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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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平生所盼的,都是那種尋常人家的父子手足親情,而不是被皇權(quán)所扭曲之后的那副丑陋樣子。所以他聽說石詠將要去到“那個地方”,立即心生歡喜贊嘆,并且衷心期盼自己,來生也能夠見識到這種“福氣”。 果然只聽十三阿哥繼續(xù)輕聲道:“若有來生,希望能是在那里,與大家重聚……” 接著他的聲音再度微弱下去,石詠則伏在榻前,早已泣不成聲。 也不曉得過了多久,石詠聽見十三阿哥在自己耳邊開口:“茂行,去請皇上進(jìn)來吧!我有話想要對皇上說?!?/br> 石詠趕緊拭了淚,應(yīng)了一聲,趕緊起身出去,推開房門,正見到雍正一張臭臉在屋外。 雍正見到石詠出來,滿臉是淚,原本以為十三阿哥有什么不好,嚇了一大跳,可是待聽見石詠請他進(jìn)去,雍正一顆心才稍稍放了放,隨即狠狠瞪了一眼石詠,心想總算你這小子也還有點兒良心,隨即一轉(zhuǎn)身,立即進(jìn)屋去了。 石詠呆呆地立在屋外,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只覺得他生平?jīng)]有經(jīng)歷過這樣的激蕩與強烈的情感。他自忖能夠平靜地接受眼前的現(xiàn)實,可偏生那淚水沿著面頰止不住地往下流淌,根本無法控制。 按說石詠是個來自后世的靈魂,在這個時空里面對旁人多多少少會有些不認(rèn)同,然而與十三阿哥相交這十幾年,十三阿哥卻以他的高尚、堅定、友愛與寬容深深折服了石詠,讓他無法不從心底生出尊重。 更有甚者,石詠在這個時空里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父親”,在與十三阿哥相識的這么長時間里,他可能不自覺地將對方代入了“父親”這個角色,不斷去學(xué)習(xí)十三阿哥為人處世的法子,并每每在關(guān)鍵時候,對十三阿哥生出依賴。 早先聽說十三阿哥垂危,石詠內(nèi)心便生出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如今他更加真真切切地感覺到這位父兄一般的人物就要離他而去了,此后再也無法相見。當(dāng)初八阿哥在九阿哥靈前哭成狗,而石詠這會兒也已經(jīng)完全無法抑制自己的情緒,稍不留神就會哭得連狗都不如…… 這一次雍正皇帝進(jìn)入十三阿哥的臥室,大約待了有大半個時辰。屋外的人都聽見雍正與十三阿哥對答,十三阿哥氣弱,外頭人都聽不見他說什么,但是雍正屢次勸阻,“不要再說了”“你身子要緊,等你好了再說”。但大約都沒有攔住十三阿哥,這一對君臣始終在臥室內(nèi)對話,直到后來,雍正的語聲轉(zhuǎn)悲,而十三阿哥的聲音便再也聽不見了。 夜已深沉。 雍正皇帝從十三阿哥的臥室出來,面色沉重,臉上似有淚痕。 一起候在院子里的人大多明白了,一起跪下去,人人強抑著不敢號哭。但是這許多人聚攏在一起,依舊是哭聲四起。二門那里,云板被敲了四下。怡親王的喪信立即被送了出去。 雍正立在門前,沉默了良久,深吸一口氣,舉頭望著夜空,片刻后才道:“怡親王是朕之手足,朝之良臣。早先阿其那包藏禍心,擾亂國是,隆科多作威作福,攬勢招權(quán),實賴怡親王一人挺然獨立于其中,鎮(zhèn)靜剛方之氣,才沒有讓jian黨得逞?!?/br> 雍正說到此處,兀自無法消解對八阿哥的怒氣。若是當(dāng)初八阿哥沒有與隆科多奪權(quán)亂政,也不會讓十三阿哥勞心勞形,讓他的病情在短時間內(nèi)急速加重。 “怡親王過世,朕痛失手足,而朝中痛失賢臣良將。朕胸中哀慟之情,無法以言語表達(dá)?!?/br> “今賜怡親王允祥,改名‘胤祥’,與朕之名諱重一字,無須相避,其爵位世襲罔替,子孫繼承,無須降等。胤祥以和碩親王規(guī)制治喪,并配饗太廟。謚號為……‘賢’!” 怡親王府中的人全部伏下行禮,謝主隆恩:這是本朝前所未有的哀榮,謚為“賢”,配饗太廟,這些都罷了,關(guān)鍵是雍正皇帝竟令十三阿哥無需避諱,將名字改回來,改用那個和他一樣的“胤”字——以示他們到死都是兄弟。 然而石詠對此一無所見一無所知,巨大的悲傷蒙蔽了他的眼他的耳。自此開始,他始終沉浸在這悲痛之中,遲遲沒有辦法掙脫。旁人痛哭流涕如喪考妣的時候,石詠卻自此收了淚,他已經(jīng)痛到哭不出來。 ——十三阿哥的音容笑貌,都已成絕響,他以后再也見不到這個人了。 在往后怡親王府上治喪的將近兩個月中,石詠一直渾渾噩噩的。表面上似乎看不出什么,親近的人卻都明白他傷痛太甚,以至魂不守舍。十六阿哥與十七阿哥聯(lián)袂過來寬慰他,十三福晉特為去尋了如英說話,要如英幫著排解石詠。 除此之外,石詠的痛苦,也都教雍正看在眼里,這位對石詠原本總是橫挑鼻子豎挑眼的,這次難得再沒多說什么。 怡親王府治喪的這段時間里,還發(fā)生了很多事。 例如賈雨村在石詠“悍然”將他扔到永定門外之后,更加詳細(xì)地“編纂”了幾件石詠與“阿其那”勾結(jié)的證據(jù),往上級那里一送。官員們不敢怠慢,層層又遞到了雍正皇帝手中。 雍正其實早已在十三阿哥手中看過石詠的那些“拼音信”,并不認(rèn)為石詠與允禩有什么勾結(jié)。另外,賈雨村奉上的“證據(jù)”明擺著就是為了一己之私,告密揭發(fā)石詠,正應(yīng)了石詠當(dāng)日在十三阿哥病榻前之言,雍正初時還將信將疑,眼下卻被賈雨村這等行徑狠狠地打了臉。 于是雍正狠狠發(fā)作了賈雨村,將他貶去江寧,做了個城門衛(wèi),所用的借口乃是賈雨村在怡親王喪儀上表現(xiàn)得“不夠哀慟”,這一點也正是從賈雨村的同僚那里收到的線報。 賈雨村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知道的無不大快人心。日后雖然賈雨村也曾兢兢業(yè)業(yè)地想要起復(fù),但是折騰了無數(shù)次,都沒能成功。一來所有他的上級同僚都知道了此人專會告密揭發(fā);二來么,江寧首富的夫人,娘家正好姓甄。 雍正對賈雨村之流刻厲無比,可是因為十三阿哥不幸早逝,雍正對于其他手足終于表現(xiàn)出了少見的寬容與大度。誠親王允祉重新領(lǐng)了禮部的差事,十四阿哥則被從景陵召回了京,雖然賦閑在家,但是到底是可以四下里稍許走動走動。據(jù)說這也是因為十四阿哥在聽到十三哥的喪信之后,在景陵哭了一場的緣故。 唯一還被困著的是老十。十阿哥因以前與允禩來往過密,雍正到底是存了戒心,沒有馬上開釋,往后拖了大約十六個月,才將這位從張家口放出來的。 石詠聽說這些事,心知雍正不過是完成胤祥最后的心愿:善待手足,即便再不愿意,雍正也不想讓胤祥在地下不安。 石詠時時能記起,十三阿哥臨終之前,與雍正談了大約有一個時辰。十三阿哥在病榻上到底對雍正求了什么,無人得知,只有后來從雍正的種種所作所為之中,才能慢慢推測出來: 十三阿哥應(yīng)當(dāng)是曾請求雍正善待手足兄弟和子女,大約也提了粘桿處和密折制度的種種弊端,力勸不要用這種手段來控制臣子,免得令朝中風(fēng)氣敗壞,失了秩序。 有時石詠會忍不住想,十三阿哥還會向兄長提什么,會提到石詠出海遠(yuǎn)航,去尋找那個“新世界”么? 沒多久,雍正本人就直截了當(dāng)?shù)叵蚴佁崃诉@件事。 “聽說你打算辭官?”雍正自顧自坐在養(yǎng)心殿小書房的炕桌跟前,戴著眼鏡,盯著面前如山似的奏折,正眼也不看石詠。 石詠老老實實地答了一句:“是!” 其實石詠當(dāng)初在十三阿哥病榻前提及他要辭官,并非想是向雍正透露他未來的打算,更多是想借此引出他對粘桿處與密折制度的看法。豈料這話被雍正牢牢地記在心頭了。 “朕就是不許你辭官,看你怎么辦!”雍正惡狠狠地說。 石詠想過當(dāng)初他直言不諱的后果,也想過被像是年羹堯或是賈雨村那樣降職,身上的官職被一擼到底,甚至還想過雍正隨便找個由頭問他的罪,好出了心頭的一股惡氣……可他沒想過雍正的處理方法這么簡單粗暴,就是不許他辭官。 這下他可怎么辦才好?難道,還真要學(xué)古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掛冠歸去? 他已經(jīng)將未來的計劃隱晦地向妻子透露過,如英早已表達(dá)了她的看法,既然已經(jīng)嫁了石詠,那便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絕無二話。孩子們自然也隨著石詠一起。可如今這樣,他難道還能將一家子妻兒老小都撇下,自己偷摸離開? 石詠心里想不出任何法子,面上便一片茫然,表情呆滯地抬眼看著雍正。豈知雍正也正在偷眼觀察他,見這小子被自己一頓教訓(xùn),徹底給說得驚呆了,雍正心里多多少少生出一陣快意,心想,這石呆子呀石呆子,已經(jīng)這么多年了,果然還是沒脫離這個“呆子”的本色,這樣一嚇唬,就沒辦法了吧? 可是石詠除了呆氣以外,他的“癡氣”也一樣被雍正看在眼里,只見經(jīng)過了十三阿哥的喪儀,石詠整個人瘦了一大圈,官服都像是空空蕩蕩地套在個衣服架子上。他眼下一片青色,下巴上也盡是胡茬兒。雍正自然辨得出石詠乃是真心哀慟,心底暗暗感嘆:也不枉十三弟臨終前還那么護著你,為你說話…… 于是雍正也有些不忍心再開口逗他了,從炕桌上抄起一道旨意,扔給石詠,寒聲道:“你自己看!” 石詠茫然地從地面上撿起那道諭旨,打開細(xì)看,越讀越是吃驚。只見那諭旨上寫著,免去石詠身上的一切職務(wù),只保留理藩院侍郎,兼總理各國事務(wù)衙門總管的職務(wù)。與此同時,雍正委任石詠為“方外海域勘察大臣”,主理遠(yuǎn)洋地理勘探與考察工作,可以動用閩粵一帶的海事資源,權(quán)限同巡撫。 待讀完這諭旨上的每一個字,石詠暈乎乎地抬頭,望著雍正。這諭旨上他每一個字都認(rèn)得,可是拼到一起他真的懵了。實在難以想象,在不久之前這位帝王還在糾結(jié),究竟是開小海禁還是大海禁,可是怎么現(xiàn)在這位就能邁出這么一大步了? 石詠震驚的眼光多少竟令雍正有些鼻酸,這位重新將視線移回眼前的奏折上,一目十行地讀下去,良久,這一位方才緩緩地開口:“一切都是應(yīng)他所請!” “他說你會去尋找那樣一個地方,一個他做夢都想親眼見到的地方!” “所以,朕命你,有生之年,務(wù)須找到那樣一個所在,然后全須全尾地回來,親口告訴你姑父,你終于尋到了那樣一個所在?!?/br> “對了,這一件物事,往后都用不著了。按照老十三的遺愿,送給你,時時帶在身邊,可以時時做個念想!”雍正終于放緩了語氣,言語里多帶了幾分關(guān)懷與親切。 石詠依言上前,雙手接下了雍正交到他手里的那一枚物事。只見竟是一只高古玉的虎符,攔腰一道金燦燦的鑲金,十分亮眼。 原來十三阿哥的遺愿,是讓這一枚虎符都從此退役,再無用武之處,畢竟天下太平,世間已不再需要那許多,隱藏在暗處,默默監(jiān)視著臣子與百姓們的力量了。 第418章 雍正授予石詠“方外海域勘察大臣”的這一職務(wù), 前所未有,朝中大臣們吃驚非常。原本只道是雍正屬意將開小海禁改為開大海禁, 可沒想到這一步子邁得這么大, 竟然直接派人出??辈旆酵夂S蛉チ恕?/br> 有些人覺得石詠這一職務(wù)似升實降, 雖然給了個挺漂亮威風(fēng)的名頭, 可是人卻遠(yuǎn)遠(yuǎn)地打發(fā)到南邊去,甚至還要自己出?!粍澦悖粍澦懔?! 可是艷羨石詠這樁新差事的人也不在少數(shù), 畢竟石詠是去閩粵一帶, 廣州泉州這等由海上商貿(mào)而興盛起來的城市都是富得流油的所在。石詠這一去,又能帶兵, 權(quán)限又等同于巡撫, 這簡直能比肩地方大員,風(fēng)光無限那。 消息傳到石家, 石詠便尋了個機會, 好好與石喻談了一回。他打算問清楚石喻的想法, 石喻若是想跟自己在一處,石詠就打算直接去求雍正,請他將石喻也派到南方去??扇羰鞘鞯恼卫硐朐诰├锊拍軐崿F(xiàn), 他便也支持石喻留在京里。 石喻沉思良久, 最終向兄長袒露心聲,比起遙遠(yuǎn)海疆,環(huán)行世界,他更傾向于留在京里:“大哥要做的事, 顯然有極其重要的意義。但是弟弟自從當(dāng)差以來,確實見我朝積弊叢生,百姓的疾苦無人知道。弟弟不才,但到底還是想留在都察院,做些實事!” 石詠非常理解這個弟弟,他也相信石喻的抱負(fù)一定能夠?qū)崿F(xiàn)。 “只是,日后要你一個人在京里支撐石家的門戶了?!笔佌f。 石喻搖搖頭,道:“大哥,您是不是將伯府給忘了?除了伯府……您是不是還忘了一個人?” 石詠一怔,這才省過來。前些日子西北那邊岳鐘琪上了折子,雍正已命石宏武回京。石宏武回京之后,很有可能會統(tǒng)領(lǐng)豐臺或是清河大營,負(fù)責(zé)京畿的戍衛(wèi)。石宏武是石喻的親爹,除此之外,石喻還有兩個同父異母的手足,再加上他還有忠勇伯府和岳家舒穆祿氏的支持,石喻在京里,并不能算是勢單力孤。 “二叔……回京以后,你和你娘打算怎么辦?”石詠憑空回想了一下,那日二嬸王氏聽說了石宏武即將回京的消息,面上一紅,就將手中的針線收起,自回房去了。 石喻想了想,道:“還能怎么辦?看我娘的意思唄!若是我娘覺得我爹還湊活,我就勉為其難地放我爹進(jìn)門。若是我娘壓根兒看不上我爹了……我們母子這么多年都這么過來了,以后不還是照樣過?” 石詠點點頭:是這個理兒。但凡人能自強自立起來,不一定當(dāng)真要依附誰而活的時候,才能與對方平等起來。也就因為這個,石二叔未來的幸福,并不由他自己決定,而是他與二嬸王氏,兩個人共同決定。 “大哥,”末了石喻還是露出一點期期艾艾的神色,問石詠:“大哥,你要多久才能回來?” 石詠被噎住了答不上來。遠(yuǎn)航有風(fēng)險,雖說他早先已經(jīng)與傅云生就航行安全問題反復(fù)商議,他們的船隊出海遠(yuǎn)洋的時候,至少會有十條大小船只一同航行,彼此呼應(yīng),此外船只上還配備有各種武器、備用動力、藥品與各種必需品,但是他確實沒法兒答復(fù)二弟的問題。 石詠只得繞個彎子,肅然答道:“雖然我不確定回來的時間,可是我在十三爺靈前立過誓言,我一定會回來!”一定會回來告訴十三阿哥,他們已經(jīng)找到了新的疆域,并且打算在那里著手創(chuàng)建新的世界。 “二弟,我不在京中的時候,我娘要有勞你與二弟妹照應(yīng)了?!笔佌J(rèn)真囑托弟弟。 “誰說我就得留在京中的?”兄弟二人說到這兒,石大娘突然一掀簾子進(jìn)來,插了一句,瞪著石詠,“你道娘就真的老了,連出門看看的勁頭都沒有了么?” 石詠被石大娘一噎噎了回去,石大娘說得沒錯,石大娘年紀(jì)并不算大,也就剛過半百。她為人熱心,做事勤快,無論哪里有事,她都愿幫著去張羅,石家?guī)讉€孩子長大成人,也離不了她的照料。近兩年石大娘更是保養(yǎng)得不錯,沒病沒災(zāi),身子骨硬朗得很。 可是石詠還是猶豫:“娘,我們遠(yuǎn)去是考察勘探,我怕您吃不了這個苦!” 石詠心中也在搖擺:其實他們這次遠(yuǎn)航,迫切需要人手,尤其需要能將人組織管理、將團隊凝聚起來的人才。石大娘多年來打理織金所的生意,又里里外外主持石家的事務(wù),這些能力她都有。而且石詠也很希望石大娘能與他們在一處。但畢竟海途艱險,即便他們做了完全的準(zhǔn)備,依舊無法完全保證此去新世界能夠一路順利。 石大娘卻笑道:“詠哥兒,你媳婦兒能吃得了這個苦,咱家的哥兒姐兒都能吃得了這個苦,你娘就吃不了?你就這么小瞧你娘?” 也是——石詠想想,他好似還真沒有什么理由就此拒絕石大娘。 這對娘兒倆抬了半天的杠,最終決定,石詠帶石大娘坐海船南下,讓她先適應(yīng)一番,可若是石大娘適應(yīng)不了,石詠就會委托如英的爹穆爾泰安排,將石大娘再送回京里,往后由石喻侍奉照料。 四下里都安排妥當(dāng)之后,石家人便開始收拾行李準(zhǔn)備動身。石詠記掛著他那只藤箱可不能落下,如今那只藤箱里已經(jīng)盛了一面銅鏡、一只金盤、一只銀香囊、一只瓷枕、一枚玉杯、一枚虎符,剛好六件。他早就問了這幾位的意見,是想留在京里繼續(xù)看著繁華世界,還是隨他一起出海,去見識見識新大陸。文物們其實也多半不知道那“新世界”究竟是什么樣兒的,但都胡亂答了愿去,因為他們就只能跟石詠交流,離了石詠一個人在京里,那便又是身不由己的寂寞生涯,何苦來? 只有武皇的寶鏡異常堅定,它是早就拿定了主意,一定要隨石詠去看看的。 于是石詠非常小心地給這幾位分別定制了“合身”的囊匣,并在里面填充了足夠的防水材料和緩沖物,能將這幾件文物牢牢保護好,免受海上風(fēng)浪的侵襲。 豈料這時候石大娘突然來尋石詠:“詠哥兒,能幫個忙嗎?娘有一件隨身的舊枕頭,舍不得丟,也想帶著。你看這方便嗎?” 石詠望著石大娘手中的那只舊枕頭,啞然失笑:當(dāng)然可以,絕對方便。無論到底是西施還是鄭旦的主意,他反正是一概歡迎的。 不久石詠將一切準(zhǔn)備就緒,理藩院總理各國事務(wù)衙門那里,他也將差事一一吩咐下去。他的手下們因為有章程在那里,所以對這位上司的離開并不怎么擔(dān)憂,但大家必定是同僚一場,石詠離京前,自然少不了飲宴一回,為他餞行。 各種各樣的程儀禮品也都源源不斷地送到石家,石詠大多婉拒了,實在是拒不了的,就留給石喻,并請石喻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能夠替他還這些人情。 十六阿哥來與石詠大醉了一場,高唱著“莽蒼大野,荒圩廢垅,悵望寂寞,不能自解”,搖著扇子,獨個兒離去了。石詠望著他的背影,多少也有些悵惘,曉得這一位以后在京中,但凡再有這樣寂寞的時候,也真的只能靠“自解”了。 弘歷對石詠離開也極為不舍,甚至動過請皇阿瑪收回成命的念頭。然而石詠見了他,卻唯有嘮叨,囑咐他多向當(dāng)今皇上學(xué)學(xué),切莫好大喜功,行事鋪張,也切記胸懷寬廣,放眼世界。另外也千萬別忘了師父教導(dǎo)過的,遇見名人名家的書畫,千萬不要蓋那么多章了。 弘歷:…… “另外,若是有機會,請務(wù)必勸諫皇上,保重龍體,切莫再熬夜了。另外丹藥不是什么好東西,保養(yǎng)龍體,還是要配合飲食與休息,固本培元才是最好。” 弘歷也不曉得石詠從哪里得知了皇阿瑪服食丹藥的消息,但是面對石詠的諄諄叮囑他也只能連連點頭。 相形之下,弘晝的做法就干凈利落得多。他直接去雍正那里請了旨意,要送石詠南下到廣州,“順便”學(xué)習(xí)一下地方上的政務(wù)。雍正因前次弘歷也曾微服去過河南、江南等地,沒有理由拒絕弘晝,便點頭準(zhǔn)了。 這下子弘晝可鬧騰開了,纏著石詠,將他早先搜羅的關(guān)于遠(yuǎn)洋和航海的書籍看了個遍,自己還跑了一趟欽天監(jiān),又搜羅了一些皇家私藏的航海儀器,還忙著請教洋人傳教士們使用方法。 石詠冷眼覷著,再想想弘晝以前的態(tài)度,他突然覺得有點兒不對:弘晝這小子,莫不是想偷跑吧! 老實說,若是能帶弘晝離開,他也覺得沒什么不好。他希望建立一個新秩序的“新世界”,可是眼下帝國的制度絕無可能立即前進(jìn),在封建帝制下弘晝作為弘歷的弟弟,極容易成為政治斗爭的犧牲品。若是能將兩人分開,一個人經(jīng)營故土,另一個開拓海外,其實會是個不錯的安排,也能就此成全了他們兄弟的情義。 可畢竟海疆茫茫,他完全無法保證弘晝的安全,也因為這個原因,他理解雍正皇帝絕不可能允許弘晝出海,畢竟這倆是如今皇帝膝下唯二的皇子。由此看來,待弘晝到了廣州,必然會有人將他押回京里。這個石詠倒不必多擔(dān)心。 待一切準(zhǔn)備停當(dāng),浩浩蕩蕩的一行人便一起出京。除了弘晝和石家一大家子以外,另有同文館的幾名通譯,帶同理藩院里一直追隨石詠,有志看一看“方外海域”的幾名屬官,以及他們的眷屬,浩浩蕩蕩地一起坐船上路。此外還有無數(shù)護衛(wèi)弘晝的侍衛(wèi)隨從。這么一大票人,就算是到了微山湖,也絕不會有水匪趕來惹他們。 這日石詠在通州碼頭,與送行的石喻等人告別之后,石家座船幾乎是最后一個出發(fā),離開碼頭的。待眾人都進(jìn)了船艙,石詠一人,獨自立在船尾,望著越來越遠(yuǎn)的岸邊。 突然,他轉(zhuǎn)身大聲對船老大說:“快,快,將船駛回岸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