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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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順天府的大堂上,王世臣當(dāng)眾宣讀了趙齡石的訴狀,又將幕僚們事先謄抄的幾分證人供詞給與座的皇子阿哥、大理寺卿們看過。 訴狀里趙齡石附上了那份藤箱里應(yīng)有的字畫“清單”,字畫的估值也都在上面。九阿哥胤禟見到石詠用五兩金子換了那只藤箱,登時拊掌大贊:“好生意,好生意!世上竟有這樣精明的人,做得出這樣一筆生意?!?/br> 不熟悉胤禟的人聽著都覺得像是反諷??芍挥姓嬲私膺@個兄弟的胤禩與胤知道,胤禟這是當(dāng)真在贊嘆與艷羨:一本萬利??!若有這種機會他也會毫不猶豫地下手的。 順天府尹王世臣聽了這話,覺得有些不入耳,趕緊將話岔開,轉(zhuǎn)回頭問石詠:“小石大人,你對這訴狀,有什么看法?” 石詠沖王世臣略躬了躬身,隨即開口:“回大人的話,下官沒什么看法!” 一言既出,滿堂嘩然。舉座都以為石詠將這罪名認下了,胤禩與赫鑠奇皺緊了眉頭,富達禮臉黑如鍋底,只有胤禟依舊冷笑,心想這少年既貪又狠,貌似很合他的脾胃。 石詠接著道:“只是這訴狀與供詞中都并未提到一點,老爺子將這只藤箱與我交換金銀之前,我并不知藤箱里有什么。” “什么?”這回胤禟吃驚了,在順天府的大堂上直接高聲詢問,“你連是什么都不知道,就用五兩金子去換?” 九阿哥有點兒不太確定自己的判斷了,眼前這位,究竟是個傻子,還是個賭徒啊! 石詠淡然回答:“當(dāng)時趙老爺子重病初愈,急于返鄉(xiāng)。他說這只箱子是他身邊僅有的值錢物事,而那五兩金子,則是我家可以動用的全部閑錢?!?/br> 這話說出來,富達禮臉上當(dāng)即熱辣辣的有些受不住。他自是忍不住想起了自家夫人向石大娘討要添妝禮的那樁舊事——誰能想得到石家那會兒竟只有那一點點銀錢。 “當(dāng)初是趙老爺子執(zhí)意要用這箱子換我那一錠金子,老爺子怕我反悔,還特為簽了契紙。”石詠伸手指指富達禮面前那只藤箱,“契紙就在里面?!?/br> 王世臣沒有想到實情會是這樣。 早先他聽幕僚說過案情,大抵也覺得只是一樁“顯失公平”的案子,沒想到細問下來,實情卻是這樣的。 他倒也不怕石詠說謊,畢竟這案子還是有人證的,苦主趙齡石現(xiàn)在不在堂上,然而與石詠做交易的那位趙老爺子眼下還在大牢里趴著。此外,石詠所說的話,也可以由山西會館的掌柜和伙計作為旁證。 王世臣當(dāng)即點了衙役再去取山西會館的人證。 他自己則向富達禮告了罪,將那只藤箱取了來,將那契紙看了半天,憑空想象當(dāng)時的情景,可還是有些想不通:趙老爺子身邊就藏著那么多珍貴的字畫,隨便變賣一件,就可以供他治病與還鄉(xiāng),可是這人卻偏偏要用這些,去換石詠手里的一錠金子。 王世臣想不通,只能命一旁的師爺清點藤箱里的字畫,與趙齡石提供的清單一一對應(yīng)。 “小石大人,這藤箱里的字畫,好似少了一件??!”王世臣核對完了所有的字畫,發(fā)現(xiàn)只差了一樣。 “王大人,這件事,可否與您私下交待?”石詠對王世臣這一問有心理準(zhǔn)備。 王世臣無法,畢竟眼下石詠不是他轄下的人犯,只能算是一位“證人”。 “王大人,這藤箱里的確還有一件字畫,現(xiàn)在正在宮中阿哥所!”石詠悄悄告訴王世臣,“若是大人判決下來,這藤箱連同里面的財物,當(dāng)真該歸那趙齡石所有,那下官少不得厚了臉皮,去宮中將那一件四幅的獨景條屏,再給討出來?!?/br> 第77章 王世臣郁悶得不行。他早知道署理順天府不是什么好差事, 可也沒想到自己竟會遇上這樣的事兒。 他只聽了幾句石詠的答話,就知道自己早先被手下幕僚蒙蔽, 事情的真相恐怕并非如訴狀所說得那樣簡單。待聽說藤箱中還有一件書畫如今在宮中阿哥所, 王世臣更加有數(shù), 這案子他決不能按原先與幕僚們商議好的結(jié)論去判:那樣的話, 他難道還真有臉去宮中將書畫討出來,這不是明晃晃地打皇家的臉么? 別說眼下順天府堂上就有三位皇子阿哥坐著,就算是沒有, 這種事兒王世臣自忖也做不出來。因此, 這位“署理”順天府尹滿腔郁悶,全沒想到石詠其實只是扯了虎皮拉大旗, 抬出皇家來嚇嚇人, 讓他別那么輕易就做出判決罷了。 “既是這樣,諸位大人請去后堂花廳休息一二?!蓖跏莱颊遄弥f, “下午本官自當(dāng)傳上告之人趙齡石, 和叩閽之人趙德裕, 以及一干人證到堂,再問過不遲。” 石詠便稍稍松了一口氣:至少這案子如今已經(jīng)揭開來,鬧大了, 就算是一撥人想要遮著掩著瞞天過海, 眼下也做不到了。 順天府后堂的花廳里,王世臣趕著去結(jié)交三位皇子阿哥與大理寺卿赫鑠奇去了。他是漢官,較少有機會和這些位尊之人打交道。 而石詠則立在另一處,垂手聽富達禮訓(xùn)話。 富達禮滿心窩火, 看著這個堂侄兒,卻又拉不下面子,說不出“出了事怎么不去找永順胡同”這種話。他只能將與案子相關(guān)的經(jīng)過一樣樣問過,確認石詠在其中的角色并無不妥之后,才淡淡地說:“務(wù)須小心謹(jǐn)慎!伯父另有旗務(wù)在身,下午得回正白旗府署?!?/br> 石詠得知富達禮親自去了椿樹胡同,護下了石家,心里正感激得不得了,自是伯父說什么就聽什么,聽說富達禮要走,當(dāng)即起身恭送他和佐領(lǐng)梁志國。 富達禮凝望著石詠,頓時又想起石詠的父親石宏文,忍不住長嘆了一聲,這才轉(zhuǎn)身去花廳處拜別了另外幾位大人物,還不忘了囑咐王世臣一定要“秉公行事”,聽得王世臣眼角直抽,心想,你家侄兒將皇家都抬出來了,還怎么秉公? 然而王世臣現(xiàn)下已經(jīng)看清,這件事,至少石詠沒有過錯,只是他弄不清趙老爺子的心思,不懂這位老爺子為什么會一時興起,將那么多的書畫一起都贈給石詠的。 下午,趙齡石到堂。 他還不知上午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只是聽說石詠的身份有點兒特殊。 趙齡石本人身上有個生員的功名在,上了順天府大堂也不用跪,可是他站在堂上,見到一溜大人物這么依次坐下來,石詠坐在最下首,也忍不住心驚不已。他實在是沒想到,當(dāng)時其貌不揚的窮小子,怎么今天就能與這些大人物坐在一處的。 “趙齡石,就你所訴,石……咳咳,官員石詠奪產(chǎn)一案,本官已經(jīng)問過小石大人,恐怕其中另有別情,因此傳你上堂,問上一問?!?/br> 趙齡石更加懵圈了:當(dāng)初明明是個嘴上沒毛的少年,甚至現(xiàn)在也還是,怎么就還成了官員了? 他凝一凝神,心想:當(dāng)初那交易是顯失公平不假,自己哪怕是沒法將藤箱整個兒都拿回來,回頭能分回幾個卷軸來也是好的。于是他恭敬地執(zhí)了禮:“大人請問,學(xué)生定當(dāng)知無不言?!?/br> 王世臣問:“石詠以金子換你父的藤箱,當(dāng)時你人在何處?” 趙齡石早有腹稿,當(dāng)即回答:“山東一名近親病情危重,學(xué)生聞訊之后,見到父親身體尚好,便將父親留在山西會館,自己奔赴山東探病?!?/br> 石詠就坐在一旁,后槽牙磨得嘎嘣直響:什么叫將父親留在山西會館,當(dāng)時的情形,明明就是他卷了全部財帛,將病弱老人遺棄在會館里的。 “后來你與你父有再見到過么?可曾向他問起這只藤箱的事?” 趙齡石當(dāng)即一臉遺憾:“回大人的話,當(dāng)學(xué)生回到京城的時候,聽聞父親已經(jīng)病愈自行回鄉(xiāng)了。而學(xué)生從山東寄過好幾封信,想必是兩下里錯過,或是路上遺失了。因此學(xué)生不曾再次見到父親。前日學(xué)生剛剛打算回鄉(xiāng)尋父,卻突然聽說了父親叩閽的消息。” 他又補充了一句:“學(xué)生知道父親的病時好時壞,病發(fā)的時候可能會神智不清,學(xué)生懇請大人傳父親上堂時,允許學(xué)生在旁陪伴。” 王世臣點頭:“這是人之常情,準(zhǔn)了?!?/br> 豈料就在這時,八阿哥胤禩開了口:“你是說,你明知你父的病時好時壞,依舊拋下他,轉(zhuǎn)下山東去探???” 趙齡石臉一紅,點頭道:“去了山東之后才聽說的……” 胤禩盯著趙齡石點點頭,說了聲:“知道了!”他接著轉(zhuǎn)向王世臣:“大人繼續(xù)問吧!” 王世臣:…… 他怎么就沒想到問這個? “你父親的病,你父親的病的起因……”王世臣斟酌著問案。 趙齡石心里一喜,知道這問題終于又回到了老路上。這是他和冷子興商量過的,當(dāng)即答道:“家父早先買了一只周鼎,下了定金,后來不知怎么又反悔了,說這只鼎是贗鼎。對方不肯還定金,家父卻咽不下這口氣,與賣家打了一場官司,官司沒贏,家父卻氣病了?!?/br> 堂上登時好幾個人都說了“等一等”,石詠也在內(nèi)。 趙齡石一慌,臉色立即轉(zhuǎn)蒼白。 “你說的官司沒贏,是順天府當(dāng)時判下了你父在定金之外,另外罰沒同等額度的定金,是也不是?” 八阿哥胤禩開言。 還沒等趙齡石回答,旁邊九阿哥胤禟已經(jīng)回答:“八哥,這事兒我知道?!?/br> 這九阿哥在順天府的大堂上,表現(xiàn)得像是個商界百事通:“若是按商界的規(guī)矩,這定金的事兒,全看那只鼎到底是真是假。若那鼎是假的,賣家有過錯,自當(dāng)退還定金,若那鼎是真的,賣家可以認定趙德裕是故意不履行交易,放到官府處,再罰沒一倍的定金也是可能的。” 旁邊十阿哥胤峨突然抬了眼皮,嘀咕著問了一句:“若是沒人知道真假呢?” 胤禟想了想說:“算是交易不成,定金不退。” “這么說來,趙老爺子叩閽,當(dāng)是拿到了新的佐證,知道這鼎是假的才對?!必范胙燮び洲抢聛怼Kf話聲音不大,可是石詠留意到了。 自始至終,胤峨都表現(xiàn)出和薛蟠同等程度的“紈绔”作風(fēng),甚至莽莽撞撞的態(tài)度也有些相像。坐在順天府的大堂上,早先他竟有一陣在旁若無人地打瞌睡。可就是這一刻,石詠才覺得,這個眾皇子中母家身份顯貴,封爵較早的阿哥,可能內(nèi)心并沒有他傳聞中所表現(xiàn)得那么“莽”,反應(yīng)其實很快。 石詠暗自總結(jié):很明顯,這一家都是人jingzi! “如此!”王世臣點頭,覺得這趙齡石雖然說話有所側(cè)重,可總體聽下來,與案卷上所述,并無多少偏頗。 “剛才已經(jīng)本官已經(jīng)問過你狀告之人,據(jù)他陳述,你父讓渡這只藤箱,純出自愿,而且還特意瞞過對方藤箱中的內(nèi)容,并簽有契紙。整個事情中,對方并無過錯可以。趙齡石,本官這么說,你可心服?” 趙齡石一旦得知石詠的身份,便知原本的算盤走不通了,這時候聽見順天府尹詢問,只能點頭承認,說:“回大人的話,因不曾見過父親,這些學(xué)生全不知情。若是實情確實如此,學(xué)生情愿撤訴。只是……家父竟將這樣貴重的物事?lián)Q給旁人,恐是病中神志不清的結(jié)果。這樁交易顯然……不大公平。學(xué)生可否請石大人高抬貴手,將箱子里的物事還給家父一半,以資治病養(yǎng)老之用?” 他見勢不妙,立即退了一大步,原本狀告石詠侵吞財物的,現(xiàn)在放軟了身段求情,想將東西討還一半。 “且慢說撤訴的話!”王世臣“啪”地拍了一聲驚堂木,“你以為我這順天府大堂是為你家所設(shè),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待本官問過趙老爺子本人,若交易確實出于他的本愿,本官少不得要治你個誣告的刑責(zé)!” “諸位,本官這就傳趙老爺子上堂!”王世臣一開口,余光剛巧掃到立在一旁的趙齡石,見到這位中年男子竟然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 “嗻!”立即有衙役下去,不多時,便有四人抬了一個擔(dān)架,將老爺子抬了上來。 這邊八阿哥胤禩已經(jīng)立起身,轉(zhuǎn)向主審?fù)跏莱脊笆郑骸巴醮笕?,老人家年事已高,依我看,不如留這個擔(dān)架在堂上,讓老人家趴著回話吧!” 胤禩清楚得很,今日這一出叩閽案,堂上所有的一舉一動,都會被人詳細記錄,報到康熙那兒——他這般憐老惜弱,就是做給皇父看的。畢竟之前通政司彭大鶴將叩閽案發(fā)還順天府,已經(jīng)在康熙那里露了行跡。眼下他只有拼命彌補,希望能夠消弭康熙心頭那一點點小小的疑心…… “草民……草民趙德裕,見過,見過諸位大人!” 趙老爺子得了恩典,可以伏在擔(dān)架上回話,可他還是盡量撐起身體,要向眾人行禮。 石詠聽他說話,中氣尚在,稍稍放心。 可是下一刻,趙老爺子手一滑,一下子又摔了回去。 與此同時,王世臣冷眼望著趙齡石,只見趙齡石嚇了一跳,自然而然地往后一縮,隨即才省過來,趕緊做出一副孝子模樣,往趙老爺子身邊一跪,伸手欲扶:“父親!” 趙老爺子渾身一抖,扭過頭去,似乎連多看趙齡石一眼都不愿意。 另一邊石詠已經(jīng)過來,他竟然隨手將順天府堂上座椅上鋪著的墨綠撒花搭椅拆了下來,往趙老爺子胳膊肘下面一墊。這樣老爺子撐起身體的時候,既能舒服些,手肘也不容易滑動。 王世臣冷眼看著,覺得石詠似乎比趙齡石更像趙老爺子的子侄。 胤禩則點頭贊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小石大人秉性純良,甚得吾心?!?/br> 其實他內(nèi)心在暗暗郁悶,怎么石詠做這等尊老愛幼的模樣就這么純出自然,他這個貝勒阿哥卻怎么做,都覺得好像是在裝呢? 上面王世臣發(fā)話問案:“堂下所跪……所伏之人,可是你敲的登聞鼓?訴狀呈來!” 他將趙德裕老爺子呈上的訴狀當(dāng)眾讀了一遍,這才想起來:不對,跑偏了,說好了先將那只藤箱的案子先了結(jié)的呢? 王世臣只能訕笑著望向石詠:“小石大人,你看,這兩件案子糾纏相連,本官怕還是要先問一下那一樁‘贗鼎’的案子才行。” 石詠連忙說:“大人請自便。不過當(dāng)初趙老爺子買鼎之事,下官也算是個見證,可以幫著佐證一二?!?/br> 王世臣點頭稱好,當(dāng)下傳喚冷子興,并著人抬上證物——那只鼎。 轉(zhuǎn)眼間,一只青銅三足鑊鼎被人用小車運到順天府大堂外,緊接著數(shù)名衙役一起使勁兒,才將這鼎抬進了大堂。 這尊鼎造型古樸雄渾,看著就很有年頭。一時堂上的人,包括那些身份尊貴的在內(nèi),都在心里犯嘀咕——這案子可見著是一件難辦的。案子的關(guān)鍵,就在于這只鼎是不是真的周鼎,可是誰能確證這鼎到底是真是假? “啟稟大人,草民有要情上奏。”趙老爺子趙德裕撐起身體,伸出顫抖的右手,從自己懷里勉力掏出個油紙包,避開趙齡石,交給身邊的衙役。 冷子興這時也被傳至堂上,見了石詠坐在眾人末座,也頗為驚訝。但是他老jian巨猾,又自忖這堂上的案子與石詠無關(guān),便只略沖石詠點了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 石詠沒理會他,只顧在看趙老爺子究竟遞了什么上去給順天府尹。 “大人,這是草民在金陵無意中得來的一份銅鼎拓片。” 聽說“金陵”二字,冷子興臉色立變,登時打了個冷戰(zhàn)。 王世臣則當(dāng)眾拆開了趙老爺子呈上的那只油紙包,將里面的拓片取出來,一一看過,又抬頭瞅瞅堂上那具銅鼎,便命人拿了拓片去和鼎身上的銘文比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