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jié)
懷良親王還是和先前一樣,隨常都是一副干凈儒雅的模樣。在鋪了攢邊串枝牡丹紋的織錦緞墊子上坐定后,他伸出一雙比女人還細膩的手,將杯盞里注滿茶湯后,含笑推了過來。 亭子外的雨水嘩啦地落下,懷良親王輕笑道:“這里看起來衰敗許多了,我幼時還經常和你父親在此盤桓,或是下棋,或是演算天文。對了,你父親對天文地理頗有見地,我那里還有一本他寫的書,等我找到后給你送過來。” “我不想留在這里,我想回中土!”徐直盯著對方輕聲道。 懷良親王的手停頓了一下,卻好似沒有聽到一般繼續(xù)點茶,動作輕盈飄逸猶如舞蹈,濃儼的茶水里被依次點出一朵瓣葉分明的櫻花,“這手點茶的手藝還是跟你父親偷偷學的呢,他曾說這些東西都是小道,不愿意讓我分心。茶中的和、敬、清、寂幾點精髓,我年近四十都不能一一體會,所以我的水平遠不及他?!?/br> 徐直沒有拿起那只精美的天目建安黑釉茶盞,只是再一次抬頭極認真地道:“我思慮過了,我不喜歡這里,我想回到中土去,我生在那里長在那里,那里才是我應該呆的地方?!?/br> 懷良親王勃然大怒,將guntang的茶水猛地潑在徐直的臉面上,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后,才抽出絲帕仔細地擦拭手指。良久抑了怒氣緩道:”這就是你尋思了整整兩個月后給我的答復,一個不喜歡一個不愿意就要放棄北條家主的位置,我真替你父親感到由衷的羞恥!“ 徐直內里一直是個性情桀驁的人,可面對這世上父親這邊留下的唯一血親,心下莫名便有些和軟。用袖子擦干凈茶水后低喃道:“我本來以為我能留下來的,想了許久看了許久才明白,這里不屬于我,我也不屬于這里。” 懷良親王好似平復了心情,轉著手中的茶盞沉聲道:“皇室和各地實權將軍長期貌合神離,我想你留下來幫我。我手里有一支軍隊,大多是薩摩人和熊本人。薩摩地處九州島最南端,開化較晚民風剽悍,自古便公認為最具戰(zhàn)力之地?!?/br> 他嘴邊浮起得意,“薩摩藩大名島津氏能在風云戰(zhàn)國時制霸九州而不墜,就是依仗這強悍的步兵。這些人性情魯直果敢忠勇,最難得是全都悍不畏死。若是你能留下幫我訓練出這支軍隊,即便是繁庶如中土也會潰不成軍!” 徐直眼角劇烈跳動了一下,抬頭問道:“就是那幫和足利小五郎帶的人一樣的嗎?” 懷良親王傲然一笑,“不錯,這些人和中土的燕俠武士一般,殺身成仁舍身取義,崇尚武力剽悍好戰(zhàn),區(qū)區(qū)五十四人在中土便能連下數(shù)座城池,那些所謂的銅墻鐵壁在我的勇士面前就如土雞瓦狗一般不堪。若不是足利妄自尊大,他們可以直奔京城,直取中土皇帝的項上人頭。而象這樣的勇士,我的麾下足足有三千!” 徐直想不到懷良親王竟然還有這層心思,當年在羊角泮圍截住那伙竄亂的倭人時,可是用了十倍于彼方的兵力,最后還是傅家百善出馬才將幾欲逃脫的足利小五郎一箭射殺。要是這樣的人足足有三千個,徐直想到這里不知為何頭皮有些發(fā)麻…… 亭子外的雨水不知何時停了。 天還未亮,草木森然的遠處似乎蟄伏了巨大的未知的危險。徐直從十來歲起就受命潛伏在軍中,時不時販賣些諜報給需要的人,從未覺得自己所作所為有什么不對,花用那些金銀時心中也從未有愧。他看得多了疲了,朝庭里那些尸位素餐的大人們手伸得比他長,撈得比他更狠??墒?,掉轉頭去帶人攻打自幼生長的地方…… 徐直垂下眼瞼,心頭一時雜亂無緒有些茫然。 懷良親王伸出那雙女人一樣細滑白皙的手,緊緊抓住徐直的胳膊道:“你是我的兄弟,我再次懇請你留下來,做我的后盾,做我的臂膀,我會給予你這世上凡人難以企及的富貴!” 徐直卻覺得胳膊好似被條毒蛇纏住了,濕冷滑膩讓人不寒而粟,皮膚上的肌粒顆顆分明。就在這一瞬間,他忽然就定下心來,“殿下,我想回赤嶼島。給我兩年,不,至多一年我就可以將赤嶼島上的人全部收歸麾下,以此為據點開辟新的航道,同樣能給你帶來富比王侯的財源!” 懷良親王一頓,那雙手就慢慢縮回去了。 定定地望了一眼徐直后他突地一笑,“我竟不知你是如此天真的人!”話語輕柔緩和,象是一句不經意的玩笑,徐直背上卻陡生了一層白毛汗。然后就見懷良親王施然站起再沒多說什么,臉上恢復了來時的平靜儒雅,安然步下石階坐入轎子,一群人轉眼就消失在小徑末端。 徐直雙拳緊攥,他知道自己幾次三番地拒絕,終究還是惹怒了懷良親王。雖然只接觸過數(shù)回,徐直心里卻明白,這位親王表兄性情剛愎自用,是個絕不會輕易退卻的人。自己此時能完好無損地坐在這里看風景,完全是托了那位從未照看過自己的父親北條有道留下的蔭蔽! 遙遠的天際綻出幾抹魚肚白,片刻之后象蛋黃一樣溫軟的太陽掙扎著從地平線上冒出頭來,霎時間就在蔚藍天空放出五色光華。徐直心中卻忽生莫名悲涼——這天下之大,究竟何去何從? 183.第一八三章 遁逃 徐直從山上下來時,就見徐驕在房門前踟躕?!霸趺戳耍肯駸徨伾系奈浵佉粯? 有人刁難你了?” 他坐在廊下磕著腳上的污泥問道。 徐驕猴子一樣竄過來, 低低道:“珍哥的爹……有消息了!” 徐直陡地一驚, “不是說石見山沒有發(fā)現(xiàn)那伙人的蹤跡嗎, 怎么又找到了?還有珍哥人生地不熟的,怎么就尋到人的?我還以為她爹這輩子都杳無音信石沉大海呢!” 徐驕挨了過來附耳道:“就是昨個晚上的事, 老馬要到那處栃木的礦山尋原料, 珍哥非要跟去。結果陰差陽錯地就發(fā)現(xiàn)了他父親船上的一個船頭,那人悄悄傳了話出來, 珍哥她不敢耽誤連忙回來商量,大家都在屋子里等著您拿主意呢!” 鋪了四張半疊席的屋子里熱烘烘的, 幾個人頭挨著頭看著桌上的地圖。 徐直一眼就看見了黑布蒙面的老馬也位列其中,心中那股莫名怪異立時漫上心頭。他狠狠盯了那人兩眼之后,才開口道:“消息確切嗎?如果不錯,那就要馬上采取措施,錯過此番機巧不知何時才有機會重返此處!” 傅百善此刻大概因為心情激動,臉上悄無聲息地暈染了幾分水紅, 襯得她一張素顏上平添了幾分艷色。她挺直了背脊道:“昨日我和寬叔悄悄去探查了地理,大致明白了里面的防備。將人從礦場里救出來還算便宜,只是之后如何接應, 還要徐五爺細細安排以防疏漏!” 女郎的言辭懇切,徐直心里莫名就舒坦多了。借著飲茶工夫又悄悄打量了老馬幾眼, 才笑著答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恰巧我也跟懷良親王報備了, 準備近日就往返赤嶼島。前日接到盧四海的書信,說伊那港口的貨已經處理得差不多了,我這就去信讓他將福泰號行駛到這邊來接應。” 坐在一邊斟茶的曾閔秀捂嘴輕笑道:“珍哥,要是這回順順利利地把你父親救出來,那你予我的救命之恩就權當還了,日后可再不許找我當家的做這做那的了!” 這話似是玩笑,里面有無其他涵義也只有她自己心里最清楚了,傅百善聞言只是微微一曬。真要是將爹爹救出,她情愿離這對夫妻遠遠的。這兩人若說一個是虎豹,另一個就是豺狼。當初在赤嶼島,曾閔秀做張喬致地收拾葉麻子,那份機敏和狠辣她可是親眼得見。 傅百善見俆直的目光有意無意地撩向身邊的人,知道這人終究是對裴青起了疑心,便直接開口道:“是我央求老馬師傅過來的,他嘴緊人又老實。再則他通曉火~藥之術,我爹他們要全身而退少不得要勞乏他!” 徐直聽了哈哈一笑,“這術業(yè)有專攻,咱們這些人加起來都比不上老馬對火藥的精通。說起來,這九州四國我們幾乎都踏遍了,老馬師傅你還沒找到合適的鐵石嗎?” 裴青假扮的老馬撩起眼皮淡淡打了一眼,嘶啞著難聽至極的嗓子道:“找著了幾塊,島上的鐵礦就很合宜,五爺不妨和當?shù)厝藚f(xié)商一番,日后多運些礦石回赤嶼島。” 寬叔自告奮勇地攬下探查路線的活計,這里離最近的海港有將近一天半的路程,其間畢定有不少關口盤查。上次傅滿倉那群人當中有年輕水手借伐木之機逃離,就是遇到了巡查的武士才被剿殺的。 徐直撫著下巴道:“這么多人要走大路,目標實在太過顯眼,若是走小路,寬叔你即便是有天大的本事,只怕也不能在短短幾天時間規(guī)劃出一條萬無一失,且當?shù)乇慷疾恢獣缘囊粭l路?!?/br> 傅百善聞言心中一動道:“不若讓我爹他們扮作倭國的力夫,假裝運送石見山的銀礦到福泰號上。只要我們手上有正規(guī)的官憑,那些兵士應該不會對這些力夫起疑!” 徐直一楞,半晌才言道:“方法倒是極好的,只是你爹他們都是中土人,身體發(fā)膚授之父母,誰敢輕易毀發(fā)假扮倭國人……” 寬叔看了傅百善一眼,心想這倒是一樁巧宗,哈哈大笑道:“祖宗若是曉得咱們剔發(fā)是為了救命,自不會多說什的。還有即然用不著探路,那我就負責接應他們到石見山,徐五爺趕快弄好交易官憑,咱們大搖大擺地回中土!”幾人你一言我一語,又把計劃反復斟酌,直至無有紕漏才各自回房歇息。 第二日一早,徐直就約談北條義男,說自己近日就要往返,恐怕三五年都不會重蹈倭國,父祖的墳塋就拜托他多加看顧了。 北條義男又驚又喜,昨日一對女兒回來說這位中土來的大人不知為何勃然大怒,掀桌而出后半夜未歸。初聽時他惴惴不安,今日卻得到這天大的喜訊,讓他一時目眩神迷辯不清東西。 徐直微微一笑,作無比謙和誠懇狀道:“我就要返回故土了,說句實話,日本國是我父親的故國卻不是我的故國,雖有難舍徒呼奈何!” 北條義男象喝了酒一樣微薰,赤紅著臉蹩腳地微笑道:“大人且莫傷悲,伊予北條家族的大門永遠向你敞開!”他的心情如此舒暢歡喜,杯盞交錯間就極爽快地答應了向福泰號供應五百石碎銀礦的要求。 天將欲晚,鄔老大佝著身子領了裝著飯團的竹籃進來,就見坑洞里的人都已經排得整齊了。洞頂甩了幾條粗繩索,幾個年輕水手壓抑不住興奮,圍著繩索躍躍欲試。體弱多病之人排在中間,繩索兩端系著一個盛人的大竹簍,等會自有人將他們拉上去。 鄔老大將飯團趕緊分了,回頭就見傅爺站在角落里,盯著稻草掩映下的幾叢長得正旺的小苗嗟嘆。 傅滿倉拭了眼角的淚水道:“沒想到終有一日能離了這牢籠,只是可惜了些還沒長成的小苗,這一年多要是沒有這些小苗結的瓜果,只怕還要多餓死幾個人!” 鄔老大聞言默然,這處小苗貌不驚人來頭卻不小。當初,傅滿倉求見懷良親王無果,整日無所事世,就在行第附近到處游玩。恰逢一日值花園釆收,一群士兵奴仆如臨大敵般,將一個個拳頭大小的紅色果實從地里挖出來,用墊錦緞的竹簍小心地護送到前殿去讓貴人們品嘗。 傅滿倉走南闖北見多了各種奇花異果,當時見這些倭人對這種紅色果實珍之又重,心中頓時一動。當天晚上就喚了兩個手腳麻利的水手,悄悄潛入那處花園,把那處已經翻撿干凈的土又仔細翻撿了一遍。工夫不負有心人,幾個人終于又在土里刨拉出半捧果實。 后來一眾人被懷良親王趕至這處礦坑后,都是些年輕力壯之人,每天卻只有拳頭大的兩個飯團,饑火燒得人人眼睛里冒綠光。最后傅滿倉無意種下的紅色果實竟然生根發(fā)芽,到秋天時結了滿滿一簍果實。 那果實坑凹不平,誰也沒有吃過見過。最后冬季時大家餓得實在無法,就用炭火將其炙烤。誰曾想這東西熟透之后就散發(fā)出一股奇香,白色的果rou香甜軟糯,這對于缺衣少食的眾人來說,無異于天降恩物。 傅滿倉拂著嫩綠的幼苗,心內極其不舍。鄔老大看著這些救命神果也有些許難受,但時間不等人,只得出言勸慰道:“掐幾根帶在路上做個念想,遇著合適的水土興許還能存活!” 傅滿倉不甘心,用手小心將根部刨開,就見那果實因為種下許久,大多早已朽爛不成形狀,一捏就碎成細渣。暗嘆一聲,只能拿了件稍稍干凈的棉布,揀了幾個勉強過眼卻已經發(fā)了牙的果實,又將那翠綠的長藤細細摘了幾綹放在一起方才作罷。 坑洞里的烘燒爐里依舊閃著忽明忽暗的火光,眾人象巨大的壁虎一樣順著繩索消失在坑頂。傅滿倉和鄔老大是殿后的,正要抓緊繩子,就見上頭哧溜地滑下兩個人來,不是傅百善和裴青又是哪個? 傅滿倉一時有些懵懂,“珍哥,你又下來作甚?” 裴青立時沒好氣地道:“您管管這丫頭吧,膽子大得沒邊。我準備等你們走完之后再等幾個時辰,掐準時間將這處炸了。到時候為大家多爭取些時間,倭人亂成一團時就沒工夫發(fā)覺你們消失不見了,偏她不放心非要跟來!” 傅滿倉驚得有些口吃,“要將此處炸了?”旋即反應過來,這的確是個一舉兩得的辦法。這處坑洞內里敞闊,一旦發(fā)生爆炸勢必引發(fā)大規(guī)模的坍塌,那時倭人的第一反應肯定會認為一干人等全部喪命了,倒是可以為大家多爭取些時間。 他有些遲疑地望著幾乎和自己一般高的女兒,又是欣慰又是傷懷,“唉,珍哥好囡囡,都是爹爹勞累你了。不過此處全是冶煉銅礦的各種工具,你還是護送著大家往外走,此處由我留下妥當些!” 傅百善上前一步,將傅滿倉的胳膊抱住,象幼時一樣搖晃了幾下才輕笑道:“爹,找到你之后我做夢都在歡喜。莫要再耽擱了,娘在家等你,小五小六在家等你。更何況此地唯有我的功夫最好,連七符哥都不是我的對手,即便有一兩個追兵也易甩脫,你留下反倒是我的累贅!” 裴青不料這丫頭把話說得如此直白,一時間只覺臉面有些掛不住,側過去悶著頭看也不看她一眼。傅滿倉當然知道自家姑娘的根底,一想也是這個理。而且有未來女婿在一邊看著,應該出不了什么大問題,只得細細叮囑一番才依依不舍走人。 184.第一八四章 旖旎 等人全部撤光之后已經是寅時過后了。 裴青將火~藥爆炸的引線小心地布置在巨大的烘燒爐前,對著為他照明的傅百善小聲道:“這個坑洞就像是一個炮仗的外皮, 烘燒爐就是炮仗的芯子, 等引線燃燒以后, 這個地方勢必會坍塌。懷良親王就是神明附體, 在十天半月之內也挖掘不開這么大的土方量,傅叔他們就可以從容地回中土去了!” 日本國本就是人員稀少加上多年戰(zhàn)亂, 國土上的青壯隕滅大半。就是因為這種原因, 各地所產的礦石沒有人手冶煉提純,迫不得已只能把原礦就地買賣。即便有基礎能夠冶煉的礦場, 其條件也是極其簡陋,發(fā)生事故傷亡人員更是司空見慣的事情。 燒爐里依舊燃著忽明忽暗的火光, 褐色的銅礦石鋪在厚厚的樹枝上加熱,空氣里隱隱有刺鼻難聞的氣息。頭頂?shù)囊粔K天好像只有房頂大小,指甲蓋大小的月亮也散著清冷的光輝,朦朦朧朧地看不清楚。裴青放置完最后一條引線,拉著傅百善坐在地上。他準備在天明前才引燃爆炸,將混亂制造得徹徹底底, 好為大家爭取更寬裕的時間。 傅百善取出先前準備的幾塊糕點道:“忙了一晚上,歇會兒填填肚子吧!” 忙活了半天肚子早早就唱空城計了,裴青擦擦手之后接過糕點, 猶帶幾分懷念淺笑道:“我還記得你小時候,偷偷拿了陳三娘新做的絆糖馬蹄糕, 到后門塞給我和陳溪吃。那時也不知怎么回事, 肚子就沒有飽足過, 一天到晚就惦記著吃食!” 傅百善眼角也溢出溫柔,“每回你在家里,我娘都要吩咐陳三娘多蒸半桶米飯,說看著你們吃,心情都會變很好!” 裴青想起那個刀子嘴豆腐心的剛強婦人,心里其實早將宋嬸嬸當成了自己的另一位母親。如果看到傅叔平平安安地返回家鄉(xiāng),她大概會歡喜得落淚吧!將糕點一分為二,自然而然地放了一半到女郎的手里,“有日子沒吃陳三娘親手做的飯食,等返回青州上門下聘時,定要讓陳三娘給我做一頓好吃的!” 這進展也忒快了吧,傅百善難得有些扭捏。那塊糕點接也不是,不接也不合適,只得半側了身子不語。 夏初的昆蟲在草叢里高一聲低一聲地鳴唱,坑洞里依舊有些陰冷潮濕。裴青將手邊的黑色斗篷圍在小姑娘的身上,悵然道:“珍哥,要是沒有去年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你及笄時咱們就定親了。那時我每日里渾渾噩噩地活著,覺得明日復明日,每天都沒有什么奔頭。常感到人生變幻無常老天造化弄人,心心念念的人卻要從此擦肩而過……” 想起那段時日的惶惶不安,裴青至今心有余悸,“我曾經悄悄返回廣州,數(shù)次在你家門前踟躕,聽著院落里的聲音卻始終不敢進去。后來我到城外光孝寺我娘的牌位前坐了整整一宿,也不知我娘恨我無用還是怎的,連夢也不給我托一個……” 傅百善不由瞪大雙眼,吃吃問道:“光孝寺,那位裴氏夫人……” 裴青臉上笑意更盛,“是,裴氏諱明蘭便是我的母親,十三年前我家逢巨變孤身一人無處安身,只得母親的一塊牌位陪伴,倉倉惶惶地南下。為免她跟著我繼續(xù)顛顧,只得將牌位寄在光孝寺,一忙起來就難免有些疏忽。結果主持與我說,有位好心的小姑娘每逢清明寒食都要來寺中隨喜,我母親面前四時六祭的供奉從未斷過。” 傅百善有些茫茫然,“開始我……我只是看著那姓氏親切,后來我知曉了身世,總疑心那是我的親生母親,所以就去得勤密些……” 裴青笑得眉目舒展,心想果然是我的親娘,冥冥中還這般陰差陽錯地把珍哥送回我身邊。 緊抓住女郎的手,裴青將她秀直的身子擁過來,言辭懇切道:“珍哥,以后我任何事都會先知會你,有什么事你也不要憋在心里,要知道有時候嫌隙久了假的也會變成真的。你不知道當我收到……你給那兩個孩子打造的寄名鎖時,才恍然明白你對秦王根本無意,才知道你對我誤會如此之深!” 傅百善沒好氣地瞟了他一眼,這人就會惡人先告狀,怎么不說他做的那些狗屁倒灶的破事,曾經一度讓自己愁腸難解悲苦莫名?這會子作出這般可憐兮兮的模樣給誰看?在這陰暗的坑洞里,那雙又大又黑的杏仁眼水色潾潾似嗔還怒,竟然有了幾絲平日難得一見的瀲滟風情。 裴青心底一熱,卻是想起那日在祖母山頂上,匆忙間驚鴻一觸的溫涼嘴唇,如馨似蘭的女兒香,一時便不免有些情動。索性將人連斗篷一把抱入懷里,額頭抵著額頭與女郎脈脈相望。 傅百善一時大臊,沒想到一直持重有禮的人忽然做出這般羞人舉動。眼邊、耳邊,發(fā)邊,甚至連呼吸處都是那人略帶侵略的男兒猛烈的逡巡氣息。正要掙扎時,卻發(fā)現(xiàn)手腳都被那人緊緊在懷里。再一動,那人已經劈頭蓋臉柔情蜜意地吻了下來。 裴青從未與女子如此親密過,開始時依舊有些笨拙。 在衛(wèi)所時難免到外面與人應酬,那些青樓書寓的女子嬌姿妍態(tài)溫言軟語,可是他始終覺得那些不過是面目模糊的骷髏。即便顏色如曾氏姐妹,在他看來也是故作姿態(tài)居多。所以隨著時日越發(fā)久遠,廣州城里那個小姑娘的身影在他的心目當中,也越發(fā)的清晰起來。 心愛之人軟軟地倒在自己堅硬的臂懷當中,雙眼迷離臉頰飛起一抹酡紅,柔膩膩地像一彎春江水,裴青心里卻涌起一抹近似溫情的隱密驕傲。 那個在廣州城無名河上憑著膽氣拿魚叉亂戳歹人的稚齡女孩,那個在羊角泮凜厲一箭擊殺倭人頭領的女郎,那個面對潑天富貴不為所動的驕傲女人,那個一臉決然送出一對赤金寄名鎖的隱忍女子,現(xiàn)在卻柔順地安然地任自己肆意愛憐。 珍哥的唇厚薄適中,含在嘴里還有一種淡淡的花香,象是平生未曾品嘗過的無上名品,裴青漸漸地就有些目眩神迷般的癡戀。 這不是一場美夢,手里扎扎實實地擁著女郎修長結實的軀體。不是得知噩耗趕到靈山衛(wèi)時的惘然,女郎芳香的氣息就在周圍密密地索繞。跋山涉水數(shù)千里,終于把心愛之人牢牢地抓在手里了,那份激動和狂喜之后的心滿意足簡直讓人心顫得落淚。 裴青虔誠地手腳發(fā)抖,珍之惜之地忙著親吻心愛之人的嘴角和臉頰,還有秀美的下頜和清晰的鬢角。因為連日忙著在各處礦山跋涉,他臉上生了深深淺淺的胡茬,將女郎蜜色的肌膚扎得起了幾縷細細的緋紅。 坑洞底的陰涼便有些退卻,連縈繞在身邊的風都有些柔和起來。傅百善只覺脖頸有些發(fā)涼,一個恍神才發(fā)現(xiàn)自己肩頭半露,那人竟然不知什么時候把自己的衣襟都解開了,一只結實有力的銅褐色大手正正放在耳垂之上。輕捻慢拈,看那模樣很有繼續(xù)向下的趨勢。一時間又羞又怒,忙背了身子去系衣衫。 裴青面上卻毫無羞赧,將下巴擱在傅百善纖長的后頸上,從從容容慵慵懶懶地坦言道:“好珍哥,我不跟你道歉,我今年已經二十四了,軍中想我這般年紀的人,好多都已經兒女成行了。等這趟事情了結,我立馬到你家把日子定了,爭取年底就能娶你過門。到那時把門一關,我想把你怎樣就怎樣……” 傅百善見裴青越說越不像話,忍了心中羞意狠狠瞪了他一眼,卻不知那一眼里隱含了絲絲媚意,哪里還有昔日的半點狠厲! 裴青頓時心中一蕩,就著這個姿勢扳住女郎的下巴,細細地在她不住跳動地咽喉,在她光潔的額角,在她還生有細細茸毛的眉心處親吻。就像亙古肅穆的君王巡視自己的領地一樣,威嚴而自信,因為這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的。 良久,裴青才放開人,緊緊貼在女郎耳邊低低笑道:“珍哥,你怎么這么可人?我想我大概等不到年底了,你這么好這么美,我要早早把你娶進來,把你關在屋子里,只準我一個人看!” 傅百善第一次經歷這等大陣仗,薄薄的耳廓被那人含在嘴里,溫熱的氣息不住地輕拂,頭顱里嗡嗡作響,有甜美麻酥的感覺從背脊的骨骼處漸漸匯集。讓人手腳都無處安放,讓人的注意力無法集中,喉嚨里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焦灼上上下下地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