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jié)
眼前這只五彩小蓋鐘,就算是沒有成窯五彩雞缸杯那樣金貴,打個對折,也有一個億??! 待見到妙玉纖手一揚,就這么生生將這只小蓋盅朝空中一扔,石詠大吃一驚,毫不留情地斥了妙玉一句,隨后已經轉身沖上岸,甩下鞋子,卷起褲腳,就沿著東關碼頭岸邊的石階往水里跑。 妙玉在對面座船上也是看得大驚失色,見到石詠奔著早春冰涼的河水就下去了,她也顧不得身份,奔到船頭,沖著石詠大聲喊:“石大人,這只茶杯我不要了,請別去撈了!” 石詠聽而不聞,心想,開玩笑,一個億呢! 這樣珍貴的瓷器,扔一件,世上便少一件。 作者有話要說: 石詠:立個小目標,先撈起來一個億。 第59章 石詠邁著兩條光腿, 往水里踩了兩步。早春河水寒冷,石詠只覺得有細細密密的針扎在自己皮膚上, 緊跟著便是一陣哆嗦。 有船工見到石詠這副模樣, 趕緊過來問:“石大人是不是有東西落水了?” 石詠點點頭, 不管不顧地又往前走上兩步。 “您別往前了, 前頭水深!” 有船工劃了一只用于大船之間穿梭的小船過來,請石詠上船,然后載他到剛才那只成窯五彩蓋盅落水的地方, 船工和石詠先后躍至水中。旁邊女眷座船上, 也聚了不少人,圍在船舷旁邊一起看著。 這里的水深到石詠胸口, 石詠想了個折, 先用腳在淤泥里踩著,大概覺著碰著硬物了, 才屏息彎腰, 伸手從水底將那只五彩小蓋盅的杯身摸了出來。 妙玉在遠處船頭上看著, 一時記起石詠曾經說過的話,“水也罷,杯子也罷, 只要是真正潔凈的, 就沒有高低貴賤之分。” 妙玉原本還在想,這只成窯茶杯,幸好是她自己沒用過的,如果是她用過的, 且得砸碎了才扔掉,不讓任何人得了便宜去??墒撬F在再想想,自己恐怕是真的偏激了,這杯子與人,誰又比誰更高貴,誰又比誰更潔凈了呢? 她立在船頭,見到石詠一抹臉上的水,將那只茶杯的杯身放在小船上,然后又伏到水下,從淤泥里將那只茶盅的杯蓋又摸了出來,這才與船工一起,扶著船緩緩往岸上靠過去。 石詠渾身似個落湯雞似的上了岸,賈璉命興兒去打了熱水,讓石詠先換過濕衣,然后擦身去去寒氣。之后賈璉又打發(fā)了人去熬姜湯。 賈璉自己則坐在石詠的艙房里,好奇地掂著石詠從運河底撈回來的這只成窯五彩小蓋杯,一面仔仔細細地看著款識,一面問石詠:“這個……在古董行得值多少錢?” 石詠瞥了他一眼,答道:“前朝萬歷年間的時候,一對成杯,值十萬錢。1” 賈璉聽了,也吃驚不小。 十萬錢官價折合一百兩紋銀,在萬歷年間,這一只杯子就值五十兩,今時今日,身家起碼翻了一倍,值一百兩。就這么小小一只杯子,落在水中,連水花都沒濺起,若是沒有石詠,一百兩銀子就這么沒了。 賈璉更加好奇,更將那只茶盅托在眼前,仔仔細細地打量:“竟然這么貴!” 他搖頭嘆道:“沒想到啊,石兄弟,原本是依附你們上京的尼姑,竟然出手闊綽,是個財主。她這是不慎失手掉水里的還是怎地?” 石詠不知妙玉那邊的情形,但猜也能猜到,這杯子就是被妙玉不喜歡的人用過了,所以她嫌腌臜,二話不說便要扔了。這事兒妙玉也不是沒做過2。但是當著賈璉的面兒,石詠不好這么說,點點頭,說:“就是看著是好東西,說落水就落水了,心里總覺得過不去,腦子一熱,就下水了?!?/br> 無論這只成窯五彩小蓋盅值多少錢,都不是石詠的??墒鞘亝s無法坐視這樣一件“好東西”落水,從這個世上消失。 要知道,后世他們這些文物研究員們,見到一只保存尚可的成窯瓷器,就都已經覺得喜出望外了,接觸到的大多數還是略有缺損的,或者干脆只是碎瓷片。 石詠曾經想象過,在后世他和他的同事們,若是能見到這樣一只保存完好的精美瓷杯,該會有多么興奮。他腦子一熱下水,說到底,也是為這世間多留一件精品罷了。 這邊賈璉卻神秘兮兮地湊近了,對石詠說:“石兄弟,你是不是……最近,手頭上不大便利?有需要記得向哥哥開口啊?!?/br> 賈璉猜他下水撈東西是為了錢。 石詠立時無語了,苦笑一陣,心想也是:世人都曉錢財好,旁人怕都如賈璉一般猜測。 待到他收拾得差不多,這邊船工們已經準備好要開船了。石詠便命船工去將這成窯五彩小蓋盅送到賈璉原先那只座船上去。 賈璉應賀郎中所請,將自己的座船騰出來,讓給女眷們乘坐。紅菱姨娘與慧空師徒便坐了這座船,原先那只高大的座船則留給五名女子和嬤嬤們乘坐。 石詠命船工送那只蓋盅過去的時候也命人傳了話,說,這東西金貴,一只杯子的價值,就夠尋常人家置產、建屋,甚至嫁娶之用了。若是不小心損毀了,少不得又要花大價錢添置。出家人原要靠世人供奉,因此他請妙玉以后使用這些器物時,更加謹慎小心些。 妙玉聽石詠傳的話,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心中也一陣一陣地全是氣惱。 她出身世宦之家,打小吃穿用度從未短過,就算后來父母將她送入空門,其實也一樣是錦衣玉食。一只成窯杯,在她看來,根本算不了什么。 可是今日石詠卻告訴她,這一只她嫌腌臜不要了的杯子,可以供世間的尋常百姓好幾年的用度。可是這尋常百姓,和她又有什么關系?杯子原本就是她的,難道她隨手處置了扔掉,都不行嗎? 偏生石詠以實際行動表現給她看,這只杯子確實是要緊的。石詠親自下水,撈回了這只杯子,卻又不曾據為己有,又使人給她送了回來。 妙玉總覺得哪里不對,可是到底哪里不對,卻又想不明白。 還杯子的話跨船送到,石詠并未刻意隱瞞。只不過眾人都以為妙玉是不小心才令這只成窯杯落水的,而內務府的石大人比較直,頭腦一根筋,竟親自下水去撈了,全沒想到讓下人和船工幫著去打撈。 這件事傳開去,倒也沒惹什么閑話出來。只是那邊史家的管家娘子吳氏聽說了那只成窯杯的價值,險些吐血。價值一百兩的杯子啊,她只摸了摸,喝了一口,就隨手放開了。早知道該當是就讓妙玉那丫頭,不不不,求求妙玉小師父,將那只杯子送與她的才是。 吳氏后悔不迭,自然也想不起她當時損過妙玉什么話了。 到了晚間,妙玉打坐之時,只覺得心煩意亂,無法靜心,就著白天的事,很想問一問,以求指點迷津。她不會先天神數,但想起師父日前教的扶乩占卜之法,便自焚了香,從箱子里取了沙盤乩架,準備書符。 到了這時候,妙玉犯了難。當初慧空教的時候,囑咐過她,這扶乩之術,一定要兩人才行。眼下妙玉想要扶乩,將心中的煩悶尋哪個路過的散仙問一問,竟也不能夠。 “師父?” 正在這時,妙玉意外地發(fā)現,師父慧空不知何時已經進入艙房里。 “既是已經準備好了,為師就助你一回?!被劭丈裆届o,也不問妙玉為何扶乩,只管上前,與妙玉一起扶住乩筆。 “為師教過你的,扶乩所請降壇之‘仙’,大多只是路過靈鬼而已,真仙極少?!被劭諊@道,“不過你既愿意請,那便請吧?!?/br> 慧空師太話音剛落,她手中扶著的乩筆就已經動了起來。妙玉只見筆下文字筆畫古樸,頗有篆體的模樣,忍不住先問:“敢問仙鄉(xiāng)何處?” 只見乩筆在沙盤中刷刷刷奮筆疾書:“奴本苧蘿浣紗女,一入館娃歲月長。” 妙玉師徒見了,便知是西施降壇。 慧空見了大為詫異,她扶乩扶了多次,從未請到過西施這樣的人物,難道說,這西施的靈鬼就在附近不成?慧空忍不住便問了:“尊仙如何而來?” 只見乩筆刷刷刷地疾書,“孤燈一點,與卿同行?!?/br> 妙玉與慧空對視一眼,一起轉頭,向艙房外看過去。 艙外夜色深沉,暗沉沉的河面上的確有孤燈一盞。 那是內務府官船,賀郎中居于前艙,中間是賈璉,石詠依舊住后艙。 官船上各艙已經都熄了燈,只有后艙還亮著唯一的一盞燈。 而內務府官船后艙的那一點孤燈,不是旁人,正是石詠。 石詠此刻正在燈下,往一張長方形的高麗紙上細細畫著什么。這是石詠剛離開蘇州的時候,想出來的主意。 此行出發(fā)之前,十六阿哥胤祿曾經對石詠說過,盼著他能代替自己,到南方多走走,多看看。石詠的確看了不少各地的名勝與風土人情,甚至美人兒他也見著不少,而且一路上他畫了不少插畫,一來幫助自己記憶,二來到時可以讓十六阿哥也畫畫,讓他飽一飽眼福。 有天晚上石詠自己翻看自己的畫作時,剛好有兩頁畫面布局相似的疊放在一起,石詠隨手翻過一頁,一晃眼,只覺得這畫面猛地動了一下。 “這不是……這不就是后世的‘動畫’么!” 石詠伸手,猛地拍一下后腦勺。 他倒是忘了,后世就有那種將一疊厚卡紙疊在一處,每張卡紙上畫上大致相似,略有不同的畫面,然后將卡紙抿住,微微一卷,手一張張松開松,卡紙“啪啦啦”地一張張飛快展開,眼前的畫面就好像是動起來一樣。 這種,豈不是比尋常插畫看起來更加生動有趣? 石詠想到就做,構思了幾個場景,打算趁乘船北上的功夫,將這件東西做出來。 然而他剛一動手,就犯了難:不為別的,紙張不行。他手邊的紙張都是宣紙、棉紙之類,薄而柔韌,卻少有那種硬梆梆,撥動起來能發(fā)出“啪啦啦”響聲的那種。 這個問題還是到了揚州才解決的。 當時林如海為賈璉餞行,也與路過的賀郎中和石詠借了一面。石詠婉拒了林如海的宴請,獨自一人在揚州城的各家紙鋪書肆里亂逛,想要找到合適的紙。 正在這時,林家一名叫做林南的管事尋到石詠,問他有什么要幫忙的。石詠原沒想到林南能幫到他,當下只描述了他所需的東西。 哪知林南當即道:“大人隨我來?!?/br> 他一面在頭里走,一面向石詠介紹:“這條街是揚州有名的紙鋪書鋪街,但這里經營的大多是書畫所用,羅紋紙、竹紙、蠶繭紙……您來這兒找就對了。你說的這種,恐怕要高麗紙或是桑皮紙才行,大多是店鋪做生意用來包東西的。我?guī)チ硪粭l街看看去?!?/br> 果不其然,經過林南的指點,石詠果真在另一條街上的鋪子里找到了所需的紙張,雖然那手感沒有后世的卡紙那么堅硬,但是看上去非常柔韌。而且石詠試過了,覺得吸墨水的能力也不錯,墨不會浮于紙面,也不會輕易洇開,正是他所需要的。 石詠阻住林南付錢,自己掏錢買了兩大刀高麗紙,紙店幫他裁成了需要的大小,并遣伙計送到東關碼頭官船上去。 石詠謝過林南,林南卻只說“不敢當”,又問石詠:“您認得在下的侄女?” 這位林南大管事的表侄女,不是別個,正是黛玉身邊的小丫鬟雪雁。“就是侄女托在下出來問問,看看大人有什么需要的?!?/br> 石詠撓撓頭,從雪雁身上想到府里那位林姑娘??峙乱仓挥辛止媚铮蚴橇止媚锷磉吥敲骁R子,才會那樣聰慧,能猜得到他在揚州城里亂轉,其實是需要幫助的吧。 此刻石詠坐在燈下,想起這段往事,心中默念,對武皇的寶鏡,和揚州那位林姑娘暗暗表示感激,然后便用炭筆輕輕地在高麗紙上打起線稿, 他每次打線稿,會畫一整組場景。比如他想描繪一下東關碼頭,便在每一幅高麗紙上繪制東關碼頭的景象,但是每一幅與上一幅相較,只轉過一點點視角,這樣二十幅下來,就好像是后世的全景鏡頭一樣,從左搖到右,慢慢將整個東關碼頭的興旺景象收于眼底。 只是這項工作極為繁瑣。只是一個小小的場景,就需要畫上很多很多幅畫稿。后來石詠另用薄紙將炭筆繪制的線稿“拓印”到別的畫稿上去,才略微提高了一點工作效率。 他整日貓在船艙里畫這些“動畫”,賈璉來看過幾次,一開始看不出效果,覺得石詠畫那么多一樣的,豈不是無用? 等到石詠將頭一個場景近二十幅線稿全部畫好,上色之前,賈璉就已經看出了門道,捧在手里,翻一遍,又翻一遍,揉著眼睛說:“真的,真的動起來了?” 他表示一定要預訂石詠的頭一批成品。石詠則無奈地向他解釋,頭一批成品他已經打算好要送人了。 賈璉盯著他,確認石詠決計不可能說謊,雖說有些失望,但還是興致勃勃地向石詠預訂下一批成品,心里盤算著:石詠畫出來的這種“動畫兒”,算是頂頂稀罕的物件兒了,回頭帶去給媳婦兒開開眼,然后收著等兒子長大些給兒子看。 石詠絕不知道賈璉已經想得這么老遠。他倒是覺得賈璉最近天天守在船上,足不出艙,有點兒“可疑”。 賈璉則叫起撞天屈:“姑老爺給我布置了那么多課業(yè),那么多書要看,還要我將筆記心得寄去揚州給他老人家批閱,我哪有時間,哪有時間……那個!” 石詠去賈璉房里溜達一圈,當真見到艙里堆著書本,桌上有筆墨,而且賈璉還真的寫了不少心得出來。 他翻了翻林如海給賈璉準備的書本,有些是正經“圣賢”書,也有些是雜書,農政水利、各地風物、名人傳記、前人隨筆之類,各種都有些,看著也挺有趣。石詠打算自己將來也補補功課,便打算從賈璉這里也抄一份書單。豈料賈璉說了,為了答謝石詠送他“動畫”,回頭會照林如海的書單再買一套,回贈石詠。 石詠長嘆一聲,曉得賈璉這回可是將“動畫”的事兒敲得死死的,自己再無推辭的余地了。 這樣一來,石詠便更加忙碌。 從揚州上船,一直到通州下船之前,他都在忙著畫畫兒。饒是如此,也只畫出了四組場景,再加上石詠平時手繪的那些“插畫”,回頭給十六阿哥看看,也將將可以交差了。 內務府官船終于抵達通州碼頭的時候,距離萬壽節(jié)三月十八只有兩天功夫。 賀元思看看天色已然不早,就吩咐石詠自行回家,他會代為跑一趟內務府交代差事。 那邊廂女眷們也在忙忙碌碌地收拾下船。 史家使了大陣仗來接人,五乘敞闊的大車是專門來接五名女子和她們的隨侍丫鬟的,另有好幾車的行李,從大船上卸下來,往城里拉。 而賀元思的如夫人紅菱那里,則少不了忐忑著下船,不知道將來進入那個宅門之后,會面對什么樣的生活。 只有慧空與妙玉這一對師徒,無人來接,稍許露出些冷清。然而慧空卻通曉這些俗務的,使了些銀錢,自有碼頭上的人過來服侍,幫她們雇了車駕,又將行李都卸了下船。這對師徒除了紅菱之外,再沒與任何人打招呼,旁若無人地走了。 石詠這邊,則有賈府來人幫他一道卸行李。賈璉為人仗義,說要捎帶石詠一程,便不許他推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