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搖頭，像他這種人，可能這輩子都沒有走出過周圍的大山，對于外界的事情一概不知。

    嬋九失望地嘆了口氣，寒山卻問：“老丈，你剛才問我們是不是妖怪，莫非這附近有妖怪么？”

    老人此時有八成把握認(rèn)定他們不是妖怪了，若真是妖怪，不打一聲招呼就割了他的腦袋走了，哪兒能面對面站著，還客客氣氣說這么多話。

    “唉?！崩先苏f，“若不是有妖怪，這茫山峒能只剩我一個人嗎？”

    “其他人呢？”嬋九問。

    老人愁眉苦臉道：“運氣好的一家攜兒帶女逃走了，其余運氣差的都被妖怪吃了。我老頭孤苦伶仃無兒無女，年歲又大了，到哪兒不是等死，還不如留在家里等?！?/br>
    “是什么妖？”寒山問。

    老人說：“這里不方便說話，你們到我家來吧?！?/br>
    他的家是茫山峒的破敗木屋中看起來最好的那一間，距離中心的場地較遠(yuǎn)，一間屋子孤零零地懸在高地上。盡管是最好一間，也只是保證房頂和墻壁都有而已，家徒四壁，除了屋子中間一個火坑，火坑上吊著一口鍋，其余就沒有能入眼的東西。

    嬋九和寒山這才發(fā)現(xiàn)茫山峒其實是一個小島，寨子周圍被湍急的河流深壑圍了一圈，通往外界唯一的道路就是那座飄搖的風(fēng)雨橋。

    嬋九特地跑到老人房子的后面去看那河流，只見河寬足有二十丈，水面離地面十多丈，河流兩岸如刀削一般筆直陡峭，別說是人，連他自己也覺得插翅難飛。

    老人說：“那條河原本沒有，是妖怪劃出來的?！?/br>
    “妖有這么大的法力？能劃出一條河？”嬋九問。

    他那寶貝師父柳七也算是五百年老妖了，別說劃一條河，就算只把不悔洞稍微鑿大一點都吃力。妖怪的妖力通常不用在改變山川地貌上，因為那簡直是浪費。

    老人說：“這妖不比尋常，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聽說過護寶食人蠱？”

    “護寶食人蠱？”嬋九的耳朵豎了起來。她對“食人蠱”這三個字不在意，對“護寶”倒是很感興趣：“老丈，護什么寶呀？”

    老人苦笑：“我要是知道，還能在這里和你們說話嗎？實際上，我們寨子里的絕大多數(shù)人都不知道那些蠱蟲護的是什么寶，有些人只不過是去地里干活，或是去山里的泉水邊汲水，或是好好地走著路，就被蠱蟲認(rèn)為是要奪寶貝，于是抓去吃了?！?/br>
    嬋九問：“老丈，你怎么知道它們是護寶的蠱蟲？”

    老人說：“是寨子里的巫醫(yī)說的，他見識廣博，腦子靈光，一開始就告誡寨子里的人說這些蟲子不對勁，似乎比平常蟲子聰明，而且在護衛(wèi)著什么，要大家一起逃走，可惜大多數(shù)人都不聽他的。于是只有他帶著一家老小逃走了，其余人都死在了這里?！?/br>
    他嘆了口氣補充：“三年前，寨子里的人初發(fā)現(xiàn)周圍多出許多蠱蟲的時候，那些蟲子還很小，大約只有小指那么粗，兩三寸長。我們這種地方，蟲子是最為常見的，就算大到一尺來長，山里人也認(rèn)為不過是普通蚯蚓或蜈蚣，一鋤頭下去便砸死了。結(jié)果那些蠱蟲并不普通，而是妖怪，莫說是一尺，它們?nèi)缃褚呀?jīng)長到半丈多長，碗口般粗細(xì)，數(shù)量又多，頃刻之間就能咬死一個人?！?/br>
    “這條深河溝也是蠱蟲挖的？”寒山問。

    “是啊?！崩先苏f，“你們等會兒可以去細(xì)看那條河，它是一個圓環(huán)形，正好把茫山峒圈在里面，沒有入口，也沒有出口，世上哪有河是這樣的？”

    嬋九托腮說：“這蠱蟲好小氣，為了護它們那什么破寶貝，竟然造出了一個監(jiān)牢，把整個寨子的村民都關(guān)在里面，跨出來一步就要把人家吃掉。”

    老人嘆息說：“我人老膽小，從不敢踏出寨子，所以能活到現(xiàn)在。如今只是在寨中空地上隨便種一點糧食，勉強保命而已?！彼f著，在木屋地上的灰堆中扒拉出兩個土豆，遞給嬋九和寒山。

    寒山搖頭，表示自己不太吃東西，嬋九卻不客氣地把兩個都接了過來。

    寒山問：“那座橋也不能走嗎？”

    “哦?！崩先苏f，“橋上有三條護寶食人蠱蟲把守，現(xiàn)在是白天，它們不喜歡陽光，都躲在橋下，到了晚上就該出來了。”

    “惡心！”嬋九評價。

    好幾尺長的粗大蟲子，除了惡心，似乎也沒有別的形容詞。

    嬋九剝皮，不急不緩地吃完了土豆，站起來說：“老丈，謝謝你把自己的食物分給我吃，現(xiàn)在我要去替你把那些臭蟲子都?xì)⒌?。?/br>
    “你？”老人疑惑地抬頭，隨即阻止，“你千萬不要冒險！”

    “不是冒險?！眿染湃∠卤成系拿廊蓑黔h(huán)，“對付這些軟趴趴的東西，我最有把握了。”

    老人慌張地說：“不行?。∧阏嬉詾檎永锏娜藭源龜?？三年以來我們不知道多少次想殺掉護寶食人蠱了，可是沒有一次成功過，反而被它們吃了個干凈！你們倆誤入茫山峒，趁現(xiàn)在天還亮著，趕緊走吧。等到天一黑，整個小蒼茫山都是食人蠱的地界，但凡是個活物就沒法逃出去！”

    寒山微微一笑說：“老丈，不用勸了，她急著去看那食人蠱護的到底是什么寶貝呢。”

    嬋九挑挑眉毛，跑出了木屋。

    ☆、第63章

    老人見他們是往風(fēng)雨橋方向去，緊追出來囑咐：“千萬不要硬來，那橋下的三只蠱蟲尤其的大，最大的約有一丈！你們見到情形不對就趕緊跑回來，那蠱蟲畏懼日光，絕不敢多追你們。”

    其實老人說得不太對，護寶食人蠱是厭惡日光，而不是畏懼日光。

    畏懼和厭惡是不一樣的，比如你畏懼蟲子，那看見蟲子就會遠(yuǎn)遠(yuǎn)跳開，順便發(fā)出慘叫；但如果你是厭惡蟲子，看見蟲子依然慘叫，但邊慘叫卻會邊跳上去，砰砰幾腳把蟲子踩爛。

    嬋九受了老人的誤導(dǎo)，初開始吃了一點小虧。

    她踏上風(fēng)雨橋，先是從橋這頭咚咚咚跑到橋那頭，等了片刻又跑回來。接著跳上橋頂，在橋頂上跑了兩遍，見沒有異樣又跳回橋面，開始站在橋中央跺腳。

    “老丈說是在橋底下是不是？”她故意跺得很大聲，說話也很大聲。等一會兒之后見沒用，她就把半個身子都探出欄桿，想往橋底下看——然后就被咬了。

    一只血紅色粗大蟲子以極快的速度猛地躥出咬住了她手中的美人蟒骨環(huán)，然后將她往下拖拽，她當(dāng)然不愿意放手讓武器被對方奪走，于是就被蟲子拉到橋下去了。

    寒山飛身過去抓她的衣服，但已經(jīng)來不及，只聽到嬋九尖叫一聲“哎呦祖師奶奶”，然后就是一陣砰砰啪啪，隨后有個東西落了水。

    寒山斷定落水的是嬋九，想也不想就往河中跳去。

    跳到一半時，突然發(fā)現(xiàn)水中露出一個怪物，粗看還以為是一朵滿是皺褶的花，緊接著那朵花便裂開了，露出一層又一層黃色的牙齒，碩大的裂縫形成一個口袋，深不見底，仿佛直通地獄。

    寒山立即御劍，止住下墜，抬頭一看，嬋九還掛在橋底的木架子上，正用美人蟒骨環(huán)環(huán)毫無章法地打一只紅色巨蟲，她的兩只腳都被另一只巨蟲咬在那裂縫般的嘴里！

    寒山迅速跳上橋底木架，放劍將咬住嬋九腳的那只紅色巨蟲斬成兩段。

    那巨蟲倒也頑強，后半截已經(jīng)落入河中了，前半截還緊緊地攀在嬋九身上，巨嘴里黃膿一般的粘液噴射，裹住她的腳踝不放。

    “離火訣！”寒山劍光一轉(zhuǎn)，將嬋九對面的那只紅色巨蟲轟成灰燼。

    嬋九這才騰出手來對付腳上的這半只，她被緊緊咬著，痛得滿臉是淚，但無論怎用力掰，那只蟲子就是不松口。

    寒山想用離火訣又怕燒了嬋九，想用九把劍一起絞殺又怕連帶著把她的腿也給絞了，只好握劍在手，一劍接一劍飛快地去削那只蟲子，終于紅色巨蟲被削掉了頭上的大部分肌rou后，無力為繼，牙齒層層松開，也落進了河里。

    嬋九抓住小腿，大概是疼慘了，好半天都沒出聲。

    寒山將他抱到橋面上，見她全身上下都是巨蟲黃色的粘液，中間夾雜著大片鮮紅的血跡。粘液混著血液滴落在地上，落地處的青草瞬間枯萎發(fā)焦。

    嬋九臉色蒼白如紙，兩條腿上的傷口深可見骨，右腿已斷，碎骨頭茬穿破了皮rou暴露在外。

    寒山是極少緊張的，此時卻慌了神，劍仙不是藥仙，自己受傷倒是能用法力加緊愈合，卻沒有為他人治療傷病的本事。嬋九沒有內(nèi)丹可輪轉(zhuǎn)，又未練法身，這樣的傷對她來說非同小可。

    突然，寒山一手摟過嬋九，一手按住她的斷骨傷口，飛快地找到她的唇，也不管她要不要，便往里面渡真氣。

    嬋九剛才劇痛的時候沒說話，被寒山弄得不得不說話了：“?！！瓫]用的……”

    “怎么沒用？”寒山在停止的間隙反問了一句，又壓下來。

    嬋九就呆呆地任由他吻著，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的心臟在胸腔里撲通撲通地跳，一方面是因為剛才和食人蠱打了架余悸未消，另一方面是因為寒山。

    寒山的發(fā)梢拂在她臉上——其實是黏在臉上，因為她滿臉的淚水和汗水。寒山的額頭上有一顆小痣，他的鼻息溫?zé)?，他的味道就像昆侖之巔積雪千年，但嬋九一點都不覺得冷冽，因為他和這個人……未免親過太多次了。

    尋常人這樣早成親了是不是？至少也睡過了。

    嬋九嘆了口氣，寒山以為她疼，輕問：“怎么？”

    “沒事?！眿染艙u頭，“我有點兒害羞臉紅?！?/br>
    “你不會?！焙桨櫭颊f，“別打岔?！?/br>
    劍仙的真氣是有用的，嬋九的斷骨愈合了。

    寒山終于從她的唇上移開，問：“還痛么？”

    “還痛?！眿染盼⑽⒁恍Γ叭绻欠踩?，被我這樣子吸精氣早就死了?！?/br>
    “我不是凡人?！焙酱驒M抱起她，想找個地方把她身上的毒液和血跡清洗干凈。

    因為無處可去，只得往回走。老人已經(jīng)在寨子中心神不寧地等了許久，看到他們趕緊跑出來，顫巍巍問道：“少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沒事?！焙秸f，“老丈，橋上的護寶食人蠱已經(jīng)被我殺了兩只，另一只落在河里了，估摸也死了?！?/br>
    老人驚懼地說：“殺了好，可是這位姑娘他似乎傷得不輕?。　?/br>
    “我也沒事?！眿染艖K白地笑笑，勉強說，“就是血流多了頭暈。”

    老人引著他們?nèi)フ械乃?，打水給嬋九沖洗腿上的蠱蟲粘液。

    嬋九最疼的勁兒已經(jīng)過去了，自己能坐在井沿上，寒山一邊給她沖，她就一邊噓噓噓倒抽氣。沖干凈一看，雪白的皮rou上除了斷腿處外綻通紅，其余地方全是密密麻麻的齒痕，有的深達(dá)寸許，左側(cè)膝蓋上的那一口幾乎將關(guān)節(jié)咬穿，還在不住地往外滲血。

    “慢慢的就不會疼了?！焙桨参克?。

    “我知道，但還是痛?！眿染艕琅f，“臭蟲子竟然咬住就不撒口，這仇我得好好報?！?/br>
    “不用你動手，”寒山在他膝蓋上的傷口按了片刻，垂下頭繼續(xù)提水，心想：我會把它們一條一條全都碾碎。

    清洗過傷口后，寒山將嬋九抱進老人的木屋，把她平放坐在地上。

    嬋九這時又有心情說笑話了，她指著自己傷痕累累的腿對寒山說：“下回你不用數(shù)了，護寶食人蠱有五層牙齒，有人替你數(shù)過了?！?/br>
    寒山微微勾起嘴角：“你若不老實，下回咬的還是你?！?/br>
    老人坐在一邊，半點高興的表情都沒有，反而是滿臉的擔(dān)憂。

    嬋九問他：“老丈呀，死了兩條食人蠱，你不開心么？”

    老人為難地說：“我本該是開心的，但護寶食人蠱報復(fù)心極強，你們殺了它們兩只，傷了一只，最遲今晚，它們就要來寨子中報復(fù)了。我在后寨挖了一個避難洞，洞中可以點燃大火堆，食人蠱不愿意靠近火光，所以只要及時添柴，火堆邊的人就能暫時逃過一劫，你們隨我一起去躲一躲吧？”

    “躲？”嬋九望向寒山。

    寒山果然說：“老丈，你去吧，我們不必躲?！?/br>
    “護寶食人蠱咬了我，一會兒我要殺到它老家去！”嬋九補充。

    “你們……”老人疑懼地問，“到底是什么人？”他心里突突直跳，害怕至極，什么人能夠輕而易舉地殺死兩只護寶食人蠱呢？

    寨子中的村民還活著的時候，不知道拼了多少次命，用火把燒，用柴刀砍，用尖錐刺，用石頭砸，可根本傷不了食人蠱的一根毫毛。食人蠱裂口般的巨嘴一張一合，被咬住村民的手或腳瞬間撕裂，血rou模糊，死無全尸。

    眼前一對年輕人，俊朗的俊朗，美貌的美貌，但……莫非也是妖物么？這件事是不是妖物的圈套，目的是要賺自己的性命去？

    在護寶食人蠱包圍三年下還能活著的經(jīng)驗告訴他，世上最要緊的事情就是膽小，膽小才能保命，膽小就是除了自己，不信任任何人。他欲言又止地看了寒山和嬋九一眼，急匆匆地逃出木屋，走了。

    嬋九對寒山說：“這老頭挺沒勁哈，膽小如鼠，哆哆嗦嗦的?！?/br>
    寒山說：“他和我們，尤其是你說過半天話，也不算膽小了。”

    嬋九不服氣：“怎么？我這張臉會比你還嚇人？”

    寒山笑而不語，心想你妖性未退，光是邪氣就很嚇唬凡人了。

    他跪坐在地上半抱起嬋九，還沒來得及動作，嬋九就開始搖手：“又來？！”

    “老丈說過，食人蠱今晚便會報復(fù)，你最好在天黑之前能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