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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瓜田蜜事在線閱讀 - 第46節(jié)

第46節(jié)

    便真的要為她復(fù)仇,便真的想殺太子,私底下能有多少機(jī)會,夏晚不知道郭嘉為何這么沖動,偏偏要在太子和李燕貞齊聚甘州的時候,當(dāng)眾揭出此事來。

    他就好像是故意的一樣。

    這一腰刀下去,慢說前程,他這輩子就全完了。

    也就難怪他會說不要告訴郭興和郭旺兩個,原來他也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步死棋,之所以不想讓他們知道,是不想牽累他們。

    而刻意讓她來看一回,大約是想讓她轉(zhuǎn)告孫喜荷,讓孫喜荷知道,真正的郭嘉并沒有那么忘情負(fù)義吧。

    就在這時,河生于亂中找到了夏晚,立刻就開始把她往外搡:“娘子,咱們少爺交待過,到這會兒您就該走了,趁著亂,咱們從后門溜吧,他自己會想到辦法出來的?!?/br>
    確實,此刻是最亂的時候,這行府中所有的人都在關(guān)注那劍拔弩張的太子和中書侍郎,一重又一重的驚天內(nèi)幕,才沒人管一個婦人是不是趁亂走了呢。

    “河生,你可真是個傻子。都這個樣子了,你家少爺也早不是戰(zhàn)神了,你覺得他能從那里三層外三層的兵甲之中逃脫?”夏晚道。

    河生道:“他說他可以?!?/br>
    夏晚瞪了河生一眼:“所以我才說你是個傻子。”她甩開河生的手,于擁擠的人群中向李燕貞奔了過去。

    這時候徜若她揭下頭巾,說自己就是夏晚,就是李曇年,她還活著。還能不能救得下郭嘉這條命來?

    李燕貞一直沒有動過,就站在原地,兩手虛張著,梁清在他身旁。

    “總得把郭侍郎勸下來?!绷呵宓溃骸巴鯛?,他這是在找死?!?/br>
    李燕貞搖頭:“不必管,讓他殺。待他殺了太子之后,會束手就擒的。螳螂捕蟬,他這是把漁翁的機(jī)會讓給了本王,本王不承恩,他就白死了?!?/br>
    太子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象征,象征著權(quán)力的頂鋒,所以堅如金玉。而郭嘉是一柄精鋼鑄成的鋒刃,他非是想殺人,要真的僅僅只是殺太子就能復(fù)仇,多簡單的事情,這七年之中,只要他肯用心,會有很多種方式殺掉他。

    他是精鋼,義無反顧的撞向金玉鑄成的山鋒,山崩玉碎,精鋼亦折,他是拿自己的一條命給李燕貞鋪路,給李燕貞爭取最終能夠問鼎皇位的一點(diǎn)縹緲之機(jī)。

    李曇年,優(yōu)曇婆羅花盛開的那一年降生的孩子。

    李燕貞忽而深吸了口氣,抑著要往下滾的眼淚:她確實是他的小福星,便身死七年之后,依舊能夠幫到他,可惜他并非一個好父親,整整十二年,他在關(guān)西大營的時候,她就在水鄉(xiāng)鎮(zhèn),相距不過七里路程,她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他卻始終沒有找到她。

    屋子里到處是女子們的尖叫聲,人擠著人,夯著人,夏晚壓極就擠不到李燕貞身邊,而郭嘉的腰刀,眼看就要捅進(jìn)李承籌的胸膛了。

    他要真的殺了太子,他這一生就完了,天下之大,容不得他,只有死路一條。

    但變故往往在不經(jīng)意間。

    就在這時,夏晚當(dāng)鋪里那個小阿陶不知何時從行府外擠了進(jìn)來。她才是真正的夷族姑娘,雖說瞧著個子小小的,但嗓門外格外的大,就在堂外高聲的喊:“東家,東家,您在不在里頭?”

    正是神仙打架的時候,這種事兒,只要不是當(dāng)事人,自然是能避就避,再不濟(jì)有好熱鬧的,躲起來看個熱鬧也就完了,所以行府中的下人們早就亂了,居然叫阿陶就給大剌剌的闖了進(jìn)來。

    “東家,東家,您快些兒出來吧,咱們甜瓜出事兒了?!?/br>
    夏晚每日里第一重憂心,就是怕甜瓜犯病,自打他上學(xué)堂之后,再一重的憂心就是怕他在學(xué)堂里犯病,既阿陶聲音這樣大,顯然甜瓜這一回病的不輕。

    一邊郭嘉七年籌謀,在殺太子,準(zhǔn)備一命換一命,一邊甜瓜犯了病,倆父子,她究竟該先去看誰?

    夏晚略一猶疑,毅然決然的轉(zhuǎn)身,穿過層層擁擠的兵衛(wèi),因恰好她這一側(cè)站的全是金吾衛(wèi),梁清一路放行,居然叫她給擠了出來。

    阿陶可不知道這些人夯擠于一處是在作甚,她道:“東家,是咱家二爺捎的信兒,說叫您快去看看,咱們甜瓜怕是……怕是……”

    郭興就在書院外守著的,既是他捎的信兒,怕就真的是大事兒。

    “怕是怎么了,快說?!?/br>
    “怕是不行了?!卑⑻盏?。

    她怕夏晚承受不住,要暈過去,所以這話不敢說出來。既說出來了,便來扶夏晚,防著她要突然暈過去。

    但阿陶不知道的是,整整六年,一回又一回,夏晚一顆心早已千錘百煉。她穩(wěn)穩(wěn)的站著,深深吸了一口氣,拉起阿陶的手,轉(zhuǎn)身就往外跑。顧小不顧大,郭嘉于她來說,七年前就不相干了,此時,兒子更重要。

    出行府,一路居然也暢通無阻。夏晚邊跑邊往四周看著,見王府外拴了許多的馬,有些有主,有些并無主,徑直奔到一匹無助的馬前,解了韁繩就準(zhǔn)備往上攀。

    她爬了兩番爬不上去,喊道:“阿陶,阿陶,你扶我一把?!?/br>
    語音未落,夏晚只覺得腰身一空,回頭一看,卻是方才還在行府大堂之眾,拿腰刀逼著太子的郭嘉,他居然也跑出來了。

    郭嘉隨即也翻身上了馬,緶子揚(yáng)起,馬蹄騰空,撞向尖叫著的人群,夏晚只覺得風(fēng)破面而來,馬馱著兩個人,已經(jīng)飛速的跑起來了。

    “孩子既有很嚴(yán)重的病,你們夫妻就該提早為他診治,怎么不替他診病治病,還送他去上學(xué)?”郭嘉吼道。

    夏晚并不說話。

    只要甜瓜有事,就都是她的錯,這無可推卸。

    馬上只套著一個鞍子,鞍子還是弓腰狀,倆人同趁,格外的擠,而且隨著馬四蹄的騰空也落下,她整個人被抖起,又落下,生怕要被顛下去,只能緊緊拽著郭嘉的胳膊。

    她已經(jīng)有七年沒有跟人格外緊密的接觸過了,于這種緊貼格外的厭惡,脖子努力往外揚(yáng)著,以求不要聞到郭嘉鼻息間噴灑的灼氣。

    “他究竟病了有多久?是什么???怎會用到麝香那種東西?你們難道不知道麝香是不能給孩子用的?!惫我哺裢獾呐ぶ弊?,盡量的,想要離這夷族弟媳婦遠(yuǎn)一點(diǎn)。

    夏晚始終一聲不吭,等到了書院大門上,也不必郭嘉來扶或者來拉,就準(zhǔn)備要從高高的馬上跳下去。

    山正陳賢旺和監(jiān)院吳傳智兩個就在拴馬樁處等著,見夏晚匆匆而來,陳賢旺抱拳就走了上來:“夫人,您家郭添已經(jīng)叫他父親抱走了,是去了齊爺哪兒,他請您往那兒趕。”

    夏晚想下馬,郭嘉伸手,于馬上箍住了她的腰,問道:“齊爺在什么地方,我?guī)闳ァ!?/br>
    “究竟怎么回事?”夏晚叫郭嘉肘著腰無法溜下去,遂于馬上問陳賢旺:“甜瓜是犯了痼疾,還是出了別的事?”看山正和監(jiān)院躲閃的眼神,她覺得甜瓜應(yīng)當(dāng)不僅僅是犯了舊疾。

    陳賢旺看了一眼吳傳智,倆人皆是一臉的為難,愣了半晌,皆在搖頭。

    吳傳智道:“不知有無痼疾在里頭,但孩子確實受了外傷?!?/br>
    既是外傷,就不是痼疾。但甜瓜的頭才磕傷過,徜若再多受一重傷,確實險之又險,難道郭興會說孩子不行了。

    郭嘉隨即調(diào)轉(zhuǎn)馬頭,策馬又跑了起來。

    進(jìn)了六道巷,再往右側(cè)一拐,便是齊爺?shù)募?。這齊爺是從小到大,一直替夏晚和甜瓜兩個診病的老郎中,下了馬,倆人疾疾進(jìn)了齊爺?shù)募摇?/br>
    齊爺不在,甜瓜亦不在,郭興和郭旺兩個也不在。診室內(nèi)間床頭的竹簍子里扔了一團(tuán)又一團(tuán)的棉布,散發(fā)著淡淡的血腥氣,整間診室里,唯有一個小學(xué)徒阿恒正在清洗醫(yī)用器具。

    阿恒道:“郎中叫阿曇姐不必憂心,傷口雖深,卻不險。他和您家二爺倆個在隔壁那間敞亮的屋子里替甜瓜縫針,一會兒就會出來的?!?/br>
    夏晚若著急起來,就會語聲嘶啞,她道:“我是甜瓜的娘,我得進(jìn)去看看。”

    就隔著一道門,夏晚想往里突,阿恒就有些生氣了:“阿曇姐,您又不是郎中,進(jìn)去了非但于事無補(bǔ),怕還會惹得孩子情緒激動,橫豎不過片刻,他很快就出來了,您這又是何必?”

    既這樣,就只能等了。

    夏晚頹然坐到了床沿上,忽而抬頭,便見郭嘉就站在自己面前。他連頭上那網(wǎng)兜都摘了,丟在桌案上。

    微抽的唇角,泛著蒼白的,冷玉般的臉色,眉眼依稀還是水鄉(xiāng)鎮(zhèn)時的樣子。在身后齊墻高的藥廂上搜尋了許久,他捧了一把玉桂出來,雙手捧至夏晚面前,低聲道:“深嗅一氣?!?/br>
    夏晚于是深嗅了一氣。

    玉桂鎮(zhèn)定安神,他是怕她太激動要暈過去,所以才給她嗅這個。

    “大伯此時不是該逃了?”夏晚道:“雖我不知您在朝有多風(fēng)光,太子畢竟是太子,您七年蟄伏,當(dāng)眾揭穿太子的丑惡,只為給大嫂復(fù)仇,弒儲君之罪,怕是要掉腦袋的吧。”

    隨著她這句話,郭嘉忽而唇角一抽。秀眉略彎,還帶著些羞澀與矜持,雙手捧著滿滿的玉桂,就在她的眼前。那玉桂持續(xù)散發(fā)著淡而馨寧的香氣,叫她因為孩子受傷,本欲突灼而出的心,就不那么急了。

    再轉(zhuǎn)過頭來,這才是相逢以來,他頭一回正視她的眼睛。或者說,肯定阿曇這個婦人的存在。

    “士為知已者死,知遇之恩,當(dāng)以命報,為男人,在這天地間,生死不過小事,只是得生的有價值,死亦要死的有價值。”郭嘉道:“你是甜瓜的母親,雖非我族,難得識字,還開著書齋,可見非是一般的俗家婦人。我在這世上沒有子嗣,也沒什么機(jī)會能和甜瓜多親近親近,徜若有一日我死了,長安普寧寺中有許多書冊,你只需跟方丈說,是郭六畜的后人,他會全都贈予甜瓜的?!?/br>
    聽這意思,他今天是決意赴死的。

    夏晚早都放下了,不期七年后的郭嘉還有如此的執(zhí)著。

    她道:“大嫂在天有靈,會笑話你這種作法,若真要為她而死,又何必等七年?七年之中,她或者早已投胎轉(zhuǎn)世,你差著一步,就永遠(yuǎn)都趕不上,輪回之中,是再也找不到她的。”

    “為男子,就有男子應(yīng)盡的責(zé)任與義務(wù)。北齊人弒我父母,掠我土地,不復(fù)此仇,又有何顏面于九泉之下見他們?!惫蔚溃骸爸劣谀愦笊?,她會等我的。”

    “大伯又非黑白無常,難道那陰間的索魂者都聽您的,將大嫂給您拴在奈何橋畔?”她眼里有那么一絲不信服。

    其實更多的是不適,徜若她真的死了,要在奈河橋畔徘徊七年,等到他來相會的那一天。

    “我是她的丈夫,既我不曾為她起立墳頭,她就只能在奈何橋畔等著我?!?/br>
    國事,家事,自然先國而后家。所以郭嘉用了五年的時間,助李燕貞平定關(guān)西,徹底擊潰北齊人,將他們打成散居于北的游牧部落,短期內(nèi)再也成不了氣候。

    可曾經(jīng)的承諾不能忘,所以他終究得去找她。

    一語才落,他猶還捧著rou桂,雙手忽而劇烈顫抖了起來,那rou桂一粒粒也往外灑著。

    阿曇,抑或者說夏晚,她們都有一雙略深邃,水汪汪的,明亮的杏眼。郭嘉從不曾正眼看過這弟妹,因為她眉心生著一枚朱砂痣,與夏晚囧異,甚至于從不曾懷疑過她的來歷,她的出處。

    可是此刻,她眉心的那枚朱砂痣爆了,化成一股血流,從她鼻梁間緩緩的,像條蚯蚓一樣蜿蜒而下,流下了鼻梁。

    第69章

    七年前,夏晚跳河之后,郭嘉抓回配毒的那個北齊人,然后拿他試驗藥性。

    滇南來的蜘蛛毒液,五步蛇的蛇毒,以及多種劇/毒的草藥提煉而成的液體,入水不過一滴,那個北齊人由內(nèi)而外的潰爛,半個時辰之中,肌膚全部化成了血水。

    郭嘉當(dāng)時就那么看著,看著那個北齊人叫自己配的毒融成一灘血水。

    再然后,他找了很多動物來試,就連一頭重達(dá)四百斤,精壯強(qiáng)健的戰(zhàn)馬,也不過于一日之內(nèi)分解成一灘血水。

    當(dāng)時,他唯一存的希望,便是因為自己不曾因此而死,過給夏晚的毒也不會要她的命。但他始終記得那個北齊人身上忽而暴出的,一顆顆圓脹鼓艷的血痣。

    他記得分別的那天夜里,夏晚的后頸上隱約也有三顆痣。所以他是找不到她的,徜若真的毒發(fā),她會在黃河里化作一灘血水,尸骨無存。

    這是夏晚吧?

    甜瓜的娘,就是夏晚吧?

    郭嘉往后退了兩步。面前的夷婦,因為這天然帶著種禁/欲氣息,不叫外族男子所視的頭巾,叫他忽略了她。她那雙眸子就是當(dāng)年的夏晚啊,便再多悲傷,再多苦痛的時候,眸中都會含著一絲笑意,只要盯著他,眼神就永遠(yuǎn)不會挪開。

    自從夏晚死后,他就不曾多看過別的女子那怕一眼,他確實從來沒有看過這婦人。

    另一種新的可能,也許夏晚沒有潰成一灘血水,她還活著,那她為何蒙著面紗,對外稱作夷婦,而甜瓜的痼疾,又從何來?

    她額心那顆忽而萌破的血痣,像極了那個北齊人毒發(fā)時的癥狀。

    將一把玉桂緩緩放在桌上,郭嘉剛要說話,阿恒推開門,從里間走了出來。見夏晚一臉焦急的站了起來,阿恒道:“阿曇姐,針眼看縫完,甜瓜很快就可以出來了。”

    從她身邊走過,他又止步,指著夏晚的眉心道:“你眉心這一顆,爆了又生,生了又爆,怕是不會褪了?!?/br>
    說著,阿恒熟門熟路,掏出干凈棉帕來,替夏晚沾著眉心的血,笑道:“你身上的毒怕是發(fā)完了,甜瓜的身子最終也會好起來的。咱們郎中常說,人生就是一場修行,不比誰悟的深,在于誰修的更長,熬過去就總會有希望的,是不是?”

    夏晚才知道自己是李燕貞的女兒,一盒五百兩銀子的靈貓香,于她來說將不會是整日折磨著她的大麻煩,不過額心一枚痣而已,也許會潰爛幾天,會難看,但跟滿身起滿血痂相比,已經(jīng)好了太多太多。

    她接過白帕使勁摁上鼻頭,額間的血和淚交融在一起,鼻息間一聲嗚咽:“誰說不是呢?!边@一聲,飽含著一路行來,難以堅持時的疲憊和辛酸。

    “郎中總說,要是沒有甜瓜,您不會熬到今天,所以他叫我特地出來給你傳個話,孩子他會替你照料好的,不過小傷口而已,一縫就好。”

    阿恒笑了笑,轉(zhuǎn)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