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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雀登枝在線閱讀 - 第73節(jié)

第73節(jié)

    傅百善臉上浮起憾事之后的釋然和平靜,“在那家銀樓后的屏風(fēng)后,我聽著那個女人的得意和宣揚,聽著你吩咐掌柜時的細致和周到,看著你們離開時相依相偎的身影,曾經(jīng)恨不得上前將那女人拉著你的手一刀剁下?!?/br>
    傅百善有些自嘲地笑出聲,“……那股邪火燒得我夜不能寐,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意識到其間有蹊蹺之處,我懷疑你又想你興許真的有隱情。但是那段時日里的你若即若離,五封書信里約莫只有一封能回,我就知道你已經(jīng)不是我原來一片赤忱的七符哥了,那些話就更問不出口了!”

    裴青有些狼狽地側(cè)身,他那段時日將將知曉秦王對珍哥有意,更說動傅家大伯前去說項,在珍哥及笄時更是送上意喻求娶的赤金對簪,所有的一切交織在一起,讓一向心間篤定的他卻步了。

    傅百善卻微微昂頭,看著天邊那鉤淺月幽幽嘆道:“是因為秦王的出現(xiàn)讓七符哥感到踟躕嗎?你我多年相識比不上貴人一顧,在你的眼里我便是如此淺薄的人?雖不想說些虛無縹緲的話,可我們之間的確橫亙了太多東西,僅僅是些許喜歡是抹煞不了這些的?!?/br>
    “珍哥——”

    抬手打斷裴青未及出口的解釋,傅百善坦然一笑道:“有件舊事放在心中許久,今日便與你說了吧!在廣州我大概十歲的時候,有一天實在不耐煩那些功課,就悄悄溜出去,結(jié)果在碼頭上不小心中了熱暑。又灌湯藥又刮痧一番折騰后,晚上就睡得有些迷糊?!?/br>
    許是想起了舊日的時光,傅百善眼角浮起淚痕,“我似夢似醒,恍惚間就聽到曾姑姑在向顧嬤嬤悄聲報怨,說沒見過這樣坐不住的孩子,繡一幅帕子竟繡了大半年。還說——,珍哥的這副稟性也不知隨了誰,她生母琴棋書畫女紅針黹可是樣樣精通呢……”

    饒是裴青歷經(jīng)世事,也叫女郎的話一時驚住。

    傅百善卻不在意地繼續(xù)道:“曾姑姑只說了這一句就讓顧嬤嬤喝住了,我趕緊在碧紗櫥里裝睡,連眼晴都不敢眨連呼吸都不敢亂。結(jié)果就真的睡著了,第二天一早起來,就覺昨晚上聽的話指不定是在做夢?!?/br>
    此時山頂又下起了雪,肅煞冷寂,悄無聲息地飛揚落在石槽水面上,即刻間就化了。

    傅百善接了一朵在手心,低頭悵然道:“我不敢跟任何人說起這件事,就更加一天到晚地往外瘋跑。我娘不是我親娘,我爹自然不是我親爹,那時我走在廣州城濟濟人群當(dāng)中,看哪個婦人都象親娘,看哪個男人都象親爹!”

    裴青心痛難抑,那時他跟隨在魏勉身旁,一天到晚有參加不完的訓(xùn)練,聽不完的斥責(zé)。怎么就沒想到珍哥寄來的那些書信里,歡快語氣下掩藏的是不安惶恐和自我懷疑?

    傅百善垂眸彈去指尖滯留的水珠,“不久我就又大病一場,有大夫說是郁結(jié)于心難以疏懷,才好一點又引發(fā)了痘疹。我娘不信,說這定是個江湖郎中滿嘴的胡沁,小孩子能有什么郁結(jié)于心?把他胡亂打發(fā)走后,又讓我爹騎了快馬到鄰府重金聘來大夫給我診治?!?/br>
    說到這里,傅百善展眉一笑,一雙又長又大的杏仁眼中有溫暖光華流轉(zhuǎn),“家里供奉了痘診娘娘,碧紗櫥里整日里只有我跟我娘。她天天呆在我身邊端茶喂藥,我臉上起了膿包不能摳破,她就整晚整晚守在床邊,握住我的雙手不讓我亂撓。小五小六才過五歲生,每天都來看我,隔著窗子給我唱歌背詩。我爹急得起了一嘴的大燎泡,聽陳娘子說一連好幾天都只能服用冷湯食?!?/br>
    一滴淚珠悄然滑向女郎的頰邊,不過眨眼間就象斷線的珠子一樣不停地墜落。傅百善神情似笑似悲,“一個月后我好了,我娘立時就倒下了,也發(fā)了痘疹,來勢洶洶高燒不退,卻把自己關(guān)在后院的柴房里,每天只許我爹一人去給她送飯。原來她從未生過痘疹,卻騙我說生過了……”

    傅百善雙手緊緊抓住黑色斗篷的襟邊,大口大口地喘氣,“從那時起,從那時起——,我就發(fā)誓宋知春便是我親娘,傅滿倉便是我親爹,傾其一生我都是他們的女兒。我不求嫁得金龜婿,不求過人上人的日子,我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好好地守護傅家!”

    裴青將無聲哽咽的小姑娘摟在懷里,才驚覺對方脊背上的一對肩胛骨瘦削而支棱。一時間心痛得無以復(fù)加,只得不住喃喃,“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178.第一七八章 心悅

    夜已是極深了, 便是手水舍里的石槽壁上也漸起了薄薄的霜凍, 迎面吹來的風(fēng)中更是帶著凜冽徹骨的寒意。裴青望著遠處黑魆魆的山脈,心想兩個人就這樣長長久久地呆在這處人跡罕至的山頂上也不錯。

    傅百善卻猛地掙開他的懷抱,雙手捂住臉龐嘶啞著聲音低低道:“從前我是喜歡你, 也相信你的人品端方不會有茍且。后來也相信魏琪和曾姑姑的話,那個女人不過是你軍中同袍的遺孀, 孤苦無依之下你才不得不伸出援手?!?/br>
    靜寂無人的鳥居前, 地上的朽葉被冷風(fēng)卷著, 漫無邊際地飄蕩在空中,只一晃眼的工夫便消失無蹤了。

    傅百善低垂著雙眼,身子重新如山崖峭立般筆直,“七符哥你要珍惜與兄弟的情誼, 要保全你兄弟留下的遺腹子,還要全了君君臣臣的大義, 便容得那女人以你外室的名義生下孩子,便容得那女人在你面前撒嬌賣癡喬張做致,我卻是半分也容不得!”

    傅百善濃黑似墨的長眉如劍般凌厲,半側(cè)著身子冷冷哼道:“你看, 象我這般嫉性大又心狠手辣的女子,保不齊什么時候就會弄死那些上趕著作踐的女人。象你這般將兄弟情義看得比天大的男子, 一遇王侯求娶我便自以為是退縮不前的男子, 我倆正如天上的參與商, 怎可勉強湊在一起過日子?”

    裴青一時面色煞白心頭又慚又悔, 為自己昔日的猶疑和曾經(jīng)的踟躕。

    當(dāng)日得知傅百善為拒婚倉促出海后, 裴青傷慟之下竟然在靈山衛(wèi)吐血落馬。魏琪匆匆趕來問詢,才知兩人之間不知何時起誤會重重。她雖不忍最好的朋友和最敬重的師兄勞燕分飛,最后卻直言珍哥的心腸雖軟性子卻極執(zhí)拗,若是冷了心腸只怕再也不易返轉(zhuǎn)。

    就是這句話讓裴青如夢驚醒,顧不得身上傷痛和將要到手的錦繡前程,主動請纓南下緝拿軍中叛逆謝素卿。幸得指揮使魏勉了解些前因后果,加上魏琪在一旁說項,嘆息幾聲后便利用職權(quán)一力為他暗暗周全。

    裴青拿到批準(zhǔn)文書后十日內(nèi)就快馬至廣州,又轉(zhuǎn)乘海船一路循著傅百善的蹤跡到了赤嶼島。燈籠鋪子的潘掌柜是青州左衛(wèi)多年前安插下的,老馬也確有其人,裴青為方便行事就暫代了他的身份。在島上為怕泄露身份,他一直沒有主動露面,其實更確切的說,是怯懦和愧疚使然,幾次與佳人擦肩而過時都不敢出言相詢。

    傅百善從未如此心情激蕩過,吐露心里隱匿許久的話后卻是松快許多,將斗篷遞還過來時神情中便有些疏離和認(rèn)真,“七符哥,你有你要珍惜的,我也有我要守護的。就此分開后雖然未免有遺憾,可是能求得心安也是一種莫大福氣!”

    寒風(fēng)呼哮著從兩人之間穿過,雪夜里的男女就如兩座隔了長河的山一樣沉默對峙。裴青心里一片冰涼,還是這樣嗎?跟著這姑娘的足跡輾轉(zhuǎn)近千里,最后還是這樣嗎?在昏暗的松脂油燈下,這姑娘單薄的身子幾乎成了一片模糊的剪影,脾氣卻依舊冷硬得像雪地里的頑石。

    裴青心頭忽地生了一股難言的沮喪和失意,更多的是對命運不甘的憤恨。他緩緩伸手,半空中手上的青筋暴起,卻沒有接過斗篷,而是倏忽一轉(zhuǎn)一把抓住女郎伸過來的胳膊,將人使了個巧勁猛地推至燃放著燭火的石龕壁面上。

    傅百善瞠大了雙目,看著眼前的男人近在鼻翼的剛毅面頰,此時因為緊繃而顯得微微扭曲。那雙平日里寂靜無波自信篤定的細長俊眼里,竟隱隱閃爍著灼人的異彩,她暗驚之下連大氣都不敢出。

    裴青微微俯下頭,用鼻尖抹去了她眼睫上未落的淚珠,又姿態(tài)親膩地在她頭頂發(fā)上蹭了一下,才低垂著眼瞼啞聲喃道:“珍哥,從前的我就是個傻子,讓你憑空受了很多委屈。自你走后我在靈山衛(wèi)曾對天慎重許諾,只要老天讓你重新回到我身邊,我便再也不許你離開,不管你甘愿與否!”

    這話偏執(zhí)得幾近于耳語,傅百善卻聽得清清楚楚。她腦子轟然作響,一時間竟不知作何決定。不知為何,這樣強勢得近乎蠻橫的裴青前所未見,卻讓她心中昔日的怒火和無望像日頭下的雪一樣快速地融去。她以為離開就是最好的決定,即便噬心嚙骨血痕淋漓。卻絕對沒想到在千里之外,又與這人兜轉(zhuǎn)在一起。

    遙遠的天際開合處,隱約露出幾縷魚肚白,山頂處漸漸籠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霧氣當(dāng)中。

    裴青半擁著懷里的女郎,忽覺心頭一陣沉甸甸的妥當(dāng),一直飄忽不定的神思忽然間就有了依靠。被忽明忽暗的燭火和雪光掩映下女人瑩潤的臉龐,裴青忽然覺得指尖有些發(fā)癢。行隨心動,便在女郎光潔的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

    男女相處,情到深處自然而然便有些親密舉動。從前在廣州時民風(fēng)淳樸,有當(dāng)?shù)氐臄[夷族人在大庭廣眾之下互對情歌,歌詞婉轉(zhuǎn)纏綿,人人都覺得再正常不過。傅百善卻覺得額頭上的被吻處像烙鐵一樣發(fā)熱發(fā)燙,一時間連手腳都不知放在何處?;偶焙咧?,先前那股橫亙在心頭的怨氣不知為何忽然就消散許多。

    裴青畢竟年長歷事多,看了女郎訥訥無言的樣子就明白——傅百善雖然事事有擔(dān)當(dāng),骨子里卻依舊是個沒有安全感的小姑娘,依舊是那個在廣州城熙攘的街頭到處尋找親爹親娘的小姑娘。

    傅氏夫妻對她好,她便傾盡全力去報答;顧嬤嬤對她好,她就執(zhí)弟子禮為她守了一年的孝;自己對她好,她就寧愿受委屈也不愿出口詰問。這樣謹(jǐn)慎這樣知恩的性子,其實歸根到底卻是生怕辜負了大家對她的愛重!

    說到底,這樣一個遇事有主見性情開朗大方的姑娘,實際上不過是一個遇事愛鉆牛角尖的慫包。就像樹上野生野長的椰果,撥開層層堅硬的皮殼之后,才看得到里面柔軟的芯。

    裴青的胸口忽地便軟了一下,用雙手捧起這只慫包的下頷,用拇指尖摩娑著她滑膩的蜜色肌膚,還有透著些許粉色的菱唇。那姑娘再無先前的利實和漠然,緊張得雙眼無措緊閉,長長的睫毛像蝴蝶棲息時的脆弱翅膀,不住地顫抖翕動。心里便忽生了憐惜,將這倔強得幾乎令人生恨的姑娘緊緊在懷里,向那處肖想許久的柔軟處大肆碾壓了過去。

    許久之后,傅百善睜開眼時,就見男人笑意吟吟地望著她,羞不可抑之下便有些惱羞成怒,沉了臉責(zé)道:“七符哥,我以為你是個君子……”

    裴青復(fù)將斗篷重新披在女郎身上,又將她冰冷的雙手牽至自己懷里熨著。沉默了一會兒始道:“珍哥,我從來就不是君子,為了活下來我做過很多不能宣諸于口的事,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心存怨恨的偏執(zhí)小人。直到遇見你們一家,我這個浮萍一樣的無根之人才覺得有了根,心中重新有了盼頭。你這樣的好姑娘,我卻時時不安,生怕不能予你最好的,生怕讓你受了委屈!”

    至愛之下陡生惶恐,夜不能寐患得患失。

    非常奇異的,傅百善聽懂了這話里隱藏的涵意。那些日子里,她又何嘗不是如此,才將將懂得情之一字便在情上受挫。為怕家人擔(dān)心,白日里照常打點家里和鋪子,每每夜深人靜四際無人時,才敢將心頭的傷處拿出來晾晾。

    裴青一雙眸子直直地凝望過來。

    他的眼睛生得極好,眼角紋路清晰眼尾處卻微微上揚。不笑便罷了,微笑時便有一種脈脈蘊藉之感。此時光線昏暗,就見他眼底湛然有光流動,最深遠的里面是毫不遮掩的、洶涌的、赤忱的熱漿。就好似腳下踩著的祖母山一樣,白雪山石覆蓋之下,厚重的土層之下,依舊就奔騰不息的火山。

    “珍哥——”

    裴青緩緩地念叨著這個名字,只覺音節(jié)如明珰玉磬,念起來齒頰留芳。他深深地嘆口氣,好像立下誓言一般一字一頓道:“珍哥,我心悅你,所以心悅你的一切。此生我愿守護你,守護你的家,守護你的父母兄弟。此后但有風(fēng)雨必定共擔(dān)承,有榮華必定齊攜手,在他人威逼利誘前必定先向你坦白,只求你我休戚與共息息同老,免我下半生孑然一身孤獨終老!”

    傅百善面色大紅,一時間有些暈頭脹腦。她此生從未想過,能在性情肅然穩(wěn)重如裴青的口中,聽到如此美妙的話語。娘親原先還評價這人訥訥寡言,瞧這些言語說得多……中聽!

    裴青見她始終低頭不言語,以為她還在記氣?;碳敝屡e起右手哐地一聲狠狠地打了自己一耳光,低低懇切道:“珍哥,我知道錯了。秦王橫插一杠后,我不該自以為是懦弱退讓,此事是我無理在前。再有軍中兄弟的遺孀幼子我出門前已轉(zhuǎn)呈魏指揮使處理,今后再與我無干。這些教訓(xùn)我會永生銘記,再不讓你憂心了!”

    這記耳光的力道又狠又重,裴青一張英挺俊臉上立時便紅腫一大片,看著委實令人心疼。傅百善忙拿了帕子沾了冷水敷在他臉上,憂急道:“真是個傻子,看這痕道明天就要墳起來,到時候看你怎么跟人解釋……”

    沾了水的帕子涼冰冰的,裴青卻是滿心歡喜。

    多年以來埋藏在心底的愛戀,從未敢大肆宣諸于口熾熱而深沉的情意,此時幾乎要噴涌而出,裴青的眉梢嘴角便不免帶了幾分笑意出來。他承認(rèn)自己的卑劣,利用了小姑娘的心善和惻隱??墒?,如果能將這抹曦光留在身邊,就是再卑劣些也是值得的。

    傅百善小心擦拭了幾下才記起,這人為隱藏身份一直在假扮燈籠鋪子的老馬,整天都是黑布蒙面佝僂著身子,哪里需要向人解釋臉上的傷痕,一時不由甩了帕子心頭大臊。

    179.第一七九章 蹤跡

    圍繞伊那島的海風(fēng)潮濕而咸腥, 黑色的潮水此起彼伏, 聲音似遠似近地傳來。

    裴青福至心靈地用斗篷將傅百善輕摟在懷里躲在避風(fēng)處,又是一陣喁喁私語傾訴衷腸。眼看天邊即將大亮才勉強收斂心神,對著女郎依舊霧蒙蒙的雙眼啞聲道:“等這趟差事了結(jié)了, 等把你爹尋到了,我就到你家提親定下聘的日子!”

    傅百善定了定神, 眼里始浮現(xiàn)清明。

    暗想兩人上山來是想把話說開, 從此兩人好聚好散, 怎么說著說著就一路扯到提親定日子上頭來了?可一抬頭就望見那人一副篤定的模樣,要是敢提個“不”字,這人只怕又要沒頭沒腦地親下來。

    年青男女在雪夜下靜默著,你瞅瞅我, 我瞅瞅你,心內(nèi)都歡喜得很。雪子落在地上的聲音如同玉玲瓏一樣悅耳, 朔風(fēng)呼呼吹過時好似感受得到其中鏗鏘的鼓點。裴青眉梢眼角含笑,這樣一個穩(wěn)重自持的人,笑起來時卻如露珠滴落在靜謚的湖水中央,一圈一圈地蕩開溫柔的漣漪。

    饒是性情大氣如傅百善者面上也有些不自在, 咳了一下正色道:“我聽徐驕說,徐直與那個懷良親王認(rèn)了親戚, 兩個人談笑晏晏。要不是不合中土的禮法, 這兩人差點成了翁婿!他雖答應(yīng)幫我找尋父親, 只是他生性狡詐, 我怕他翻臉不認(rèn)人從不敢盡信于他!”

    裴青早聽過這樁笑談, 搖頭道:“我看過日本國志,其皇室內(nèi)的血緣真是千奇百怪。古時有位草璧皇子就是娶的他的姨母,草璧皇子去世后,他這位姨母皇后登上皇位,成了后世鼎鼎有名的元明天皇。這樣一看,懷良親王把自己的女兒許給表弟,就算不得什么了!”

    傅百善垂眸沉思,“懷良親王心狠手辣,徐直行事縝密,這兩人皆不是易與之輩,要是聯(lián)手起來他日必成中土大患!”

    裴青也想到這一點,悄悄挽了她的手,望著小姑娘一雙神采飛揚的杏眼凝聲道:“聽說懷良親王的母親當(dāng)初在皇城中只是一個低階女御,這人如今卻被封為征夷將軍,名下更有數(shù)十礦山海船,其實力竟可同中宮嫡子相抗衡,由此就可看出此人必定不肯久居人下,單看這征夷二字就道盡這些人的狼子野心!”

    傅百善心思通透,立刻抬頭問道:“你想做什么?”

    裴青想取懷良親王的項上人頭,不過此時話說尚早。就轉(zhuǎn)了話題道:“日本國這四大海港分為各處將軍大名把持,懷良親王控制伊那島,足利尊義敗北后就據(jù)守西表島。這兩人一直占據(jù)日本島南面,你父親十有八久被他們中的一個羈押至今。據(jù)我分析,天皇近幾年對懷良頗為看重親近,他的可疑性還要大些!”

    傅百善眼眸一亮道:“七符哥也覺得我爹還活著,只是被人強行扣住了嗎?出海這么久每每做噩夢,到處都尋不到我爹的蹤影,到現(xiàn)在為止還一點確切的消息也沒有,我真怕到時候一場空……”

    裴青心中便陡生憐惜,外人看這姑娘隨常一副胸有成竹氣定神閑的樣子,卻決計想不到她也時常害怕時常困擾。將小姑娘面上細軟的額發(fā)拂開,輕聲誆撫安慰道:“莫怕,你爹一定還活著。你與曾閔秀有救命之恩,讓她出面去求徐直,就說想去參拜各處神廟。徐直即使知曉你的真實目的,也有推辭打發(fā)他!”

    傅百善奇道:“他本來就答應(yīng)過幫我尋父,我雖不信他,可他還敢多話不成?”裴青看她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忍不住插言道:“這人慣常有兩樣手段,絕境之中也尋得出來一條血路,你絕不可盡信!”

    傅百善楞了一下哈哈大笑,倒是第一次親眼得見這人醋了的樣子。裴青見女郎笑得歡快,最后自己也撐不住笑了。

    日本國上至天皇下至百姓都崇尚佛教鬼神,所以修建了無數(shù)的山寺神廟。傳說眾山當(dāng)中有名稱的就有八百八十八座,較為有名的唐招提寺是鑒真高僧受日本圣武天皇的邀請,歷盡艱辛東渡扶桑,接受了新田部親王的舊宅并改建寺院,寺廟建立后的第四年鑒真知尚即圓寂于此。

    九州羽音山建有近三十座寺院和佛塔,本堂正殿屋頂采用四坡式結(jié)構(gòu),以檜木皮重層鋪建而成,宮殿造型優(yōu)美令人觀嘆,殿內(nèi)供奉著十一面千手觀音像,作為西國三十三所第十五處靈地,以避邪開運而聞名,傳說可以治頭痛、長智慧、免癡呆。

    久遠寺的佛事鐘被僧眾敲響了,鐘聲深沉而綿長。佛事鐘晨暮各敲一次,每次緊敲十八下,慢敲十八下,不緊不慢再敲十八下,如此反復(fù)兩遍共計一百零八道,這是因為人有一百零八種煩惱,鐘鳴一百零八響才能盡除人間煩惱。

    徐直帶著曾閔秀一行人慢慢地走在幽靜的寺廟里,遠處有清風(fēng)徐徐梵音渺渺。此時已是春季,寺院掩映在披綠翠山之下,層層疊疊的櫻花開得極盛,燦爛到無花能及時便近荼蘼了。紛紛揚揚地飄落在碧色的水面和參差的枝葉上,讓人陡生一種接近傷悲的失落。

    日本國火山和溫泉居多,大概就是因為這樣,許多地區(qū)都發(fā)現(xiàn)了金山或者銀山,如武田家有甲州的黑川、中山兩座金山,今川家有安倍梅的島金山,北條家有伊豆的金山,上杉家有佐渡的鶴子銀山。這些礦山里的工人大多是奴隸、戰(zhàn)俘,還有少數(shù)從其他小國被擄來的土著。

    傅百善遠遠地和偽裝成燈籠鋪子老馬的裴青交換了一個眼色。

    這兩個多月以來,他們借著陪曾閔秀參拜佛寺,游走了大半個九州,數(shù)個有名的礦山也找機會進去尋訪了一番,可是卻處處踏空。這些地方大多由各處領(lǐng)主派重兵看管,若非有懷良親王的銘牌和手下的親信,外人休想接近一步。

    在徐直的眼皮底下,裴青不敢有太大的動作,每每借口要驗看鍛造精鋼的石礦,常常親自下到礦井里探看。隨行的通譯是懷良親王的親信,看多了這些所謂的兵器大師為了煉出一把絕世名器便不顧一切的狂熱之態(tài),往往大開方便之門,所以這些礦山裴傅二人才有機會無一遺漏地查看過去。讓人失望的是這般細細篩查之下,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一點傅滿倉一眾人等的蹤跡。

    寺里的僧人準(zhǔn)備了齋飯,因為它不使用魚貝類和rou類,是只用豆制品、蔬菜和海苔等植物性食品做成的菜肴,所以被稱為精進料理。精進二字,是從梵文當(dāng)中引申而來,意思存善遠惡。僧人們認(rèn)為做菜的最佳境界是由無生有,所以更需要制作功夫和獨特的創(chuàng)意,一切都是從心出發(fā),這和禪心是一脈相同的。

    今日的午餐是麥飯、油豆腐、裙帶菜大醬湯、生蔬菜和加了一點鹽的咸蘿卜。

    徐直連吃了兩個月的粗茶淡飯,實在是嘴里淡得出鳥來,用竹筷扒拉著碗里的飯粒,煩悶得幾乎要罵人。曾閔秀捂著嘴偷笑,卻趁著眾人不注意的時候,故意將那散發(fā)著怪味的納豆趕到了徐直的碗里。

    徐驕坐在廊下邊刨米飯邊捶著酸軟的腿腳,小聲地嘟囔道:“也不知道老馬到底要什么樣的礦石,這都走了多少座山了,總找不到合乎心意的。別等咱們要回航了他都還沒尋到,咱們那些火器不是抓瞎了嗎?”

    徐直聞言漫不經(jīng)心地揚眉道:“這些人都有些瘋魔性子,傳說他們?nèi)毡緡形淮髱煘殄懺煲话衙?,費盡心血整整耗時十年才成器。你這才跟著走了兩個月,算得了什么?老馬一個半殘之人都沒有多說什么,偏你這般多話!”

    徐驕挪了挪身子,不敢多言。傅百善見狀放下碗筷低聲道:“等會我陪老馬出去吧,反正我也想到那些礦坑里看看,到現(xiàn)在為止已經(jīng)找了十七個地方,連一點有用的線索也沒有!”

    徐驕不好意思地摸了腦袋細語道:“那些地方又臟又亂,你又是個……,還是不要往那些地方鉆了。頭幾回放你跟著去了,回頭我就讓義父罵了個狗血淋頭。放心,你爹的畫像我都記得準(zhǔn)準(zhǔn)的,每到一個地方我都親自去打聽。你也莫要心急,只要你爹還活著,就是掘地三尺咱們也能把他找出來!”

    偏這回傅百善性子執(zhí)拗,怎么勸也不聽。有仆伇進來稟事,說那位通譯和老馬已經(jīng)等在屋子外面了,徐直這才放下手中竹箸勉強點了頭。等人出去之后,徐直覷著她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嘆道:“這一路走來,珍哥和老馬倒是走得極近?。 ?/br>
    徐驕正在喝湯,聞言連嗆了幾下后小心陪笑道:“珍哥性子爽直,跟誰都能說上幾句話?!?/br>
    傅百善對外的身份是曾閔秀的護衛(wèi),名字喚作宋真。真與珍字同音,赤嶼島上的人就胡亂喚她“真哥”,親近的人依舊喚她“珍哥”,反正聽不出來實意,也就由他們?nèi)チ?。徐驕對傅百善一向持兄妹之禮,時日久了他自然知道自己這位義父原先對傅百善有些不為外人所知的遐思,所以這話怎么聽起來有些不對味的酸意呢!

    抬頭悄悄望了曾閔秀一眼,就見她依然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正要稍稍放下心來,曾閔秀卻撩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瞅了他一眼,徐驕的胸腔立刻象打鼓一樣狂跳了起來。

    180.第一八零章 發(fā)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