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jié)
云溪開始還抱了些希望,可當(dāng)天夜里突然下起了雨,把本來就不深的馬蹄印徹底淹沒在泥水里,她便知道,接下來的路,只能完完全全地靠自己和梁恪周旋。 所幸的是,連日來的艱辛趕路好像鍛煉了云溪的體魄,這些日子不知是吃食改變還是動得多了的緣故,她的肚子雖然已經(jīng)開始顯懷,但身體卻不似先前在皇宮里時那么畏冷,手和腳經(jīng)常是溫?zé)岬?,就連小腹也是暖烘烘的。 唯一被梁恪留下來的累贅——一個上了年紀(jì)的老大夫每日給云溪把脈時,十回中倒是有七八回都捋著胡須點頭:“夫人和腹中胎兒都康健得很!” 云溪知道老大夫定然誤會了些什么,但看了看在一旁舉著水囊喝水、佯裝聽不見的梁恪,想了想,還是把那些差一點兒就說出口的辯駁吞進(jìn)了肚子里。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去,待云溪偷偷用匕首在小臂上劃下地二十三個淺痕時,她終于見到了和瑯琊美玉上一樣的連綿起伏的群山…… 脫殼 瑯琊以沂水沭河為中心,西、北、東三面群山環(huán)抱,再往西去五六百里,便是陳郡謝氏的領(lǐng)地。當(dāng)日云溪和謝承運密議,為了避開梁帝的耳目蓄養(yǎng)精兵,便在陳郡和瑯琊之間的銅山附近安營扎寨。 若按照出發(fā)時間和腳力快慢估計,孫慧龍此刻到銅山應(yīng)該已經(jīng)一個多月,正在臨近的彭城和蘭陵一帶練兵。 想到這里,云溪低頭看了一眼梁恪遞過來的烤馕,咬了一口,蹙眉放下。 由于梁恪為了避開元燾的追兵,一路上都盡可能避開喧鬧的市集,盡量撿鄉(xiāng)間偏僻的小路走。七八日前雖然出了北鄴來到南楚境內(nèi),可不知什么緣故,他非但沒亮明身份,反而更加謹(jǐn)慎起來。 故而云溪一路上所吃的新鮮蔬果并不多,幾乎都是以烤馕或者胡餅充饑。 她本來食量就小,連日來吃的不好,整個人瘦了一圈,唯獨身子漸漸顯懷,遠(yuǎn)遠(yuǎn)望去,單薄的身子勉力支撐著一個偌大的巨肚,看上去十分不協(xié)調(diào)。 梁恪耐著性子勸道:“姣姣,你如今既然有了身子,就算是為肚里的孩兒打算,也要強迫自己多吃一些?!?/br> 于是云溪便又咬了一口,可也只是一口,隨即又放下。 此時梁恪從平京帶出的兵丁已逃的差不多,只剩下三個親衛(wèi)沒走。 被特別“關(guān)照”不許逃跑的老大夫偷偷看了看梁恪略有些陰郁的臉色,壯著膽子道:“咱們一路上都吃干糧,夫人本就胃口不好,就算偶爾挑些口也是使得的。” 梁恪斜睨了一眼他,咬著牙問:“此地可有什么益于孕婦的補品?” 老大夫捋著花白胡須琢磨了好半天,忽然一拍大腿道:“板栗!此處有蘭陵板栗!醫(yī)書有云,板栗又叫‘腎之果’,可以補脾健胃強筋活血,和當(dāng)歸黃芪的滋補效果不相上下,孕婦食用更可消除水腫,賽過服用補藥!” 梁恪卻搖頭道:“蘭陵距此地百余里,太遠(yuǎn)!” 云溪早知他生性多疑,如非陷入絕境,絕不肯輕信老大夫,沉默不語,徑自取出水囊喝水。 誰料只是稍微潤了潤潤唇,水囊就空了。 “給你!”梁恪把自己的水囊拋了過去,“我這里還有些!” 云溪一路上只堅持喝自己水囊里的水,搖了搖頭:“我不渴!” 氣得梁恪差點把衣袍攥破:“姣姣,你不肯吃也不肯喝,到底是在絕食,還是又在琢磨怎么逃跑?” 之前云溪先后策劃了八次逃跑,都被梁恪擒回。 這時聽他這樣說,不由得唇角微勾,譏諷道:“對,我是在策劃著怎么逃。我不但買通了鄒大夫,還買通了你的親衛(wèi),只要你稍稍放松警戒,咱們馬上就逃走!” 梁恪立即把手指捏的咯嘣響兒,二話不說把她扔上馬。 “瑯琊就在往東一百五十里地,明日傍晚就到,我看你能有什么花樣!” 云溪給老大夫使了一個眼色,秀目微闔,在馬背上晃了晃,差一點兒跌了下來。 梁恪不得不扶住了她,大聲叫老大夫來把脈:“看看她又怎么了!” 老大夫探了探脈后,又扒開云溪的眼皮看了看:“夫人身子本就比一般人羸弱些,再加上連日奔波吃食不好,能支撐到現(xiàn)在才暈倒,已屬不易!” 梁恪氣得咬牙跺腳:“我現(xiàn)在就去蘭陵買板栗和補品!趙猛,你和王虎你們兩個好好看著夫人,賀章你隨我走!” 老大夫等兩人走后,從懷里掏出一個饃掰成三塊,分給了趙猛和王虎一人一塊,自己先咬了一口,“哎哊”捂著嘴吐出一口帶血的牙,大聲叫痛:“硬的就和塊石頭差不多,怪不得夫人吃不下去!” 趙猛和王虎登時笑話他:“那是你老了,牙口不行!” 說著兩人幸災(zāi)樂禍地各自咬了一口,就著水,不多久,就把干巴巴的兩塊饃吞下了肚。 云溪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悠悠轉(zhuǎn)醒,虛弱道:“水,有沒有水?” 趙猛想走過來把水遞給她,誰知才站起了半個身子,就晃了晃,一下子再歪倒在地。 再看王虎也已經(jīng)扔掉水囊,昏迷不醒。 云溪支撐著站起來向老大夫鄭重施了一禮:“多謝老人家相救!” 然后迅速摘掉玉鐲、金戒、耳墜等首飾,塞進(jìn)他手里:“我被擄走時身無長物,只有這些個東西,都是昔日鄴皇親自賞下的,多少還值些錢,你且拿去當(dāng)鋪變了盤纏,早些北歸!” 又拔下頭上銀杏葉白玉釵,用帕子包好:“其他物什,老人家隨意變賣。唯有此釵非比尋常,乃是信物,如非見到鄴皇,絕不可輕易示人?!?/br> 安頓好后,她叮囑老大夫徒步往東繞道瑯琊,再往北離開。 自己卻想了想,抽鞭趕走其中一匹馬,使其在大道上留下一串往北去的馬蹄印,迷惑視聽。 然后騎上最后一匹馬,咬了咬牙用一根竹簽子狠刺馬屁股,一路往西,也就是蘭陵和彭城交界的方向疾馳。 吃了痛的馬揚蹄長嘶,也不分是平地還是荊棘地,只朝一個方向猛地沖刺。 幸而云溪早有準(zhǔn)備,使長綾將自己和馬匹緊緊縛在一起,還用包袱把肚子墊了起來,這才僥幸沒事。 也不知行了有多久,失血過多的馬匹漸漸乏力,跑得慢了起來。 云溪早就被顛的胃里翻江倒海,頭腦迷蒙不清。 模模糊糊的,她看見有數(shù)不清的黑衣兵士像一道黑色的潮水般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他們列隊整齊,有一個戴著青面獠牙的黑袍將領(lǐng)策馬出來,也不知使什么法子勒停了馬匹,命人把她從馬上扶下。 看見云溪用來墊肚子的包袱,和她用來綁縛自己和馬匹的長長的白綾,黑袍將領(lǐng)不淡定起來。 他下意識打量她的小腹,果然不出所期地看到了高高聳起的腹部,目光開始變得復(fù)雜。 他甚至立即走下馬,親自撩開了她散落在額前的長發(fā):“文君?” 然而,卻在看見云溪的臉時明顯一怔。 風(fēng)吹過來的時候,云溪恢復(fù)了一些意識,她努力睜開眼,卻聽見黑袍將領(lǐng)倒抽了一口涼氣,低沉著聲音驚愕道:“娘娘?” 與此同時,帶著一大兜子板栗滿載而歸的梁恪,氣急敗壞地用水潑醒趙猛和王虎:“廢物!都是一群廢物!” 然后仔細(xì)檢查了地上的馬蹄?。骸坝衅ヱR受驚往東跑了,還有一匹,”頓了頓,咬牙切齒道,“往北去了!” 活擒 黑色骷髏頭標(biāo)識的軍帳里,云溪喝了些清粥,略微恢復(fù)了些氣力。 青面獠牙的黑袍將軍目光從她高聳的小腹上掃過,遲疑地問:“娘娘此番南下,皇上是否知曉?” 此處會喊她娘娘的,自然唯有孫慧龍一人。 云溪與他同仇敵愾,況且還要倚賴黑蟻軍團的力量保護(hù)自己,因此也不打算向他隱瞞:“我是被梁恪劫持出宮的,來此純屬巧合,皇上他……他現(xiàn)在很可能正在追來的路上。” 聞言孫慧龍略微詫異,可只是頓了頓,隨即會意地點了點頭:“我猜也是!” 云溪怔愣一下,立即想起他自從和崔文君分別后,恐怕也是這般想著盼著對方,所以才會感同身受,并不顯得十分意外。 她的臉頰不禁微紅。 隨即孫慧龍問了云溪一些路上的事,但始終沒有問她崔文君如今怎么樣。 云溪頗有些內(nèi)疚:“抱歉,我本答應(yīng)了你要好好照顧崔jiejie??扇缃瘢覅s食言了。” 孫慧龍沒有說話,沉默片刻,有些頹然道:“娘娘有情有義,文君若是知道娘娘遭難,定然會原諒娘娘的?!?/br> 云溪看不見他說話時臉上的表情,突然想起自從兩人一照面時起,孫慧龍一直佩著這個青面獠牙的面具沒有摘下,不禁微微好奇:“此處既已是營地,你為何不摘面具?” 孫慧龍立即行跪拜大禮,有些牽強地解釋道:“臨行前,文君千叮嚀萬囑咐,不準(zhǔn)我在外人面前摘下面具。” 云溪自然聽出自己便是崔文君口中的“外人”,回想了一下崔文君對孫慧龍?zhí)幪幓刈o(hù)和在意的神情,仿佛聞到了隔著數(shù)千里地傳過來的醋味。 她隨即笑了笑:“崔jiejie若是知道你這般聽她的話,定然笑得合不攏嘴!” 青面獠牙的面具下方,孫慧龍深褐色的脖子迅速攀上了一層可疑的紅,紫得像個矮茄子。 云溪忽而問他:“這一個多月,兵訓(xùn)得如何了?” 孫慧龍沉默了片刻,突然有些喪氣道:“訓(xùn)是訓(xùn)得差不多了,可要是對上梁賊,依舊勝算不大?!?/br> 云溪不禁駭然:“他竟這樣厲害?” 孫慧龍解釋說:“梁賊年輕時謀略過人,任前楚北府軍將領(lǐng)時曾自創(chuàng)‘卻月陣’,以兩千步兵大破北鄴三萬精銳騎兵,用兵奇準(zhǔn),異常勇猛?!闭f著,拳頭狠狠砸向桌面,“我仔細(xì)想過,如果當(dāng)日換做是我,最多也只能以三千敵兩萬,戰(zhàn)術(shù)和伎倆不及他頗多!” 云溪登時感覺到氣息有些緊:“那如今你的意思是?” “求娘娘懇求皇上出兵,與慧龍另外夾擊,共同鏟除jian人!” 云溪嘆了口氣:“我一路偷偷留下暗記,如果他發(fā)現(xiàn)了,應(yīng)該過不了兩日便會趕來!” 她和元燾并未事先約定過什么,所謂的暗記,不過是在地上用碎石胡亂擺幾個圖形,其中最像銀杏葉的那個,葉片所指的方向,始終向東。唯有在幾個時辰前,才突然轉(zhuǎn)向了西…… 夜里,云溪正睡得香,忽然聽見有人大呼:“走水了!” 那聲音尖尖細(xì)細(xì)的,依稀是個女子的聲音。 云溪被猛地驚醒,一睜眼,正好看見軍賬外有個矮矮胖胖的身影一閃而過,她稍稍怔愣了一下,隨即命人喊醒孫慧龍,就地掘沙撲火。 不多時,火被撲滅。 云溪想起先前帳篷外那個身材臃腫的身影,蹙起了眉:“命所有兵士十人一組排查,但凡是個子不太高、腰有些粗的,全都請過來!” 領(lǐng)命的兵士沒聽見“請”字,以為她是要緝拿縱火者,聲勢浩大地搜查了一番,最后拘了氣鼓鼓的三個人過來。 云溪一眼認(rèn)出最右面一個滿臉是碳灰的矮個正是昨夜帳外之人,親自幫他解開繩索。 那人卻不住地往后躲閃,支支吾吾地不敢說話。 這時,孫慧龍也看出些名堂,眸光微閃,幾步走到那人跟前,強令他把頭抬起來,登時,一雙黑眸又驚又喜:“文君!” 云溪濡濕手帕,幫崔文君把臉上的碳灰擦凈,微微笑道:“崔jiejie千里追夫,此情可感動天地!” 崔文君卻羞得幾乎要把頭要耷拉到地面上:“自古以來女子不得從軍,火頭兵崔軍知錯,還請將軍責(zé)罰!” 云溪拉著她坐下:“崔jiejie,我昨夜霸占了孫將軍的軍帳你并不知道,所以,我猜你是來報信的。不知jiejie有沒有看清楚,縱火的是何人?” 崔文君想了想:“是個年輕男子,也穿著黑衣但領(lǐng)子上沒有繡骷髏頭,個子有七尺多高,身形有些瘦,旁邊還有三個幫手,兩個高的,一個矮的?!?/br> “是梁恪!” 云溪不等崔文君描述完,便已經(jīng)腦補了整個過程,秀眉微蹙:“我明明已經(jīng)故布疑陣哄他往北去,他怎么會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