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惟欽今日顯然是特意來找陸聽溪的，要說的大抵也是他就是沈安之事，但沈惟欽分明可以伺機尋個他不在陸聽溪身旁的空當(dāng)跟她單獨說，如今偏當(dāng)著他的面說，怕是有一番盤算的。

    謝思言眼眸幽幽。

    他不可能時時監(jiān)視陸聽溪，沈惟欽若定要與她表明身份，是攔不住的。攔不住就不攔了，只要婚事能順利籌備下去，旁的都不打緊。

    這回眾將官自宣府班師，是攜了大功的。

    當(dāng)時周良增援遲遲不至，謝思言力排眾議，率一眾文武將官輕騎突襲，以少勝多，大破敵軍。土默特部眾以為國朝馳援已至，連夜敗走。后頭周良趕到，戰(zhàn)事已基本平息，并沒出甚力。

    先前朝中幾個御史對謝思言在宣府時的所謂冒進之舉頗多非議，又由此及彼攻訐魏國公府和陸家。如今見此情形，下不來臺，又一口咬定陸老太爺當(dāng)年之事有貓膩，被謝思言率眾拖去大理寺，將當(dāng)年案卷摔到臉上。

    謝思言詰問他們這般攀咬依據(jù)何在，又冷言直道當(dāng)年陸老太爺那案子的案卷是皇帝親閱的，后頭也是皇帝判定的無罪，后來將陸文瑞外放也不過是不想落一些老臣的顏面，若他們執(zhí)意質(zhì)疑此案，就是質(zhì)疑皇帝判定有誤。如此冥頑不靈，離除職還鄉(xiāng)也不遠了。

    唬得幾個御史瑟瑟不敢言。此事后頭傳得朝野盡知，卻沒一個敢站出來說謝思言半句不是。重審陸老太爺一事隨之不了了之。謝思言卻并不善罷甘休，迫著當(dāng)初聯(lián)名彈劾的御史登門致歉。御史們見皇帝與楚王都不管此事，只好低頭。

    這日，幾個御史結(jié)伴攜禮至陸府拜謁，向陸老太爺告罪。一同來的還有沈惟欽。陸老太爺敷衍了幾個御史幾句，見沈惟欽言辭行動溫恭懇切，謝罪竟似發(fā)自肺腑，一時倒摸不清他這般是何故。

    后頭幾個御史跟陸老太爺談?wù)摮r，沈惟欽表示想順道去拜會陸修業(yè)等人，陸老太爺不好拒絕，派了個長隨給他引路，讓他自去。

    沈惟欽跟陸修業(yè)等人坐下談?wù)摪肷沃扑?，提出要單獨跟陸修業(yè)說幾句話，陸家其余幾個子侄遂退下。

    陸修業(yè)正好奇沈惟欽要與他說甚，就見對方掏出一枚腰牌：“陸公子收著這個。我一般是宮內(nèi)宮外兩頭跑，回頭陸公子若有甚事要入宮找我，拿出這個，入宮就能暢通無阻。此番實是對不住，往后凡有差遣，盡管開口，我必竭誠相助。不過陸公子切莫將此事透出去，我擔(dān)心貴府尊長怒氣未消，不肯受?！?/br>
    陸修業(yè)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楚世孫雖則先前曾跟他家交好過一陣，但后頭已經(jīng)漸漸淡了，如今這又是為哪般？

    “此來還有一事，”沈惟欽道，“上回我與了令妹一瓶傷藥，但我后頭發(fā)現(xiàn)我給的那瓶似乎不太對，也不知是否拿錯了，還望陸公子將令妹叫來，我好親自瞧瞧。”

    陸修業(yè)嚇了一跳，藥也是能亂給的？當(dāng)下著人將陸聽溪叫來。

    不一時，陸聽溪拿了個空藥瓶過來。沈惟欽仔細查驗了，道：“我如今也不甚確定……煩請陸公子去將貴府常請的大夫請來給令妹診診脈，要悄悄行事，莫要驚動旁人，以免徒增憂慮，所以勞煩陸公子親自跑一趟，如此方穩(wěn)妥?！?/br>
    陸修業(yè)踟躕一下，作辭去了。

    陸聽溪也要走時，沈惟欽的聲音再度響起：“見姑娘一面真不容易?！?/br>
    “姑娘放心，我給姑娘的藥如何會錯，這藥沒有半分不妥，我不過是要支開少爺，跟姑娘說幾句話。因著所言機密，需要屏退左右?！鄙蛭J朝身側(cè)侍從使了個眼色，侍從即刻會意，將陸聽溪帶來的幾個丫鬟強行拽走。

    陸聽溪覺得沈惟欽的措辭越發(fā)詭異了，什么姑娘少爺?shù)模?/br>
    “姑娘真沒覺著我跟從前有何不同？”沈惟欽見少女愣怔，微微笑，“姑娘當(dāng)年不是說，要證明給我看，我能用正經(jīng)活計養(yǎng)活自己，還說若我到了你家再行不軌之事，就將我投入牢中，一輩子也別想出來，姑娘都忘了？”

    陸聽溪懵了片刻，如遭雷殛。

    這些都是她當(dāng)年曾對沈安說過的話！

    “一別經(jīng)年，姑娘安好否？”沈惟欽往前緩行兩步，定定望她，“今日難得揀著機會，我就索性將來龍去脈都道與姑娘?！?/br>
    “雖則有些匪夷所思，但我不得不承認(rèn)，我如今就是沈安。想來姑娘也瞧得出，我那日帶著刑部的人過來，前后態(tài)度有所差異，緣由無他，不過是我神魂歸來而已?！?/br>
    “我承繼了楚世孫沈惟欽的軀殼，也承繼了他的記憶。我那日于混沌之中驟然蘇醒，發(fā)現(xiàn)這具軀殼正做糊涂事，趕忙補救。但當(dāng)時人多眼雜，我不好與姑娘廝認(rèn)。后頭在杏林碰見姑娘與謝世子，就動了心思，想與姑娘一一道出的，但謝世子似對楚世孫憎厭頗深，不肯讓我與姑娘多言，我亦是無奈。”

    “此事絕密，我本應(yīng)一人獨守，但姑娘早已是我至親至近之人，我對姑娘全心信賴，故而不懼相告，只愿姑娘幫我保守秘密?！?/br>
    陸聽溪心下錯愕難以形容。

    讓她捋捋……

    一個故去三年的人，竟忽然在另一具軀殼上復(fù)活了？這事過于荒謬，她實無法相信，只覺是沈惟欽在耍什么花樣。

    沈惟欽何等玲瓏心思，一眼就瞧出了少女的想法。

    他輕吁一聲，將嗓音壓得更低：“有一年大太太訪親回來的路上，姑娘忽然發(fā)起高熱，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大太太憂心如搗時，我說我通曉些醫(yī)理，可以幫姑娘診病，大太太起先不信，后頭讓我權(quán)且一試。我給姑娘評罷脈，去尋了些草藥煎了，方才壓下姑娘的病勢?！?/br>
    “還有一回，是我初入府之際。彼時前院有個小廝丟了東西，誣賴是我所竊，見我不認(rèn)，那小廝糾集其余幾個孔武有力的雜役，將我毒打一頓。姑娘恰巧路遇，解我倒懸，還與我說，人要行善，否則一旦做了一樁惡事，往后就極難洗掉劣痕?？v然已改過，也會被人疑忌不斷。我被猜忌，也是因著我此前曾做過些雞鳴狗盜之事?！?/br>
    “此事雖已過去十來年，但我至今記憶猶新。當(dāng)時在場那許多人都認(rèn)為東西是我偷的，唯獨姑娘信我。我事后攢了三個月的工錢，給姑娘買了一支兔毫筆作為謝禮。本是想攢一年多的銀錢買一方洮河硯的，但我怕那時候姑娘早忘了我，只好退而求其次?？上Ч媚餂]有收?！?/br>
    陸聽溪已是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兔毫筆那件事，他不提她都忘了。沈安當(dāng)時私下將筆送來，她沒有收，讓他退掉，他還為此游說她許久。

    沈惟欽道：“姑娘一時可能無法相信，不過慢慢總會信的?！?/br>
    “這軀殼的原主從前做的一些事，我回頭會跟姑娘解釋，只求姑娘不要連帶著惱了我——我如今既已承繼了這具軀殼，那理當(dāng)是向著姑娘的，我與姑娘說過，無論何時，我都會站在姑娘這邊?！?/br>
    “眼下有件事十分當(dāng)緊。此前在宛平時，仲晁就與這軀殼原主計議，要除掉謝世子，這老匹夫此番本是想讓周良攬功，再設(shè)計謝世子等人丟掉宣府，奈何不得遂。當(dāng)務(wù)之急，是將仲晁拔除。但仲晁是皇帝平衡之道中的一環(huán)，此事并不好辦。所以我有一計，只是得謝世子與姑娘共與配合才成。謝世子是聽不進我的話的，此事還得姑娘去說?！?/br>
    沈惟欽語聲很輕：“我等著姑娘的答復(fù)?！?/br>
    ……

    因著此番宣府大捷，咸寧帝交代楚王要大加封賞。

    這等事瞧著簡單，但實則并不輕省，咸寧帝此番點了好幾個仕宦之家出身的子弟隨軍出征，這如何封賞、封賞的寡眾都是需要再三斟酌的。

    楚王為此頭疼一陣，又開始籌備端午的一應(yīng)節(jié)慶儀程，最終確定今年不去西苑看龍舟，而改去萬歲山前插栁，再觀御馬監(jiān)勇士跑馬走解，熱鬧一番。

    端午這日，咸寧帝因行動不便又不能與太子覿面，便未出席。楚王讓太后坐了上首，又召了一眾宣府之戰(zhàn)的功臣與朝中股肱入宮同樂。

    席間，沈惟欽自道要去更衣，離了席。從東凈出來，他迎面瞧見靈璧縣主遠遠盯著他。倒也沒避，他照常行路。將越過她時，靈璧縣主道：“兄長好狠的心，枉我先前還一心要為兄長謀姻緣！兄長可曾想過，此事若傳揚出去，非但我這輩子毀了，連著宗室的顏面也要賠進去！”

    沈惟欽根本不理會她，提步要走，卻聽靈璧縣主繼續(xù)道：“去年祖父為我擇親，我一個也瞧不上，讓祖父尋個由頭全推了。兄長既對我不住，就當(dāng)補償我，幫我成就一門頂好的婚事，我知道兄長有這樣的手段。兄長若不應(yīng)，我就報復(fù)在兄長至親至愛之人身上?！?/br>
    “你威脅我？你覺著你能報復(fù)得了？”

    “為何報復(fù)不了，三不五時地見面，總能尋見機會的?！?/br>
    “那你倒試試看?！鄙蛭J陰惻惻睨她一眼，回身徑離。

    他繞過一處假山，見謝思言立在蔥蘢花木前與趙景同說話，上前寒暄幾句，就聽謝思言道：“我的婚期定在下月初，屆時不知世孫能否捧場前來觀禮？”

    謝思言說話間，目光掃來，幽幽莫測。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若得空閑, 必定到賀。只我先前還忖著世子素常不如何待見我，怕不會給我下帖, 沒想到世子竟先提起此事，倒令我覺著受寵若驚。”沈惟欽客客氣氣道。

    謝思言笑道：“世孫這是哪里的話，論起來，世孫是我準(zhǔn)岳家三房的表親, 也算是我未婚妻的表兄, 一杯喜酒自是喝得的，豈有不給世孫下請?zhí)??！?/br>
    話語中, “準(zhǔn)岳家”和“未婚妻”兩個詞咬字頗重。

    沈惟欽也笑道：“原來世子還記得我與陸家有些淵源。我先前見世子對我總沒甚好臉色, 還以為世子忘了咱們也算親戚?！?/br>
    “我對世孫態(tài)度如何, 依世孫作為而定?！?/br>
    “世子提起這個, 我倒想說, 此前諸多誤會, 一直未及解釋，不若世子回頭撥冗與我出來小酌幾杯，卻不知世子是否愿意賞光？”

    “這自是好的，只我近來忙著籌備婚事, 怕是不得閑。等我成了婚, 閑下來, 一定多敬世孫幾杯酒?！?/br>
    兩人都是客套一笑。

    趙景同在一旁看懵了。

    他素日跟魏國公世子共事，魏國公世子與楚王世孫不和一事他是知曉的, 但二人如今這番對話又是何意？

    他深覺這是城門失火的前兆, 恐殃及自身, 忙忙作辭去了。

    趙景同走后，沈惟欽對謝思言道：“你提防著靈璧縣主，我怕她對姑娘不利?！彪m然他覺得靈璧縣主說的人并不是陸聽溪——靈璧縣主并不知他對陸聽溪的感情，但還是要防備萬一。

    “你meimei要發(fā)什么瘋？”謝思言隨即反應(yīng)過來，“是因著今年正旦那日的事？”

    “別管是為了什么，橫豎你護好姑娘。姑娘但凡少了根頭發(fā)絲，我都唯你是問。”

    謝思言笑：“這會兒又來做什么姿態(tài)，靈璧縣主那件事的起由不還在你身上？再有，先前劃傷她的不是你？”

    “那回并非出自我本意?！?/br>
    “你是不是還想說，持劍的人也不是你？”

    “原本便不是我，劍落之后的人才是我?！?/br>
    謝思言點頭，又道：“所以你是打算推個一干二凈，將黑鍋扣在一個死人頭上？”

    “什么黑鍋不黑鍋的，先前的楚世孫雖做了不少錯事，但細數(shù)起來，也都是因著立場不同，只是對姑娘不住罷了?！?/br>
    “休要鎮(zhèn)日姑娘長姑娘短的，你既換了殼子，就好生做你的王世孫去。你從前不是都憤憤感慨什么墮溷飄茵、天命不公？而今你終于得償所愿，成了王孫貴胄了，那就好好過你的逍遙日子去。”

    沈惟欽沿著花臺漫然徐行：“世子還是跟從前一樣強硬。我如何喚她，關(guān)你何事？世子不要忘了，我在陸家寄居的八年里，姑娘的安危都是我在護佑。姑娘自小生得貌美，才幾歲大就惹來一群心懷叵測的狼崽子，這些也多是我收拾的。齊正斌與姑娘的親事是我毀掉的，姑娘之后的兩樁婚事也是我拆的，江廓是因著我的一再阻隔才不得跟姑娘走近的，我死之后……”

    “還有聽溪從前一直將我當(dāng)成對頭，也有你的一份功勞?！敝x思言的語氣篤定，是陳述而非疑問。

    沈惟欽并不答，只道：“我覺著你們都配不上姑娘，我守了八年的姑娘，這世間沒有一個能配得上，包括我。”

    謝思言笑：“照你這樣說，就應(yīng)該讓她孤獨終老？”

    “話也不是這樣說，”沈惟欽衣袂輕拂，撥動花葉搖蕩，似不愿于此多言，轉(zhuǎn)了話頭，“想來姑娘已將我的話悉數(shù)與世子說了，那不知世子意下如何？”

    謝思言道：“此事可應(yīng)，世孫可莫要讓我們失望?！?/br>
    “世子放心，這可是我的投名狀，自當(dāng)盡心竭力?！?/br>
    ……

    陸聽溪這幾日一直都處于夢游一般的狀態(tài)。

    若真是沈安回來了，那么那枚玉璧就當(dāng)物歸原主了。雖然沈惟欽那日對她說的話已能大致證明他的身份，但這件離奇事她至今仍是不敢確信，她心里還有許多疑問，她覺著還需觀察一段時日。

    她婚期在即，這幾日忙著試吉服、學(xué)儀程，沒甚工夫出門。這日檢視嫁妝單子時，發(fā)現(xiàn)劉氏居然又給她加了一處大興的田莊做添妝，訝然不已。劉氏先前給的已經(jīng)夠多了，綾羅綢緞、金銀寶石頭面、擺件家具，應(yīng)有盡有，再加上一處莊子，都快趕上她母親給她的了。

    她拿著單子去找母親，母親說那是她二嬸硬塞的，她推拒了好幾次都沒推掉，最后無法，只能收下。

    陸聽溪捧著單子看了須臾，問道：“二嬸何時這么闊氣了？”

    她記得劉氏因著先前險些被休棄的事，遭娘家父親鄙棄，后來雖然從廟里回來了，但其父也不如何與她往來，這些給她添妝的東西大抵也不是從娘家得來的。劉氏的陪嫁似乎還算豐厚，但這些年鋪子經(jīng)營不善，連年虧空，又兼貼補貼補兒女，應(yīng)當(dāng)所剩不多了，莫非是打腫臉充胖子，從余下的陪嫁里硬生生擠出來的？

    那處大興的田莊，母親說看位置應(yīng)是極好的，好生打點，盈利不會差。若真是如此，那劉氏大約也是看在她高嫁謝家的份上。

    “你二嬸既塞來了，你就拿著，否則倒顯得咱們矯情。我也覺著你二嬸這回格外闊氣，但左不過是從自己身上尋摸出的油水，還能是偷來搶來的不成?！比~氏道。

    陸聽溪遲疑少刻，收起單子。

    她先前將沈惟欽的話傳給了謝思言，謝思言竟爽快地表示沈惟欽這話可信。她又問他沈惟欽自道是沈安的事，他打量她幾眼，問她可是當(dāng)真相信沈安是那日方來的，她問他這話何意，他卻是不肯深講了，只說回頭再細細說與她聽。

    不一時，有丫鬟送來了仲家的帖子。仲晁的老母親過八十大壽，為表孝心，仲晁幾乎請遍了在京大小官吏，就連素日里有些積怨的也下了帖子，大有趁此機會廣結(jié)善緣之意。

    謝思言與沈惟欽在這日有所籌劃，謝思言本是不讓她去的，但她堅持前往。橫豎她先前也不是沒經(jīng)過這樣的事，往后這種事大抵也不會少。

    赴宴這日，她選了一套松花色寶相鳶尾花的對襟襦裙，跟一眾姑娘坐在園子的水榭里閑磕牙時，檀香忽而過來，悄聲與她說世子爺在那邊方池畔竹林旁的兩朵云下面等她，讓她即刻過去一趟。

    陸聽溪一怔。兩朵云？他當(dāng)時看到的是兩朵云，等她趕過去，那兩朵云難道不會被吹走嗎？新刻舟求劍？

    檀香也覺這說辭怪異，但準(zhǔn)姑爺確實是這樣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