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jié)
胤祿轉轉眼珠,從袖中將石詠畫的那一小本“動畫”取了出來,放在年希堯面前,笑嘻嘻地說:“我這個做上司的,也不能有所偏頗。唐英能畫,石詠也能,只是他畫的很是特別,年公準保從來沒見過?!?/br> 他本想替石詠炫耀一下這本能動的“動畫”,豈料還沒等自己將這動畫翻起來,年希堯已經下了斷語:“這年輕人沒學過幾天畫,這就是投機取巧之作!” 年希堯評價得沒錯,要論起畫藝,石詠絕對不曾像唐英那樣下過苦工。甚至他用來畫連環(huán)畫的畫藝,更接近后世的簡筆畫,甚至是速寫,更唐英的作品沒啥可比性。而石詠的功底薄弱,自然也被年希堯一眼就看了出來,毫不留情地批評了一番。 胤祿弄巧成拙,反倒教年希堯堅定了唐英是個更中意的人選。 “勞煩十六爺,可否先私下幫下官打聽一下唐英是否已經定親,否則我們這邊剃頭挑子一頭熱,人家已經說了親事在身,說開了就尷尬了?!蹦晗驊┣械叵蜇返撜埱?。 胤祿自然應了,又問:“年公當真看中了唐英?” 年希堯點點頭,說:“盛京唐誠唐家的情形,我也曾略有耳聞。小女畢竟不是內子所出,匹配唐家,堪堪相配。倒是瓜爾佳氏那里……” 唐英雖然不受家里待見,可畢竟唐家在盛京,唐英在京里當差,成親以后,媳婦兒自然也是在京里住著,不用天天立規(guī)矩,侍奉公婆,也無需拉扯照管小姑小叔,日子會很輕省。 而年家因為年側福晉的關系,與雍親王四阿哥的關系密不可分。瓜爾佳氏畢竟是二福晉的母家,皇長孫弘皙的嫡母母族,若是他與瓜爾佳氏結親,在雍親王那里,怕是面兒上不會太好看。 年希堯這么一提,胤祿便明白了。他心知,唐家這樣的情形,家族是不會給唐英什么助力的,反倒是結了這門親,妻族能扶持他一二;而石詠那里,石家子弟,族里恐怕也自有安排,自己其實不必去cao這份心。 想到這里,胤祿當即點頭,說:“年公放心便是,我這就代年公出面,從旁打聽唐英的事兒?!?/br> 石詠坐在造辦處里,“啊啾”數聲,連打幾個噴嚏。他尚且不知道自己因為那本“動畫”的關系,已經被另一位內務府總管大人嫌棄了。 他正與幾名同僚商議,下衙之后各自回家換過素服,然后一起去察爾漢家吊祭。這邊小田又來傳唐英過去見十六阿哥。 等到唐英回來,石詠和幾個同伴才發(fā)現(xiàn)唐英的臉一陣紅一陣白的,神色頗為古怪。石詠連忙問:“是十六爺又問了察爾漢的什么事兒么?” 他還挺擔心,不知察爾漢這樁“案子”會怎樣了解。有人偽造遺書,將罪名過錯都推在察爾漢頭上,十六阿哥那邊則依樣畫葫蘆,偽造一份遺書,將罪名再推回去。只不知這事兒是不是真的能夠就此了結。 誰知唐英卻一陣煩亂,搖搖頭,只說沒什么,接著便陷入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下衙之后,幾個人約好了,一起去察爾漢家吊唁。他們各自換過素凈的袍服,每人出了十兩銀子,湊成一副奠銀,一起送到察爾漢家。 察爾漢出自西林覺羅氏,本是旁支,家聲不顯。石詠等人到了察爾漢家,只見到設了靈堂。察爾漢因是橫死,又是死在外面,因此家里沒讓棺木進門,直接停在廣安門外天寧寺。石詠他們到此,只在靈前拜祭,并附上奠銀,并相約了出殯那日再到城外天寧寺致祭。 察爾漢父母俱在,此際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悲慟難掩,察爾漢之母在石詠等人面前哭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除此之外,察爾漢家里看上去負擔頗重,還有四五個沒成年的弟妹。失去已經當差的長兄,對察爾漢家是一個極為沉重的打擊。 石詠的幾名同僚見了察爾漢家里的情形,私底下紛紛對察爾漢“自盡”之舉表示不贊同。 “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他怎么就忍心,拋下這么一大家子去了……” “是呀,到底是什么坎兒,讓他一個大男人想不開過不去?” 石詠和唐英對視一眼,這些同僚之中,只有他們兩人知道,察爾漢這并不是出于本愿,而是為人所害。 而石詠更是郁悶至極,察爾漢不加收斂地勾結廣儲司貪污,又不知低調行事,被人拿出來當靶子做掉,還險些背上全部污名。 他當時若是能好生勸上一勸,就算是知道察爾漢未必能聽得進,至少石詠現(xiàn)下心里能好過一點兒。 就因為這個,所有人中,石詠表現(xiàn)得最為郁郁,唐英也比他好不了多少。 幾個人勸過察爾漢的父母,結伴從喪家出來,出門便遇見察爾漢的幾個本家兄弟,雖說穿著素服,可臉上都沒有好氣。有個人沖察爾漢靈堂的方向恨恨地啐了一口,說:“晦氣晦氣真晦氣。這個察爾漢,自己不要命就算了,尋死竟然還挑日子——” 造辦處幾名年輕人一起皺眉頭:“死者為大,這是怎么說話來著?” “難道不是么?我哥原本后兒個成親的,就因為他的事兒……” 旁邊立即有人將這名西林覺羅氏的子弟拉開:“算了,算了,別說這些,不過是耽誤幾個月而已……” 石詠與唐英這才想明白,察爾漢提過三日后隔房的堂兄成親,要去喝喜酒的。偏生出了這事,就算是隔房的堂兄,身上也有服,再說是新喪之家,做親事旁人也會覺得晦氣。所以西林覺羅氏族中其他子弟,便都怪到察爾漢這一房的房頭上來。 石詠他們無法,只能勉力勸解幾句,又暫時將西林覺羅氏隔房的子弟們哄回去,這才向察爾漢父母道別離開。 “一步踏錯,便是萬劫不復!”離開察爾漢家的時候,唐英這么說,“石兄弟,這話,咱倆應當共勉?!?/br> 石詠點頭:“是!立身不正,少不了累及家人親長。” 石詠這么說,是因為在這個時空里,眼下對他來說最重要的,就是椿樹胡同家里的那幾個人。唐英聽了這話反倒一怔,他與家人感情多少有些疏遠,因此想不到父母家人身上去,聽石詠這么說,他心底悄悄地嘆了一口氣。 察爾漢的事,如同一枚石子擲在水面,“咕咚”一聲,漾起波紋,少時水面終于恢復平靜,然而水底依舊暗流洶涌…… 原本確實是廣儲司賬目存疑,有心人便想出移禍江東的險招,察爾漢也因此而死??墒蔷鸵驗橐环狻斑z書”的關系,廣儲司到底沒能徹底撇清,置身事外。 這內務府雖然是十六阿哥在管著,可是不少人動盯著內務府,隨時準備向這塊大肥rou伸手。廣儲司名義上歸十六阿哥管轄,實際上卻有不少官員,早先是九阿哥的門人。 這回出事之后,栽贓造辦處不成,廣儲司的人仿佛吃了個蒼蠅似的,惡心得不行,說又說不出,只能眼睜睜看著十六阿哥整天笑嘻嘻地在他們眼前晃啊晃,故意膈應他們。 只是畢竟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這次的事,廣儲司從上至下被查了一遍,然而最終卻只懲處了一兩名小吏,九阿哥的幾個門人照舊做得穩(wěn)穩(wěn)的,反倒是十六阿哥胤祿,被康熙皇帝叫去,敲打了一遍,不過是怪他當差不利,小小一個內務府竟也能生這么多事。 胤祿恭敬在皇父跟前認了錯,回來暗地里將廣儲司那幾個人反反復復罵了好幾遍。 只不過,胤祿也少不了幸災樂禍,這一回,他那幾位好哥哥們,其實損失也慘重——前一陣子內廷傳了消息出來,乾清宮太監(jiān)總管梁九功到景山“休養(yǎng)”,康熙命副總管魏珠暫代梁九功之職,御前侍奉。 胤祿看這架勢,知道梁九功這一休養(yǎng),恐怕再難回來,魏珠雖是“暫代”,恐怕不久就會轉正。 這才真正會令他那幾位“好哥哥”們跳腳的“好”消息。 內務府的暗流洶涌,石詠完全不知情。他倒是在為朋友高興,因為唐英的母親與叔父,正從盛京趕來,張羅為唐英向年家提親并下定的事兒。 唐英算是沾了岳家的光,因為對方是年家,所以盛京唐家再怎樣也不敢怠慢這個長子。唐英的親長趕到京城來,除了要為他提親下定之外,還要幫唐英在城中置產。 可是唐英一說起自己的親事,便是一臉迷茫,怎么也想不清楚為什么堂堂的內務府總管竟能看上自己這么個爹不疼娘不愛的窮小子的。 石詠卻并不驚訝。 上回唐英留宿石家,早起的時候西施曾經冒了一句“桃花要開了”,此桃花非彼桃花,既然石詠繼續(xù)打著光棍,沒有半分桃花的跡象,那這“桃花”,自然就該應在唐英身上了。 后來石詠還特地向西施求證過,西施未語先笑,銀鈴似的笑聲響了好一陣,將石詠笑得面紅耳赤。 “妾見的人多了,有時便能辨出,哪些少年好事將近,哪些女兒家思慕懷春,哪些夫妻和美相諧,哪些……” 她說到這里立即頓住,可這言語就像是帶著鉤子,叫人心癢癢地想聽她說下去。 “詠哥兒,你若是有相好的姑娘,妾身可以替你看看,你們有沒有夫妻緣分。” 石詠臉上又是一紅,心想:這個時代可不像吳越那時,根本沒有自由戀愛這一說,他結婚之前也不知能不能見上未婚妻一面,上哪兒找個這么個相好的姑娘去。 正想著,唐英拍拍他的肩膀,小聲說:“茂行,你可千萬別同他們一般取笑我。” “茂行”是唐英幫石詠想的表字,本是《離sao》中的句子,“夫維圣哲以茂行兮”,說的是德行充盛。石詠沒有父兄師長,難得這么個親近的朋友給他取字,石詠已經很是感激,就謝過唐英,這樣以后他們同僚朋友之間稱呼,會方便些。 石詠聞言:“我怎么會笑話你?” 一轉臉,他又問:“他們都在說你什么,說來我也笑笑?” 唐英大惱,面上卻有些不好意思,只能狠狠地瞪石詠一眼。 “這門親事,是年大人看中的我……” 世上相看女婿的人其實也不少,但是表現(xiàn)得這么主動的并不算多。那天十六阿哥胤祿將他叫道內務府書房里問話的時候,唐英都傻了,實在是沒想明白,怎么就會有這樣一塊餡餅從天而降,掉自己頭上的。 “你說,這年小姐,會不會,會不會……” 唐英緊張得直搓手,當著石詠的面團團打轉,顯出十分的不淡定。 “不會!” 石詠一樁樁替他分析:“年小姐自幼就養(yǎng)在年大人夫婦膝下的,年家的教養(yǎng),你也曉得的?!?/br> 年家出過一個親王側福晉,還是皇帝欽點的,年家教女,規(guī)矩上頭應當不會太差。 “這幾年年大人做了好幾任外官,年小姐隨父母走得也遠,眼界想必是開闊的。再者,年大人夫婦膝下就這么一個閨女,想必要幫著料理家務,這家中庶務上頭,你可盡管放心,這回可以一心撲在書畫上嘍!” 聽石詠這么一說,唐英喜得繼續(xù)搓手,連連謝過石詠吉言。 “最重要的一點,你想,這樁親事,是十六爺牽的線。若是年小姐有什么不妥當,十六爺臉上鐵定過不去。年大人又怎么肯因為結一門親,就得罪衙門主官呢?” 十六阿哥胤祿與年希堯同為內務府總管,但是十六阿哥是天潢貴胄,內務府自然以他為主。 唐英覺得很有道理,當即去了心事,笑逐顏開地望著石詠:“茂行,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真沒想到,你平時不言不語的,竟也是世事洞明的。” 石詠連忙謙遜,其實這些,都是他聽母親石大娘說的。石大娘出身滿洲大姓,這些門道都懂,她又很關心唐英,得知唐英被這樣一門親事砸中腦袋,只有為他高興的份兒。 唐英謝過石詠吉言,轉過來就關心起石詠的將來:“茂行,你呢?回頭你可想說個什么樣的媳婦兒?” 石詠一怔:“我?” 不知為何,他心底總影影約約地浮著一個影子,只是卻始終看不清相貌。 “如今這世人結親,總是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們這些做小輩的,只能聽天由命被人擺布,這可不就是盲婚啞嫁么?” 石詠一面想著,一面皺皺鼻子,說:“若是有機會,我可不想娶個素未謀面的媳婦兒。” 至少得見過面吧,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面相如何……一輩子的事兒,總不能相看兩厭吧! “得!”唐英聞言大笑,掰起手指頭,說:“終于輪到我笑話你了。你數數,你見過的,同齡的閨女,自家親眷不算,有多少?” 石詠:…… 不能這么算! 其實他打過交道的未婚女孩子也有些,方家小meimei啦、翠芙啦、一起上京的五名女子啦……數數其實也不能算少,哦對了還有個帶發(fā)修行的年輕女尼。 只是這些,不能算,統(tǒng)統(tǒng)不能算。他心里想著的,都不在這些人之內。 第66章 沒過多久, 唐英的母親與叔父就趕到京中,除了這兩位親長以外, 還帶了兩房下人。唐母手中捏著些銀錢, 打算按著唐誠的吩咐, 在京中給唐英置一座院子。 大家都在猜年家小姐嫁過來會帶多少嫁妝。不少人都認為這一位雖然只是養(yǎng)女, 可畢竟年希堯夫婦沒有其他子女,將這個養(yǎng)女視如己出,嫁妝應該不會少, 院子田產, 想必也是會有的。 可是人家嫁給唐英,總不能住在自己陪嫁過來的院子里。那唐家會成為京城里天字第一號的大笑話。 因此唐母雖然成天見的抱怨京城房產昂貴, 抱怨唐英這些年送回盛京的銀錢全填進去都不夠, 可是為了唐家、親家,還有十六阿哥的面子, 她也只能命牙人滿城地打聽, 盼著能盡快找到一處合適的院子。 最后新院子還是買在了外城, 離琉璃廠不算太遠。 唐家那邊很快就托媒上門,并且與年家敲定了下小定的日子。 兩家又緊接著商量下大定娶親的時日。年家愛女,想拖, 而唐家無所謂, 只是年家念在唐英年紀較長,拖的時候仁慈了些,雙方便約定了年尾之前成親。 說來盛京唐家與石大娘娘家有拐彎抹角的親戚關系,下定的時候唐母請了石大娘一起去觀禮。石大娘因是寡居之身, 所以沒在正日子的時候過去,另撿了個由頭和幾位親眷一道去年家坐了坐,見到了年家那位待字閨中的養(yǎng)女,回來之后將人贊了又贊。石詠便將這情報送給唐英。 “怎么樣?我說得沒錯吧!”石詠不客氣地在好友肩膀上捶了一拳。 唐英聽說未來的媳婦兒品貌俱佳,喜得合不攏嘴,只知道傻笑。 石詠好生嘲笑他一番,唐英卻反擊道:“茂行,你也會有這天的!我就指著那時候我媳婦兒先去瞅瞅你媳婦兒,然后回來將那情形告訴我,我就不告訴你,讓你急死!” 石詠心里暗罵這唐英不仗義,嘴上卻不肯服軟:“我不是告訴過你,我絕不肯盲婚啞嫁的嗎?” 唐英大笑:“你就等著吧,只是到時候可別來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