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這才看到她們過來，忙散開，齊齊向輕城行禮。

    輕城目光落到眾人剛剛圍著的幾個箱子上，中間一個最為顯眼, 紅漆描金的大樟木箱子，上面的鎖扣被扯了下來，垂在那里晃蕩晃蕩的。

    這不是賴嬤嬤那只箱子嗎，怎么到了她這里？

    輕城心中一動, 問布谷道：“怎么回事？”

    布谷回稟：“淑妃娘娘一早讓人送來的，說里面多半都是公主的東西，就送還給公主了。另外賴嬤嬤屋子里還搜出許多布料金銀器, 娘娘也叫人搬來, 一并還給公主?！?/br>
    她這是發(fā)財了？呸呸呸, 應(yīng)該說是物歸原主了。

    淑妃倒是大方, 她本以為，她這位母妃只會把本來屬于她的東西清點出來還她, 沒想到對方直接把整箱金銀珠寶都給她搬來了。

    似乎一下子闊氣起來了呢。

    輕城自認(rèn)是個俗人，眉角眼梢不由都帶上了笑意：自從成為榮恩公主，她一直受制于賴嬤嬤，要什么沒什么, 就算有自己的私庫也摸不到。賴嬤嬤左一句“手頭緊張”, 右一句“東西沒有了”。說來可憐, 她一個公主，想要偶爾加個餐都會被賴嬤嬤駁了。這種憋屈的日子總算到了頭。

    賴嬤嬤辛辛苦苦貪墨受賄又有什么用？還不是把吞下去的全部吐了出來，還多了添頭，便宜了自己。

    不過，這多出來的部分……輕城心中一動，問道：“可有賬本？”

    布谷指著一個小小的錦匣道：“有。娘娘命他們一并送來了?！?/br>
    輕城問：“你們誰能看得懂賬本？”

    布谷幾個面面相覷。輕城心里嘆了口氣，又問道：“你們可都識字？”榮恩原來的貼身宮女要陪她讀書，自然都是認(rèn)字的。布谷幾個卻是后來提拔上來的，她對她們了解不多。

    布谷道：“我和百靈分配到長樂宮前都曾讀過一陣子書?！?/br>
    雀兒慚愧道：“奴婢不識字?！?/br>
    至于鷓鴣，此前跟她說過，跟著朱嬤嬤學(xué)過，也能認(rèn)字。

    輕城問：“畫眉呢？”

    鷓鴣回道：“畫眉jiejie今天不當(dāng)值，應(yīng)該在自己屋里?！?/br>
    布谷仿佛想起什么，眼睛一亮：“對了，畫眉肯定看得懂賬本?！?/br>
    “哦？”輕城提起幾分興趣。

    原來畫眉和布谷幾個都不同，她出身于官宦之家，家中父母鐘愛，從小就悉心培養(yǎng)，跟父親學(xué)詩書，跟母親學(xué)管家。只是后來她父親犯了罪，牽連家眷，她才被罰沒入掖庭。

    輕城恍然：原來如此，難怪她總覺得畫眉身上有一種不甘于人下的氣質(zhì)。

    恰在這時，畫眉在外面求見。35xs

    輕城把她叫了進(jìn)來，有些奇怪：“你今日不是不當(dāng)值嗎？”。

    畫眉跪下道：“公主，杜鵑在外面跪了一夜，暈過去了。”

    輕城想了起來：倒是把她忘了。

    當(dāng)初賴嬤嬤罰跪眾人，輕城讓大家起來，別人都聽了她的命令，只有杜鵑不敢得罪賴嬤嬤，依舊堅持跪在墻根下。

    后來，賴嬤嬤被殺，趙蠻負(fù)氣離開，又有太子過來等事，忙亂之下，大家全把杜鵑給忘了。杜鵑也不敢私自起來，跪在那里竟過了一夜，終究支持不住，暈了過去。

    輕城問：“她現(xiàn)在人呢？”

    畫眉道：“奴婢找人將她送回住的屋子了，特來請公主示下?！彼投霹N同為輕城身邊的二等宮女，同住一個屋子，這件事別人可以不管，她卻不能當(dāng)不知道。

    輕城想了想：“王太醫(yī)給我開的藥應(yīng)該還有剩，叫百靈拿給你，回去給她上藥?！?/br>
    畫眉吃驚，隨即拜服道：“公主慈悲?！惫鬟@是不計前嫌，要對杜鵑采取懷柔之計嗎？

    輕城哪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唇角微彎添了下一句：“等她傷好了，就叫掖庭令來把人領(lǐng)回去。不聽命令者，我這里用不起?！?/br>
    畫眉心中一凜，在公主身邊服侍過再發(fā)回掖庭，杜鵑的未來也就可想而知了?？蛇@一切，終究是她咎由自取。

    她彎下腰，以額觸手，領(lǐng)命道：“是。”

    發(fā)落完杜鵑，輕城想起正事，問畫眉道：“看得懂賬本嗎？”

    畫眉毫不猶豫：“看得懂?！贝蟾攀怯X得自己答得太急切了，又補充道，“奴婢從前在家時管過帳?！?/br>
    輕城道：“給你十天時間，把賴嬤嬤留下的賬本理清，可能做到？”

    理清東西還是小事，最重要的是，要理清送東西的人，有所防備。賴嬤嬤死了，她背后的人卻還在，難保不會收買新人。她可不喜歡一直有人在身邊窺伺的感覺。

    等空下來，她身邊的人也要重新梳理一遍，明確職責(zé)。

    畫眉謹(jǐn)慎地道：“奴婢要先看一下有多少賬本?！?/br>
    有進(jìn)步，不像先前那么急切莽撞了。輕城指了指錦匣，微微笑道：“就在里面，早膳過后，我要聽到你的回復(fù)?！?/br>
    *

    早膳終于不再是病號飯，卻也以清淡為主，碧粳粥、如意羹、雞絲卷、玫瑰酥、蟹殼黃、魚鲞、rou糜、拍黃瓜、燙干絲……琳瑯滿目，擺了滿滿一桌子。

    輕城覺得自己大概是托了趙蠻的福，趙蠻卻看著桌上的菜面無表情，她和他說話也不怎么搭理她。

    氣性這么大，陪她用早膳那么勉強嗎？輕城哭笑不得，殷勤地夾了一塊魚鲞給他。

    趙蠻木著臉將魚鲞夾出。錢小二在一邊解釋道：“殿下不愛這個腌制味兒?！?/br>
    輕城：“……”又夾了塊玫瑰酥。

    不待她送過去，錢小二趕忙道：“殿下也不愛吃甜食?！?/br>
    輕城默默地將玫瑰酥送到自己口中，重新夾了個雞絲卷。這回，不等錢小二開口，她就問趙蠻道：“你該不會連雞rou都不吃吧？”

    趙蠻露出厭惡之色：“里面有胡蘿卜?！?/br>
    這孩子，挑食得令人發(fā)指！

    輕城深吸一口氣，上上下下打量他：這也不吃，那也不吃，他是怎么長這么大的？

    事實證明，趙蠻長這么大，確實有道理，一桌子的點心和菜，他就只喝碧粳粥，就著rou糜和拍黃瓜兩樣小菜，一連喝了三大碗。

    用完早膳，趙蠻拔腿要走，輕城攔住他：“我有話要和你說?！?/br>
    趙蠻回頭看她：“如果你是要和我說那個該死的老東西的事，就不用說了?！?/br>
    輕城：“……”話還沒說出口，就被他堵住了。

    趙蠻道：“沒什么要說的話，我先走了?！毖矍胺路鹩指‖F(xiàn)她當(dāng)時的表情，臉色蒼白，滿面驚恐……殺賴嬤嬤的事他沖動了，可做都做了，他并不覺得自己做錯了，更不想聽她說她對他舉動的厭惡與不滿。

    輕城頭痛不已，若是別人，她樂得不管?？扇诵亩际莚ou長的，趙蠻對她好，她自然會把他當(dāng)親弟弟看待。他年紀(jì)還小，未來很長，她只希望他能走一條更平順的路，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走入一條遍布荊棘的歧途。

    哪怕會惹他生氣，她也顧不得了，今天無論如何都要把該說的話跟他說清楚。

    趙蠻不耐煩地皺起眉來。

    輕城心頭發(fā)緊，趕在他發(fā)作前揚起笑臉，絮絮叨叨地告訴他，夏淑妃派人將賴嬤嬤貪墨的東西送還了過來。又講了杜鵑的事。

    拉拉雜雜地說了一圈，趙蠻看不下去了，皺眉：“你究竟想說什么？”

    輕城沉默下來，片刻后，終于開口：“以后別隨便動手殺人了，這樣不好?！?/br>
    趙蠻的臉色冷了下去，甩袖就走。輕城見勢不妙，一把拉住他的手：“三弟?！?/br>
    趙蠻低頭看向她緊緊拉住他的手，說道：“放開！”

    輕城搖頭。

    趙蠻氣得想用力甩開她，又怕她跌倒，索性另一只手過來，一根根掰開她的手指。輕城急了，干脆整個人撲上去，另一只手也緊緊抱住他的手臂，拒絕道：“我不！”

    趙蠻沒想到她也有這么無賴的一面，臉都?xì)饧t了：“做jiejie的這么耍賴可不好吧？”

    輕城瞪他：“做弟弟的不聽jiejie的話難道就很好嗎？”

    少女聲音嬌軟，氣鼓鼓的粉面上，嫵媚的桃花眼瞪得大大的，烏黑的瞳仁中仿佛有細(xì)碎的光芒在閃動，清晰地映出了他的身影。

    趙蠻看得有些愣神，心中隱隱晃過一個念頭：她這態(tài)度，是不怕他了嗎？

    輕城輕輕晃了晃他的胳膊，軟語道：“答應(yīng)我，以后別胡亂殺人了。我看到那個場景，實在害怕。”間接解釋了自己當(dāng)時不是怕他，而是怕那個可怕的殺人場面。

    趙蠻被她晃得暈乎乎的，腦袋有些遲鈍，慢慢才反應(yīng)過來她的意思：她不怕他，她只是害怕殺人的場景而已！也是，她一個軟綿綿的小姑娘家，當(dāng)然會怕。

    她不怕他！趙蠻反抗的動作不自覺停了下來，唇角忍不住上扯。

    輕城見他著了魔般一動不動，宛若琥珀的剔透瞳仁呆愣愣地看著她，兇巴巴的表情卻不知不覺消失了，那模樣說不出的呆愣可愛，心頓時軟成一團(tuán)。

    正要再接再厲，外面?zhèn)鱽戆凫`的通傳聲：“福全公主到，榮慶公主到?！?/br>
    趙蠻回過神來，現(xiàn)出厭惡之色，這兩個討厭鬼不是在禁足嗎，怎么這就放出來了？

    輕城握了握他的手安撫道：“我待會兒去東暖閣找你?！毕蛲庥?。

    兩個打扮華貴的少女在一群宮娥的簇?fù)硐伦吡诉M(jìn)來。

    為首的少女十五六歲年紀(jì)，生了一張標(biāo)致的鵝蛋臉，柳眉鳳眼，櫻桃小嘴，除了鼻梁微塌，倒也算得上一個美人。走動間，環(huán)佩叮當(dāng)，一身大紅遍地金廣袖留仙裙光彩變幻，熠熠生輝。正是太子的胞妹，嫡公主福全。

    跟在福全身后半步的少女十三四歲的模樣，穿一件淺粉色月華裙，梳兩個丫髻，用粉色的珍珠串束起，腕間一串同色的明珠個個都有蓮子般大小，圓圓臉，水杏眼，體態(tài)豐腴，笑容甜美，正是張貴嬪的掌上明珠榮慶公主。

    三個人彼此見過禮。

    榮慶好奇地打量著輕城的寢殿，天真無邪地道：“一段時間不來，榮恩jiejie這里大變樣了嘛?！睆那?，榮恩的殿中布置可是寒酸得很。

    福全看不上眼：“也就比從前好了一點兒?！备Ｈ埠蒙萑A，住的地方裝飾得富麗堂皇，輕城這里自然是不能比的。

    輕城道：“自然不敢和皇姐相比?！闭垉扇俗?/br>
    福全坐在她對面，上下打量她一番，問道：“你現(xiàn)在身體怎么樣了？”

    輕城道：“已經(jīng)好了大半了?！?/br>
    福全面上閃過一絲不自在：“我前一陣子就要來看你，可被母后禁足了。你……”她有些躊躇。

    榮慶對她使了個眼色。

    輕城恰好看到，心里有了數(shù)，看來這兩人果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福全做出關(guān)心的表情：“前兒聽太子哥哥說，你已經(jīng)能下床了，我才松了口氣。幸好你沒什么大事。今日母后一解除我和榮慶的禁足，我們就馬上來看你了?！?/br>
    輕城低著頭，依舊是從前羞怯嬌軟的模樣，聽著福全的話，一臉受寵若驚，嚅嚅道：“謝謝皇姐，謝謝榮慶meimei?！?/br>
    福全搖頭：“傻meimei，謝我們做什么？為了幫我，倒是讓你受苦了?！?/br>
    榮慶趴在桌邊，順手吃了幾個擺在桌上的蜜餞，聞言打抱不平般道：“這也怪不得福全jiejie，誰能想到那蠻子出手會那么重，絲毫不顧手足之情?！?/br>
    輕城心中一動，知道戲rou來了。

    果然，榮慶笑瞇瞇地問輕城道：“榮恩，你想不想報仇？”她只比榮恩小了幾天，從來不愿意喊她一聲jiejie。

    輕城茫然：“怎，怎么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