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并不像她那樣每天都需要睡眠，但為了不打擾她，也盤坐行功，這一入定就是兩個多時辰。

    真氣在周身流轉(zhuǎn)三圈后，他睜開眼睛，仰頭望著深藍(lán)色幽深的天空。滿天星子，清風(fēng)徐來，寒山突然意識到嬋九是他五百年來最親近的一個人。

    自從投入玉清真人門下，兩次幼年上山，和父母的緣分可謂極薄。在玉虛峰上，從沒有一個師弟或師妹——即使是相熟的白辰、青芝和紅菱——能夠形影不離地陪伴他這么久。每天不知道要說多少廢話，有時笑，有時生氣，有時無語，有時無奈，在過去他一直認(rèn)為自己不存在這些情緒。

    ……當(dāng)然還有吸精氣。

    他故意不去想，但是無法不去想。

    嬋九說那是吸精氣，至始至終坦坦蕩蕩、毫不遮掩；寒山也認(rèn)可，但他知道那已經(jīng)不單純是吸精氣了，他們唇齒纏綿的時間越來越長，而嬋九并沒有多吸一口。嬋九不說，他也不提，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或許他在想當(dāng)初見到嬋九的那一份……驚艷（好吧，他不愿意承認(rèn)，那就說驚悚好了）。

    他只不過是在白雪覆蓋的小城池里見到了一個正在禍害凡人的狐貍精，卻沒想到和狐貍精的緣分這么深……不但和他深，和他身后那幾個吵吵嚷嚷、咋咋呼呼、痞里痞氣的家伙們緣分也深！

    現(xiàn)在細(xì)細(xì)一想，他那漫長的五百年過得還真是清凈。

    不過，清凈不就是寂寞的同義詞么？

    寒山搖頭苦笑，想到如果玉清真人還在世，說不定要埋怨他墮入魔道，可是真人自己不也和妖怪交往甚密么？他也將相生陰陽鏡交給了妖怪玉梨三。

    想到七寶，寒山又皺起了眉頭，必須趕緊找到農(nóng)辰，問出絳珠靈芝的下落，然后迅速去天山找玉梨三。萬一去晚了，相生陰陽鏡落到劍魔手中，可就糟糕了。

    “絳珠靈芝，相生陰陽鏡，紫僵蠶，寒月……”他喃喃自語，“這些東西除了能增加三百年功力外，還有什么用呢？為何劍魔非得到他們不可？”

    嬋九翻個身，揉揉眼睛，又睡著了。不知道她夢到了什么，睡著了還能發(fā)出嘿嘿嘿的jian笑聲，不過寒山勉強(qiáng)能猜出來，她不是夢到正捧著各種奇珍異寶，就是夢到和柳七一起欺負(fù)什么人，或者干什么缺德事兒。

    在初遇在那個小縣城里，她趴在積滿雪的房頂上，不顧身底下寒氣侵人，堅持觀看劉家的大老婆單挑二老婆，看的那叫一個心花怒放、開心不已??！

    他拍拍嬋九的臉，柔聲說：“打架的時候讓著對方一點(diǎn)，說不定對方身上有寶貝?！?/br>
    嬋九睡夢中竟然聽見了他這句話，哼哼唧唧地說：“嗯……有道理……”

    寒山閑著無事，開始練劍。

    他的一把劍已經(jīng)分化出二十九把，這世上能和他比肩的劍仙必定寥寥無幾。他只試過一次把二十九把劍全部召喚出來，總覺得劍太多反而難以cao縱。劍仙用劍，講究劍隨意動，可大可小，可隱可現(xiàn)，可遠(yuǎn)攻和近守，有時候只是心念一閃或眼神一掃，劍便飛過去了。

    二十九把劍，已經(jīng)相當(dāng)于一個小型劍陣，寒山要將其完美控制很不容易。他不明白幻九階段的修行方式，不知道是不是也和火九、雷九那樣，是一層一層像臺階式的嗎？他也不知道面對十把以上的劍時是否有特殊的口訣或方法，只好選擇動用全部的念力來cao縱二十九把劍。

    效果不盡如人意，他練了兩個時辰，大約只有十九把劍聽他的指揮，另外十把好似戲臺上跑龍?zhí)椎模褪秋w來飛去的好看，有架勢有派頭，可惜沒有一點(diǎn)兒實(shí)際用途。

    不管怎樣，他又多了十把劍可用。

    嬋九睡醒了之后，望著他耍劍，評價說：“寒山，你就像一只刺猬，腦袋上后背上全是尖尖的東西！”

    寒山腳下一跌，心想什么叫做刺猬？你說我是擱劍的架子也比刺猬好??！

    他訕訕收了劍，嬋九問他：“今天往哪兒走？”

    ☆、第68章

    他們在那個小山坳里呆了大半個白天，一是因?yàn)檎也坏饺藛柭?，不知道該往何方；二是嬋九抓野雞時掉進(jìn)了入口極不起眼的溶洞里，差點(diǎn)兒被地下河沖走。虧她那個往人身上沾銀絲的本事還沒丟，如今又用了一次，寒山只看見一根細(xì)銀絲顫巍巍地找到自己，他隨著銀絲走了一里多路，才發(fā)現(xiàn)蹲在地底下，一臉生無可戀的嬋九。

    “太倒霉了，沒抓到雞！”她向寒山報告。

    “……”寒山說：“你這樣的還能活一百多年真是奇也怪哉。”

    到了下午時分，他們才在山間發(fā)現(xiàn)一個砍柴老人。為了不把他嚇走，嬋九遠(yuǎn)遠(yuǎn)地扔了個魅惑術(shù)。她的魅惑術(shù)不到家，不能控制人思維，只是讓人稍微癡呆一些?？巢窭先酥辛朔ㄐg(shù)便站立原地，手持柴刀，身背背簍，愣愣地等待她和寒山靠近。

    她圍著砍柴老人轉(zhuǎn)了一圈，評價說：“這個大爺長相老實(shí)，不像茫山峒里那個死老頭，應(yīng)該不會騙我們?！?/br>
    以防萬一，她又加了一個幻真術(shù)。中了這種法術(shù)，凡人會思維遲緩，而且眼前會出現(xiàn)自己最信任的人的形象，因此不論問他什么，他大部分情況下都能據(jù)實(shí)以答。

    嬋九決定試他一下：“大爺，你砍柴呀？”

    砍柴老人木木地說：“砍柴?！?/br>
    嬋九問：“大爺，你哪里人？”

    砍柴老人手指西面：“西山，白塔寨?！?/br>
    “哦~”嬋九問，“你們寨子里人挺多吧？沒護(hù)寶食人蠱到處咬人吧？”

    “寨子里人多?！笨巢窭先苏f，“虎豹食人鼓是什么東西？我們那兒沒這種鼓，鼓樓里有很多鼓，長鼓，圓鼓，我可以帶你去看?！?/br>
    嬋九撫胸說：“沒蠱蟲就好，我可不想剛進(jìn)寨子就打一場?！?/br>
    寒山見她半天也問不到重點(diǎn)，插嘴道：“請問你知道云霧嶺怎么走么？”

    砍柴老人搖頭：“不知道?！?/br>
    寒山微一失望，追問：“那誰可能知道？”

    “我們寨中有有位巫師長老，他可能知道?！笨巢窭先嘶卮?。

    “巫師，還是長老，聽這個稱號就應(yīng)該知道?！眿染糯蛄藗€響指，“大爺，麻煩帶我們回寨?！?/br>
    魅惑術(shù)和幻真術(shù)的持續(xù)時間都很短，尤其是嬋九這是半瓶水的法術(shù)，但凡人從術(shù)法中醒了以后，仍然保持著對施術(shù)之人的好印象，所以砍柴老人走了一里多路后清醒了，但依舊對嬋九十分熱情，當(dāng)她是路上遇見的好朋友。

    白塔寨位于兩座矮山中間，是依山而建的一個大寨，從溝底的寨門進(jìn)去，能看到兩面山上的吊腳樓層層堆棧，煞為壯觀。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將近傍晚，這么多戶人家竟然沒有一家點(diǎn)油燈或是蠟燭，整個寨中有些黑乎乎的。

    嬋九覺得奇怪，擔(dān)心寨子里有鬼，遲疑了片刻。后來她看見幾個孩子正在寨中大路上亂跑，抓緊天黑前最后一點(diǎn)時間玩耍，天真爛漫，覺得應(yīng)該是沒事，便隨著砍柴老人進(jìn)寨了。

    砍柴老人解釋說：“今天是初一，大家不敢點(diǎn)燈?！?/br>
    “為什么？”嬋九問。

    砍柴老人說：“唉，都是些難以說出口的事，等一下你們還是問巫師長老吧。對了，你還要看鼓樓嗎？”

    嬋九搖手說：“不用不用，我說的蠱不是這個鼓啦?！?/br>
    這砍柴的老人可比茫山峒那個老得多，大約有七十歲了，雞皮鶴發(fā)，牙齒松脫，說話含混，連腰都佝僂了。

    這種老人要是放在中原，說不定早幾十年就死了。嬋九聽說南州有些地方水土特殊，人特別長壽，不過這些故事都是柳七當(dāng)做笑話來講的，凡人壽命再長，也不過百歲，而且老胳膊老腿，渾身疼痛神智昏昏，躺在病榻上等死，有什么可得意的呢？

    嬋九和寒山跟著砍柴老人走了一陣，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奇怪現(xiàn)象——這個寨中好像沒有男人。

    錯了，砍柴老人再老也算是男人，那些亂跑亂叫的小男孩也是男人，應(yīng)該說，沒有年輕男人。

    此時西天還有一點(diǎn)亮，寨中眾人見來了生人，紛紛湊到前面看。擠擠挨挨、嘰嘰喳喳的好奇人群中，有年老的婦人，有年輕的姑娘，還有天真的孩童，就是沒有青年到壯年的男性。

    嬋九小聲問寒山：“他們男的都到哪里去了？田里干活么？”

    寒山道：“這個時辰應(yīng)該不能干活了吧?！?/br>
    砍柴老人邊走邊和村民解釋，說這兩位是我路上遇見的，他們要見巫師長老……?。繛槭裁匆?，因?yàn)樗麄円獑柭贰?/br>
    嬋九一路和看熱鬧的女人們打招呼，招呼了半天發(fā)現(xiàn)她們更喜歡寒山，不管年老的還是年輕的。

    嬋九臉上浮現(xiàn)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寒山不習(xí)慣被人圍觀，早就覺得難受了，問她：“你笑什么？”

    嬋九壞笑說：“一會兒你得跟緊了我，小心陷落在這里出不去?！?/br>
    都說南州的女子和中原不同，沒那么扭扭捏捏，也沒那么多亂七八糟的規(guī)矩，什么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什么婦德、婦容、婦言、婦工……她們除了住的地方荒蠻些，日子艱苦些，其余不比中原的姑娘糟心。

    中原女子若是看見寒山，早就捂著臉躲了，這邊倒好，撲了上來，那叫一個潮水般的熱情！五百年劍仙果然不同凡響！嬋九很快就被擠到角落里去了。

    同時被擠到角落里的還有砍柴老人，嬋九說：“大爺，不用等他，直接帶我去找巫師長老吧?！?/br>
    “??？”砍柴老人沒明白。

    嬋九拉著老人的膀子說：“走走走！讓南州的姑娘過過癮?！?/br>
    寒山在人群中焦急地尋找他們：“嬋九！嬋九！”

    “走啦走啦?！眿染疟镏?，貓下腰對砍柴老人說。

    實(shí)在難以描述寒山是用多大的努力才能掙脫人群，總之他自由了，只是被咸豬手摸了無數(shù)把。他追上來，面色不善地抓住嬋九的后衣領(lǐng)。

    嬋九笑問：“干什么？為什么怕落單？”

    “明知故問！”寒山咬牙道。

    他們和砍柴老人就像三只帶頭鵝，屁股后面跟了一大串，女人們掩嘴竊笑，互相討論；孩子們大吵大鬧，滿地撒歡，這白塔寨雖然快晚上了還不點(diǎn)燈，黑咕隆咚，但卻人聲鼎沸，簡直熱鬧的不行。

    按照白塔寨的規(guī)矩，地位越高的人，住的地方也就越高。

    從寨中大路到巫師長老所住的屋子，要爬好長一段山路。天終于黑得看不清周圍了，跟隨嬋九和寒山女人們點(diǎn)燃了一支火把，由一個七八歲的孩子跑在他們前面，舉著替他們照亮山路。

    近百人排成一條長隊(duì)，在山路上逶迤前行，只有隊(duì)伍頭上的一支火把，其他人全是摸黑，倒也有趣。

    嬋九問那些孩子：“為什么今天初一，就不可以點(diǎn)燈？”

    孩子們也不知道，爭先恐后地說：“因?yàn)槲讕熼L老不讓點(diǎn)燈！”

    “那你們?yōu)槭裁袋c(diǎn)火把？”嬋九問

    砍柴老人解釋說：“等到了巫師長老那邊，他們就會將火把熄滅了，只點(diǎn)這么一會兒，巫師長老一定也認(rèn)為不要緊。”

    嬋九和寒山跟著砍柴老人拾級而上，山路繞了一個彎，由于山勢不陡峭，山路也顯得好走，大約一炷香工夫，他們來到了巫師長老家門口，身后跟著浩浩蕩蕩的女人群。

    巫師長老早就知道他們的到來，站在門口迎接。

    不出嬋九所料，這位巫師長老也是一位老婦人。她大約五十歲上下，原先應(yīng)該相貌不錯，但臉上有復(fù)雜的刺青，所以看上去有些駭人。

    女人們見了巫師長老，明顯老實(shí)了，彼此之間只敢咬耳朵說話，還有些好奇心不太強(qiáng)的干脆轉(zhuǎn)身下山去了。

    巫師長老目光凌厲，掃視過剩下的看熱鬧的人群，大聲喝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們還敢吵吵鬧鬧，不怕死么？！”

    大家都是一驚，頓時安靜下來，然后有人說：“長老，我們……”

    “都回家去！”巫師長老命令。

    人們立刻開始行動，紛紛沿著山路下山，散入寨子的各家吊腳樓。

    “天黑路窄，把你們的孩子牽好！”巫師長老補(bǔ)充，聲音雖然嚴(yán)厲，但語氣里的關(guān)切顯而易見。

    等到人群全部散去，巫師長老還要跑到門口平臺的邊緣張望，大聲喊：“各家把燈火把都熄了——！”

    嬋九心想，難怪寨子里喊她巫師長老，她不但像巫師，像長老，還像個愛cao心的族長和老mama！

    最后，巫師長老吩咐砍柴老人也回去休息，這才轉(zhuǎn)身對嬋九和寒山說：“我們寨子里的女人，平常日子過得很艱辛，難得有客人上門，所以表現(xiàn)過分了些，你們千萬不要介意。她們都是好意，都是表示喜歡。”

    嬋九連忙擺手：“我不介意的！”

    說著拿眼睛瞟寒山，受害者寒山面無表情，然后說：“不介意?！?/br>
    巫師長老的屋子里也沒有點(diǎn)燈，火堆也熄滅了，三人在黑暗中對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