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節(jié)
平安胡同的小宅子里, 傅百善剛醒來時只覺熱烘烘的, 渾身上下有一種酣睡之后的舒暢甜美。微微睜開眼睛就見自己被妥妥地圈在懷里, 觸手可及的男人胸膛平坦而結實, 隨著呼吸輕微地上下起伏。 傅百善透過帳??赐饷娴奶焐? 見依舊霧沉沉的時辰應該還早。她伸出手指摳著荔紅被面上大朵的纏枝牡丹,正尋思著是否還賴一會兒床, 就聽頭頂傳來磁酥入骨的聲音:“醒了, 要不要喝水, 肚子餓不餓?” 傅百善愜意地伸了懶腰好笑道:“怎么老把我當個孩子,渴了餓了我不會自個去尋嗎?” 枕邊人稍稍一動裴青其實就醒了,他也不待答話就掀開被子起身。從屋角的銅爐上取下水壺, 用溫水沖了一杯釅濃的西湖藕粉羹過來道:“這會子還早,先用這個墊墊底。荔枝和廚房上的人說了, 從昨晚上起就熬了一鍋瑤柱花膠龍骨湯,大概中午時才能得?!?/br> 傅百善眼前一亮道:“還是這丫頭心疼我, 老早就惦記著我肚子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這一向肚子像是個無底洞一般,一睜眼就想著吃東西,你說我別是得了什么怪病吧?” 年青的女子慵懶地坐在架子床上,綰紅的被頭簇擁在胸下,細綾布的白色內衣松了半邊,可以看到蜜合色肚兜的一角。女人像貓兒一樣乖巧地雙手接過細白瓷的小碗, 一點藕粉沾在嘴角, 襯得她多了一絲平日少見的俏皮。 裴青的眼神一暗, 也不幫她拿帕子拭干凈,而是湊過去緩緩地舔~舐起來。女人就咯咯地笑個不停,一邊要把碗端平,一邊往后邊躲。 裴青眼里幾乎要冒出火來,一把將女子壓入松軟的被褥里含混道:“你開春了才滿十八,正是長身子的時候,可不就老想著吃。我在你這個歲數(shù)的時候,半夜里還要去軍營伙房里摸幾個雞蛋回來。特別是那些新鮮蔬果出來的時候,那些百姓的好東西沒少叫咱們禍害!” 傅百善心頭也有些燥熱,便緋紅了臉伸出一雙胳膊柔柔攀住男人的身體。 男人雄壯的氣息粗粗細細地噴在裸露的肌膚之上,修長的手指將細綾布內衣?lián)茉谝贿?,先在如貝精巧的耳廓上親了幾下,才沿著脖頸深深淺淺地吮吸起來。淺青色的經脈在白皙的肌膚下輕微的跳動,就像一朵開得正好的薔薇。 軟膩溫香在懷,裴青卻忽地記起要緊大事,正要去摸絹布褲上繩結的手立刻停了下來。他忙不迭地收回不規(guī)矩的大手,轉身狠狠粗喘了幾下。女郎似是覺察不對,睜開氤氛的杏仁大眼不解地望了過來,裴青暗嘆了口氣道:“珍哥,今日還有一攤子事呢,莫要淘氣了……” 傅百善難得主動卻被拒絕,猶如興頭上被潑了一瓢冷水。怏怏地回轉了身子心頭卻突地一緊,拿著被面半蒙著臉期期艾艾地問道:“裴大哥,你……別是不行了吧?” 裴青先是一呆,接著有些啼笑皆非,知道有些事情不說不行了。便摟了她在懷里親昵道:“珍哥,你一向細心謹慎可對自個的身子就有些馬虎。難道你沒有察覺你這個月的葵水沒來嗎?還有你忽然變得迥異的口味,圓恩寺的青棗也就罷了,昨個荔枝跟我說你還想吃廣州街頭的吳財記家的云吞面。“ 傅百善還沒有聽出裴青的言外之意,只是委委屈屈地道:“吃了這么多,的確只有他家的云吞面好吃。沒有蝦仁沒有蟹籽,湯底是用狗母魚、豬骨、蝦皮好多真材實料熬制的。吃起來很清甜,京里的人根本做不出來那個味道。咱家的廚子說是陳娘子的高徒,弄出來的東西總差了那么一丁點!” 裴青小心掂了掂手里的分量,覺得媳婦的確是豐腴了不少,尋思著是不是給陳溪去信,請陳娘子重新出山過來照顧一段時日。就珍哥這個叼舌頭,又只愛在吃上頭圖個講究,眼下又是特殊的時節(jié),就不要強行要求了。 早春的寒氣從半開的槅扇吹進來,雕花架子床上卻是暖香陣陣。 傅百善又要昏昏欲睡,忽地明白過來漲紅了臉結結巴巴道:“你剛才說什么,我這個月的葵水沒來,你怎么知道?難不成這些芝麻蒜皮的小事你也留心了?還有我的口味也忽然變得迥異,難不成我是……” 裴青雖然沒有最后肯定,但是沒吃過羊rou也看過羊跑,心里已經是大半肯定了。壓了這么久才說出來,就是怕最后萬一不是的話,傅百善會失望難過。但是一直瞞著,依這丫頭略略有些跳脫的性子,指不定會傷了身子。 那日他聽說淮安侯府的馬車在貢院門口忽然發(fā)狂,傅百善不顧安危上前去攔截。試想,要是再次發(fā)生這樣的事情,萬一有個好歹即便將淮安侯府滿門抄斬也難解心頭之恨 ,所以現(xiàn)在要緊的就是要媳婦自個當心。 裴青緊緊抱住心愛的人,低聲道:“珍哥,你興許是有身孕了,也許明年這時候你就當娘了。所以從今往后千萬不要再逞英雄,只要你好好的,我就好好的。若是誰敢傷你害你一分一毫,我就是上天入地化作厲鬼也要拖他下十八層地獄!” 外面的天色亮了起來,一絲料峭的寒風陡地將案幾上的燭火吹熄了,只余下似有還無的裊裊青煙。 傅百善依偎在丈夫的懷里,一把蒙住他的嘴巴道:“裴大哥,你我在一起時就許下白頭的盟約,何苦要發(fā)下這般重的誓言?若是有什么不對,你拼卻性命保下我,不過是把我留在世上獨自傷心罷了。日后不管窮日子富日子,我都想和你在一起!” 裴青又是悲傷又是歡喜,直直凝視過來道:“我承認我有時候很卑劣,時時覺得配不上你這般好心性的女子??墒窃趺崔k呢,知道你心里頭有我之后,我就再也放不開你了,這世上陡坎深淵我都想去闖闖。我們倆是兩個人一條命,所以日后不管是位極人臣還是拘入大獄,我都不會再放手!” 傅百善心下喜悅,才知道自己跟平常的女子終究一樣,還是愿意聽這樣實心實意的言辭。想了一會索性大大方方地問道:“若我沒有懷有身孕,或是一直生不出兒子怎么辦?” 屋角的銅爐大概燃過了火,內室里漸漸冷了起來。 裴青不愿意喚丫頭進來打擾清凈,側身取過床架子上的寶藍四季花卉夾衣披在媳婦身上,微微笑道:“今次沒有終有一天會有,實在生不出兒子就讓閨女招個上門女婿。有我倆在一邊看著,咱閨女鐵定不會吃虧。若是一直不生也無甚干系,反正我無父無母,裴家的香火也無人指望我去延續(xù),只要我們好好的就行了!” 傅百善不料會聽到如此作答,心頭的一塊大石終究放下。拉著丈夫的手笑咪咪地道:“不管有沒有孩兒,你不許拘著我不許吃這不許吃那。我娘大概也知道了,難怪我一過去鑼鼓巷,她就盡吩咐廚子給我燉各式各樣的湯水,喝得我走路都聽得到哐當?shù)穆曇?,偏偏肚子里還餓得不行!” 裴青哈哈大笑,拂著她烏鴉鴉的一把好頭發(fā)道:“你自小就是個有主見的,岳母也是為你好,在那邊能夠喝了就盡量喝了,實在喝不完你就端回來我?guī)湍愫取D切〇|西都是岳父岳母費心淘換來的,糟蹋了不白白浪費他們的一片苦心?!?/br> 傅百善斜斜睨了一眼,故意側身嗔怒道:“可見我爹娘是找了一個好女婿,這般地貼心貼意,要不要我去給你表表功勞,讓他們好好心疼你?” 裴青愛煞這般打花腔的瀲滟風情,直起身子追過去壓低嗓門道:“我無父無母,你的爹娘便是我的生身父母。你且放心吧,我定會跟你一起好好孝敬他們,功勞表不表無所謂。這會子,還望娘子好好心疼一下我……” 屋子外已然大亮,院子里有丫頭們輕手輕腳地走路聲音。傅百善只覺身邊的人陡然變得發(fā)燙,不由反身啐道:“恁不知羞,明知道我這般模樣,才想東想西的,活該你受罪!” 裴青見她沒有拒絕心里已是大喜,伏過去緊緊挨著細聲道:“算下來我們還是新婚頭一年,我記掛著這事也是應當?shù)摹V皇窍惹邦櫦芍愕纳碜硬桓曳潘?,眼下我們說開了,就有無數(shù)種兩全的法子可想。好珍哥,初初到京里兵馬司的同僚知道我剛成親,就幫我淘換了好幾本用得上的好書。等你空閑了,咱倆一起好好研讀一番?!?/br> 傅百善還未來得及說話,就見雕花架子床上掛了銀帳鉤的朱紅紗帳重新掩了下來,帳頂上懸掛的銀熏球在眼前不住地晃蕩。不由又氣又好笑,沒想到看著冷肅嚴峻的人轉眼就變得猴急,在她的頸上臉上又親又吻,耳邊還有聲氣呢喃,“莫怕,我自會小心些,不會傷了你的……” 273.第二七三章 身孕 直至中午時分傅百善才醒來, 渾身上下干凈清爽, 連身下的被褥都換成繡了蘭桂齊芳的絳紅緞面被。塌邊的矮幾上放著一只青花折枝花果紋的瓷罐, 一絲濃釅的香味從半掀開的罐口飄散了出來。 聽見了動靜, 荔枝喜滋滋地探了半個頭過來, 眉開眼笑道:“估摸著鄉(xiāng)君該醒了,這是廚子燉的瑤柱花膠龍骨湯, 我在旁邊不錯眼地一同盯著, 這味道鐵定錯不了, 快些起來嘗嘗?!?/br> 幾個丫頭拿衣服的拿衣服,拿妝鏡的拿妝鏡,傅百善像木頭人一樣伸手伸腳被服侍得周到仔細。她終究有些不好意思悄聲道:“還不知道準信呢, 你們就這般如臨大敵的樣子,也不怕外人見了笑話!” 瑤柱花膠湯的氣味香濃, 荔枝一邊把湯水舀在碗里放涼,一邊抿嘴直笑, “鄉(xiāng)君這個月沒有換洗我就知道是好信了,偏偏大人比我還細心,還沒等我說出來一下子就瞧出了不妥。把滿院的丫頭婆子聚攏在一堆,讓我們誰都不能多嘴?!?/br> 荔枝利落地幫她把散亂的頭發(fā)梳成了一個單攥,“若不是怕你心里沒分寸傷了自個,大人到現(xiàn)在都不會提醒你。早上起來趕著去衙門,走時還特意囑咐不叫吵醒你, 說京中的事務繁忙人際復雜, 就是歇個一兩天那些鋪子田產也不會插翅膀飛了。再說成親的女子多喝些湯水只有好處, 有沒有信有什么打緊!” 長著一張團臉的楊桃從衣柜里挑選了一件鑲毛大氅,轉頭認真道:“大人還說將將春寒,鄉(xiāng)君習慣了在南地生活,萬不可大意虧了身子。出門時必定要穿得暖和些,還叫我們看顧著,說象回當街攔馬的事再不能有了。” 荔枝也有些后怕,拍著胸口對兩個丫頭道:“這京城可不比廣州青州,我聽說就是街面上敲鑼打鼓的人都是有來頭的。鄉(xiāng)君心善看不得那些胡亂欺負人的,日后鄉(xiāng)君無論去哪兒你們都要跟著,萬不可在家偷懶讓鄉(xiāng)君一個人在外頭吃虧!” 想了一下又道:“也要攔著鄉(xiāng)君不要多管閑事打抱不平,多少是有身份的正四品誥命,若是跟那些個愚人一般見識,豈不是埋汰了咱家鄉(xiāng)君的身份。”她望了一眼壓低了聲音道:“實在攔不住就到鑼鼓巷胡同報個信,太太說自有她出面來管?!?/br> 正在細細品湯的傅百善連咳了好幾聲,一聽將親娘都抬了出來,心知這定是裴青的囑咐。若說自己是個孫猴子,那宋知春就是如來佛祖。看了一眼絲毫未顯懷的肚子,只覺未來的日子肯定再不能隨心所欲了。 吃罷午飯,有婆子進來稟報說鑼鼓巷的宋太太和教忠坊的方夫人來訪。傅百善又驚又喜,自家親娘和魏琪怎么走到了一處?來不及多想,忙趿拉著鞋子迎了出去。 魏琪向來是個不見外的,過了二道門就高聲笑道:“你這個丫頭就知道你不是個省心的,聽說在貢院門口淮安侯府的世子夫人縱馬傷人,你一氣之下將她打得滿地找牙?” 傅百善聽了唬一跳,這都哪兒跟哪兒,再沒想到事情被傳成了這般模樣。正想解釋時就聽親娘在一旁淡然道:“淮安侯府的人仗勢欺人鬧市縱馬狂奔,是個人都要指責她的不是。我宋知春的女兒把這么個不知輕重的世子夫人打了也就打了,他家還要找補回來不成?” 傅百善遇著這么一個行事彪悍的娘親,只得撫額一嘆。 魏琪興奮得左看右看,涎臉挨著宋知春的肩膀道:“伯母,我也想當你的女兒。你不知道,我連青州都好久不敢回去了。我那個新進門的娘行坐都是條條款款,簡直可以拿尺子去度量。幸好她嫁給我爹后不久我也出了門子,如若不然還知要受多少苦呢!” 魏琪的父親青州左衛(wèi)指揮使魏勉續(xù)娶的夫人曾綠蘿,是傅百善從前的教習姑姑。最早是宮中皇后娘娘跟前的大宮人,為人恪守禮義最重教條。傅百善小時為此吃了不少苦,待熟悉之后才知道曾姑姑其實也是個真性子的人。 魏琪想起去歲回了趟娘家,就見才兩歲生的幼弟端正坐在桌前描紅。那么一丁點的人,也無人監(jiān)看就老實坐著,寫著“天地洪荒”,相比之下自己的兒子調皮得上梁揭瓦。她好心讓這一對舅甥出去玩,反倒被幼弟義正言辭地一頓訓斥,說什么“業(yè)精于勤荒于嬉”,讓她這個當長姐的簡直無言以對。 宋知春母女讓魏琪詼諧的描述逗得哈哈大笑,想來曾姑姑遇到這么個行事佻脫的繼女,怕也是無奈居多吧! 魏琪此行前來就是聽說裴青前腳出任貢院巡查官,后腳就被言官彈劾一事,特特過來問個究竟的。家里人怕傅百善擔心,這些個鬧心事就沒往面前說,沒想到讓魏琪一下了捅了出來。 傅百善看著屋子里的丫頭婆子一臉的如臨大敵,連娘親的神色也有些緊張,不由好笑道:“不就是有了孩子嗎,至于把我當成雪豆腐嗎,家里這般大事我竟半點不知曉?” 魏琪話一出口就覺察了不對勁,旋即就跳了起來,“你有身孕了,怎么也不給我說一聲?我前一向得了兩塊上好的血竭,婦人用來補身子再好不過,回頭我就叫人給你送了來。對了,這孩兒多大了?有三個月沒有,胎里坐穩(wěn)了嗎?有些什么想吃的想用的沒有……” 宋知春嘴巴張了張,見魏琪說個吧唧不停,女兒臉上也沒有絲毫緊張不適,一顆懸著心終于落了地。心想,與其這樣收著瞞著,反倒不如大方說出來。 魏琪講了一攤兒女經后才后知覺地舊話重提,“我家方明德說了,裴師哥為人一貫謹慎仔細,怎么可能為了點銀子就將夾帶舉子私下放入考場,那些人多半是以訛傳訛。珍哥,你千不不要憂急!” 魏琪的父親魏勉從前是裴青的上峰,更是他半個領路人,所以兩者向來以師兄師妹相稱。 傅百善凝神想了一會道:“我大堂兄傅念祖此次也有入考,裴大哥得知要出任貢院巡查官時,就即向禮部尚書溫尚杰上了陳情。隔了一天后他見沒有絲毫動靜,就起了個心眼越級向首輔陳自庸稟報了此事,結果陳首鋪回了幾個字:毋須理會!難不成被言官彈劾的就是這件事嗎?” 魏琪聽了連連咋舌,“我還以為象裴師兄那樣的悶罐性子會吃虧呢,原來他心中有數(shù)呢,難怪我家方明德說我瞎cao心!” 其實宋知春也是聽到了一些風言風語,這才一大早就過來看看。聽到女婿處置得當,一顆心頓時就放了下來,抬頭笑道:“今個是初一,左右我們娘幾個無事,就到圓恩寺吃齋飯吧,也讓佛祖保佑你們身子康健萬事隨心!” 傅百善正是好吃的時候聞言連連點頭,魏琪更是無有不應的,轉頭叫了貼身的仆婦回教忠坊把婆母和兒子都接來一道。在她看來佛寺里聽禪吃齋,自然是人越多越熱鬧! 半個時辰后仆婦們帶話,方家老太太說年歲大了不愿出門,卻把魏琪的兒子信哥兒送了過來。那孩子長得虎頭虎腦的,活潑且好動。乳母嬤嬤是個老實婦人,生怕孩子胡鬧沖撞了人,一直在身邊小心護著。 魏琪故意引著兒子說話,問傅百善肚子里頭是弟弟是meimei?哥兒睜著黑葡萄一樣純凈的大眼道:“是meimei!” 魏琪聽了哈哈大笑,擠眉弄眼地低聲道:“咱倆這親家就是老天注定的,你及笄時我送你的那套頭面可千萬要傳給你女兒我媳婦兒,要不然我就讓我兒子直接住到你家來!” 傅百善啼笑皆非,這肚子里還沒有最終確定消息呢,就急吼吼地被人定下了,還言之鑿鑿地說是閨女,這事也只有魏琪做得出來! 圓恩寺是京城富貴家的女眷尤其愛去之地,古樹參天清凈悠然。寺里的主持也都是得道的高僧,講起法來詼諧有趣意境頗深,每個月的初一十五便成了京城貴婦們的聚首游玩之地。 宋知春本不信這些神佛之說,但自傅滿倉平安歸來后她就有了敬畏之心,遇著看得順眼的寺廟也愿舍下香油錢。一眾婦孺在在大雄寶殿焚香磕頭之后,有知客僧引眾人去齋堂用飯。迎面就碰見一群華服貴人,正是壽守侯府的張夫人帶著兩個兒媳前來。 兩家的婦人們相互蹲禮廝見了,因年紀輩份小傅百善走在最后面。魏琪半攙扶著她,邊附過來悄聲嘀咕,“那位侯府的二夫人高氏老側頭打量你,這么大歲數(shù)了打扮得跟小姑娘一樣鮮妍,倒也極有趣!” 傅百善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心想這位行事張揚的高夫人的確不象壽寧候府的人。鄭瑞舅舅怎么娶了這么一個人,看人時完全不避諱人家的目光,想來心思單純被家人呵護得極好的。反之,張老夫人看起來比上次在皇宮里看著老多了,鬢邊的頭發(fā)竟然全白了,這等富貴人家難道還有什么焦慮之事不成? 張老夫人親自攜著宋知春的手和煦喁語,“我知道你們母女都是性子穩(wěn)重之人,不到要緊關頭輕易不會開口求人??墒悄氵@樣講禮外道就是把我這個老太婆撇在一邊了,反倒讓我成日里惶恐憂心不已?!?/br> 宋知春低聲道:“珍哥就是這樣報喜不報憂的孩子,許多事都是發(fā)生許久之后我也才知曉。她的夫婿裴青也是如此性子,他此次從青州遷調初入京城就蹚入春闈舞弊案的渾水,為怕我們擔心竟是半字未提。若非府上二爺特特前來提醒,竟不知那孩子身上擔著這么大的事!” 張老夫人眼前一亮,回頭望了一眼樹下明眸善睞高挑矯健的女郎,不由雙目藉藉含淚喃喃嘆道:“倒是個有擔當?shù)膬豪?,這丫頭是個有福氣的孩子……” 274.第二七四章 求情 在東城兵馬司衙門處理公務的裴青心情很好, 只要一想到自家媳婦滿臉的無可奈何, 心頭就有些發(fā)笑, 滿案頭繁瑣的公文看起來也沒那么讓人生厭了。 珍哥的脾性一向肆意奔放不愿受拘束, 這回卻象小馬駒一樣被戴上了嚼頭, 心里不得勁是自然的。裴青掰起手指頭細細算了一下,至多月中旬就可以看出究竟, 到時候不管有無身孕都能知分曉了。其實兩個人都還年輕, 就是沒有身孕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當然若是能有孩子更好。 從日本國回來之后,珍哥別的沒說,倒是九州的櫻花提及了幾次。春末夏初之際粉色白色的花瓣飄落一地, 至今記起都讓人難以忘懷。不知能否向上峰請求休沐幾天,西山的桃花李花也應該開得極妍麗了, 和彼處的櫻花倒也不遑多讓,到時帶了珍哥去游玩一番也不錯。 裴青一邊慢慢地盤算一邊閑適地翻看公文, 他已經收到暗中消息,皇帝有意讓他牽頭徹查今次科考舞弊案。春風徐徐之下,他的眉宇浮起一絲冷冽,看來有些人的打算勢必要落空。秦王、晉王雖為天潢貴胄,其自身的格局都太過膚淺了…… 正在籌劃時有軍士進來稟告,說外面有位夫人自稱是從前的故舊,特特前來求見。裴青慢慢放下手中的狼毫筆, 濃密的劍眉掀起, 一雙細長鳳目精光微現(xiàn), 終于來了嗎? 京城兵馬司衙門說起來是個威赫所在,其實當今皇帝力求節(jié)儉,這處屋舍有十來年沒有維修了,所以粗略一看就顯得有些破敗。但是門口值守的軍士都將腰桿挺得筆直,正所謂皇帝直接垂顧的十二衛(wèi)之一,能在兵馬司謀得一份差事是祖上積德的天大榮光。 值守軍士的小頭目一大早就看見衙門口停了一輛平頭黑漆的馬車,不走不動,也不見有人下來。他在京中呆得久自然練就了一雙利眼,這馬車雖平常,那拉車的馬卻是一等一的駿馬,用得起這等事物的人家怕是有來頭的。所以他囑咐了幾個守門的衛(wèi)士,只當沒看見那輛馬車,悄悄注意些就是了。 過了整整一個時辰,那馬車簾子才晃動了一下,從里面走出一個衣飾華貴正值花信的婦人,低低地說要求見新任兵馬司指揮使裴青。 門上的小頭目心頭一凜,顧不得底下幾個人的擠眉弄眼,連忙飛快地派人進去稟報,一邊小心地把來人請進廳堂,又吩咐仆役把茶水奉上。過了半刻鐘,就見裴指揮使施施然地過來了,那婦人雙目含淚似是脈脈有情,搶前一步低低地喚了一聲:“七符……” 小頭目心道果然沒錯,這婦人定與這位新上峰之間肯定有什么不可說的故事,不然不會在衙門口踟躕了那么久不敢離開又不敢進來。他心中編寫著一大堆前情遺恨的故事,正想小意地退出去的時候,就聽大人淡淡吩咐道:“毋須退下,此乃公務重地,這位夫人有什么事需要陳情,可向司內任何一位值守之人開口,若無其他事裴某還有公務!” 小頭目一抬頭,心想是叫我毋須退下嗎?這如何使得,這位夫人明顯就是沖著您老人家來的,我干佇在這地界算怎么回事?但是一抬頭面對這位大人的如刀冷眼,他愣是不敢再動分毫。 那位夫人顯見也有些意外,坐在椅子上呆了一會雙目就又含滿了淚水。卻又怕人家真的拂袖而去,只得扯了腋下的帕子搽拭了幾下后緩緩道:“那日在貢院門口陡然看見你還以為認錯了人,可憐見的我和父親以為你跟姑母都逢了意外,沒想到觀音菩薩慈悲,還能讓我在有生之年重新見著你!” 小頭目眼觀鼻鼻觀心地老實站著,心道這不是舊情人相見嗎,難不成還真是親眷?正在胡思亂想時,就見裴指揮使將茶盞輕輕一放道:“夫人大概是真的認錯了人,裴某自幼生活在廣州。在這京畿重地可沒有什么親朋故友。夫人再左顧言他不說明來意,裴某就不奉陪了!” 那婦人沒想到自己如此低三下四,偏偏這人還如此決絕,心里又悲又苦,一時間也顧不得外人在場,哀哀哭道:“七符,我是裴鳳英,我是你的親表姐啊。我知道我當年對不住你,不該在你被姑父趕出家門時又與你斷了婚約??墒俏乙粋€弱女子有什么法子,難不成讓我離開生養(yǎng)的故土跟著你背井離鄉(xiāng)到不知名的地處去討生活嗎?” 這些年來,裴鳳英與丈夫許圃的情份日淡,本來是想站在一邊看熱鬧。昨日卻被公爹淮安侯的一席話警醒,若是丈夫真的牽扯進科考舞弊案當中,當今皇帝一怒之下擼奪了他的世子之位,那么最后苦的還是她和女兒。所以今日一早她就坐了馬車,悄悄到東城兵馬司想跟表弟私下見上一面。心想,只要表弟念及昔日半分舊情高抬貴手,有些事就能悄悄掩過去了…… 沒想到,人還是那個人,卻半分情面都不講,甚至都不愿意承認自個的身份。裴鳳英如今唯一能夠指望的,就是表弟會顧及過往的情分,畢竟他們一度還曾經談婚論嫁來著。若是當年沒有那場意外,自己和表弟興許就是京中人人艷羨的一對佳偶。 裴鳳英想起科考結束那日在玉泉河邊碰巧看到的景象,手帕立時被揪作了一團。 那天是難得的一個艷陽天,堪堪長出新葉的柳樹下,穿了一身駝色地繡萬字紋常服的男人身材挺拔氣度出眾,站在熙攘的人群里如芝蘭玉樹一般。旁邊的女子正當好年華, 一襲湖藍緞繡淺彩蝴蝶紋的長褙子,挽著側分的桃心髻。頭上只簪了一對點翠藍寶發(fā)釵,耳上卻是一對成色甚好的貓睛石耳環(huán)。 兩個人手拉著手,旁若無人一般在橋上面走著,來來往往的行人都在悄悄打量這對般配的小夫妻。坐在馬車里的裴鳳英是無意路過,卻在那處看了許久。直到日頭落下都舍不得走,心里頭既有艷羨也有悔恨。那時節(jié)她心頭空落落的竟是什么都想不起,唯一余留的就是割心鋸肝的疼。 原本,這偉岸男人身邊的位置應該是屬于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