遠!”

    老管家心中不忍,在心頭合計了半晌輕聲道:“至不濟宮里還有惠妃娘娘,還有秦王殿下。依照圣人和娘娘多年的情分興許還有轉(zhuǎn)機,少夫人……,崔氏犯了那般大的錯,圣人也只是將人暫時看押起來。您其實也是受蒙蔽罷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過錯!”

    劉肅靠在椅子上緊閉了一下雙眼,面容越發(fā)苦澀道:“我向來自詡擅于揣摩圣意,卻不知道終有一天這本事會反過頭來反噬與我。這么多年的錯處一點一滴慢慢積累,就像雪球一般越滾越大。及至今日,宮中那位至尊已經(jīng)徹底厭棄我了?!?/br>
    早已暮年的老者滿頭花白散發(fā),獨自站在風口上對著多年的貼身老奴袒露衷腸,“那位一看到我就會想起昔年舊事,現(xiàn)下我活著就是秦王殿下面前最大的一道絆腳石。這種境況我明白,秦王殿下更明白。所以那位不但要攪得我家宅分裂人心惶惶,還要我的親外孫親手送我一程路呢!”

    老管家駭懼之下不小心退后一步,吶吶不敢多言。

    劉肅眼中流露迷茫旋即變得清明,淡淡吩咐道:“出去張羅去吧,面子雖然沒了里子再不能垮掉。給門上的說一聲,從今天起關(guān)閉大門再不許任何客人過府探訪。崔家那邊要是還有人過來胡鬧,什么都不要多說立刻將崔氏的嫁妝全部發(fā)還給他們家,就說這樣心大狠毒的婦人我們劉家生受不起!”

    老管家唯唯應(yīng)諾,好半天之后抬頭就見老爺用手倚在案幾上,似乎是累極之后安睡了。他暗嘆口氣往后退了幾步,又悄悄地把房門掩上。剛走了兩步,眼角就見那片生得極茂密的竹林不知什么時候枯萎了一大片,朽敗的銹黃色岔在中間極為顯眼。

    他心頭便驀地一驚,竹子開花可是大兇的兆頭!

    352.第三五二章 牢獄

    大理寺昏暗的牢房里, 兩個女人蜷縮著身子靠在角落里。

    崔蓮房篷著頭發(fā)暗啞著嗓門道:“……是我連累了你們, 本來我想把遠哥的婚事定下了就來cao辦你的事, 卻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一步錯就步步錯, 竟落到如此慘烈的田地。還害得遠哥遭受他人恥笑, 那孩子向來心高氣傲,也不知道他挺不挺得過去?”

    崔文櫻蒼白著一張小臉淚如雨下,“這全都怪我, 要是我不來京城就好了。也不知誰這般惡毒, 彰德到處都在傳我是命硬之人, 連家里人都信以為真。遠哥是不忍我落到被長輩嫌棄的境地才說要娶我的, 都是我害苦了他。原本他是可以娶公主的,可見我真的是個不祥之人!”

    崔蓮房便苦笑道:“坤寧宮的那場大戲是早就安排好的, 就是紅羅多半也是被人指使。偏偏我們一家人眼盲心瞎, 還做著尚公主的美夢?;实壑皇钦覀€由頭發(fā)作,他存下心來害咱們,怎么還會把順儀公主許配給遠哥?一切都是局罷了,偏偏我們一家子這回全部做了局中人。”

    她細細端詳了一下崔文櫻嘆道:“到如今你還不愿意叫我一聲娘嗎?”

    崔文櫻便又哭又笑, 撲倒在她懷里哽咽道:“姑姑……, 娘,你和姑父這么多年的情分,他也是一時鉆了牛角尖才寫下休書。姑父的心腸一向軟, 只要見著他了, 你再好好地求他想想法子, 興許還有一線轉(zhuǎn)機。”

    年輕女孩的話語天真得可笑, 崔蓮房卻心知肚明此番的劫數(shù)怕是躲不過去了。她垂頭看著裙上繡了西府海棠紋的鮮亮襤邊,因為下雨沾染了幾點泥印子,讓女牢里悶熱的濕氣一蒸便立時顯得污濁不堪了。這樣的衣物從前根本就到不了她的跟前,眼下卻只有將就穿了。

    她眼里閃過一絲悲涼怒意,旋即黯淡下來苦笑道:“他的心腸的確是軟,可是他的耳根子更軟,相比之下他更聽他老子的話。他二十幾歲便中了一甲探花,可是這么多年都庸庸碌碌毫無作為。況且跟劉家的錦繡前程相比,我們兩個外姓人又算得了什么?”

    崔文櫻目中的神采便黯淡下來,再次喃喃自怨道:“都是我的錯……”

    崔蓮房的面色越來越陰沉,“跟你有什么相干,宮里那位在跟我清算二十年前的舊賬,現(xiàn)在這些統(tǒng)統(tǒng)都不過是由頭罷了。我們得不了好,那劉家人只怕也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畢竟二十年前那幾封構(gòu)陷太子的書信是劉肅父子親手獻上去的?!?/br>
    崔文櫻就瞠大眼睛吭吭哧哧地問道:“您真的干了那件事,按說那時的太子和太子妃可是您的親姐夫和親jiejie?”

    “我不是故意的——”

    崔蓮房色厲內(nèi)荏地切齒咬牙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看不慣崔玉華老端著一副高高在上太子妃的模樣,只是想拿這件事惡心一下她,順便潑一瓢污水在鄭氏的頭上而已。頂好就是他們都鬧得不可開交,頂好劉家悄悄休了鄭氏,這樣大家各自安好不是萬般皆宜嗎?”

    牢房昏暗的油燈下,女人喘著粗氣滿臉的不甘心,“誰知道我找的那人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添油加醋濃情蜜意不說還把信寫得那般露骨,什么‘你我之子乃天下至貴之人’,簡直是畫蛇添足。但是時間已經(jīng)來不及了,我出來一趟不容易,只有硬著頭皮把這件事cao持完……”

    原來這場潑天禍事最初的起因,竟然是緣于一個年青女子心底對長姐的嫉妒,以及對愛情的憧憬和盲目才洐生出來的嗎?只是沒有料到鄭璃的性情剛烈至此,寧死都不愿承受污名,這才導致了后來一切的變數(shù)。就像這世上的很多事情一樣,可以預(yù)料到開頭卻預(yù)料不到結(jié)局。

    崔文櫻驚得半響說不出話來,良久才顫聲問道:“幫你的那人……到底是誰?”

    潮濕的地上只有淺淺的一層腐朽的稻草,崔蓮房身上膝上都有新傷,此刻痛得厲害卻只得強忍著,“我即便知道那人包藏禍心又怎么樣,卻還是放不下心中的那股子貪念,舍不得放過這般大好的機會,就冒著風險干下了這件大不韙的錯事?!?/br>
    她嘴里又苦又澀,“那時我一心想嫁進劉家,像瘋魔一樣想促成此事,不惜用盡一切手段,誰攔著我誰就是我的仇人。如愿以償之后,這么多年來偏偏心存兩分僥幸,指望這件事神不知鬼不覺?,F(xiàn)在事情敗露卻只有咬牙硬兜著,不將那人說出來還好些,說出來彰德老宅子里那一大家子人死得更快。他們雖然舍棄了我,我卻不能翻臉無情舍棄他們!”

    崔文櫻待要追問,卻忽地想到便是問出來又能怎么樣,難道還能逃出這處牢獄,還能洗脫自己身上的罪名不成?于是神情沮喪的母女二人齊齊沉默下來,木然而蕭索地靠在一起,也不知道想些什么。

    大理寺戒衛(wèi)森嚴,女牢墻上只在高處開有一扇半尺寬的窗戶,有慘白的月光從木柵欄間斜斜撒入,淡淡地照在地面上,勾勒出大片大片光怪陸離的陰影。

    正在這時就聽牢門外鎖鏈輕響,扭頭一看正是穿了一身皂色衣衫的紅羅,她提了一個大食盒微笑著走了過來,神色間依舊是一如即往的謙卑,“少夫人和表姑娘還沒吃飯吧,奴婢親手整治了幾樣小菜送過來。你們好歹用一點吧,只怕今后再無人來給你們送飯了!”

    崔蓮房一伸手就將她端過來的幾樣精致小菜全掃在地上,勃然大怒道:“你這背信忘義的東西,還敢到我面前來耀武揚威?等我出來了,立時第一個扒了你皮抽了你的筋。還有你留在彰德老家的那對傻丈夫傻兒子,一個個都別想得到好!”

    紅羅神清氣爽地微瞇了眼睛,捂嘴咯咯笑道:“我的好小姐,沒想到你落到這般田地了還這般氣盛,不知道你到底依仗什么呢?你的夫家已經(jīng)寫下休書,你的娘家已經(jīng)棄你而去,你引以為傲的兒子被這些丑事羞怍得不知所蹤,你的女兒跟你一樣背負謀害秦王正妃的罪名,如今你還剩下什么呢?”

    牢房里高高懸掛的油燈散放著昏暗的光,婦人的半邊臉隱藏在暗處襯得她像地府里來的陰詭羅剎,崔文櫻不禁瑟縮了一下身子。

    紅羅恍若未覺,慢條斯理地將打碎的盤子重新放進提盒里,低眉垂眼道:“我服侍小姐整整二十余年,看著京中人人稱頌?zāi)汩L袖善舞德才兼?zhèn)洌瑑鹤诱煞蚬际俏牟娠L流的人物,像是天下的好事俱都讓你占齊了。只是從今個起,這樣欣羨的目光便不會再有了呢!”

    崔蓮房只覺五內(nèi)俱焚,一股邪火沖得她雙目紅腫面白唇青,眼前也陣陣發(fā)黑,只得隔著堅固的柵欄伸著一雙手胡亂抓撓,形狀就如同瘋婦一般。紅羅站起身子輕蔑道:“看見小姐這般落魄的模樣,奴婢就可以放心走了。至于奴婢今后的日子是好是孬,就不再勞小姐cao心了!”

    崔文櫻攔住癲狂亂哮的崔蓮房,湊到牢門急急問道:“紅羅嬤嬤且慢,在劉府時我一向禮遇與你,就是遠哥也一直親近敬重與你。你為何在坤寧宮大放厥詞,連累我和遠哥壞了名聲,我們到底哪里對不住你?”

    紅羅慢慢轉(zhuǎn)過身子,鼻息間guntang的熱氣噴在崔文櫻的臉上,眼中有不容錯認的怨毒,聲音卻如冰刀一樣尖利,“兒女都是債,父母當然也是債。你們的親娘欠了那么多人的債,她這輩子都還不清了,所以只有你和遠哥來幫著她還。你們現(xiàn)如今只是壞了名聲,我們這些當奴才的卻是賠上了一輩子!”

    婦人慢慢站直身子,復(fù)又慢慢地走遠,背后忽然傳出一陣悲天愴地的女人嚎哭,她便微笑起來腳步越發(fā)輕快。穿過幾道鐵門轉(zhuǎn)過幾個拐角后,在一條夾道前雙膝重重跪于地上,雙目含淚道:“謝過大人成全,我此生心愿已全數(shù)盡了,就是此時此刻死了也是甘愿的……”

    明明暗暗搖曳的燈火下,一身便裝的裴青轉(zhuǎn)過身子無聲地嘆息了一會,隨即將一張淡黃的紙張遞了過來,“你做得很好,你雖是個背主之奴免不了遭世人唾棄,卻是為死去的地底亡魂伸張了一口惡氣。這是我親自為你換的良籍,你的丈夫和兒子也派人從彰德接出來了,以后一家人就好好地過日子去吧!”

    紅羅滿臉淚痕又磕了幾個響頭,臉上閃過一道赧然,“多謝大人,他們父子二人心地雖然純善卻也傻乎乎的,想必這一路上給大人添了不少麻煩吧?”

    裴青緩緩搖頭,“有時候有些人一輩子算計過了頭,還不如傻子活得快活……”

    滿載一家三口的車子轱轆轱轆地駛離了城門的時候,裴青卸了差事回到平安胡同,獨自在外書房默坐了半天。這樁二十年前的慘案從皇帝授命,到被重新偵緝勘察,到坤寧宮當眾揭破公諸于世,條條線線都是他和程先生在這間屋子布置和相互印證的。

    事情的起因和過程因為年代久遠沉寂在故往里,一點點重新尋覓人證物證,越往下深挖越齒冷人心的貪婪和鄙薄。他曾想過,將這件事在媳婦面前合盤托出,畢竟她也算是當年受害人之一。但是想想還不是時候,與劉家崔家切割得徹徹底底干干凈凈,才是對那些人最大的蔑視和報復(f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