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jié)
林愫知他心意,既然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金剛杵,他懷疑注魂也在清理之中。她微微搖頭,眼望前方略有呆滯,呢喃道:“這次不是注魂,而是鰲蟒?!?/br> 沈群尸體前那個巨大的魚缸,養(yǎng)的就是鰲蟒。鰲蟒擅水,喜陰,極懼陽光,養(yǎng)在家中可鎮(zhèn)宅引財,最常見的都養(yǎng)在賭場錢莊。 但鰲蟒此物,極為金貴,雌雄同體,十二年一蛻皮。蛻皮之時,以菁絲花露為食,蛻蛇皮作rou身,可幻化人形。 “怎么可能?” 宋書明不敢置信。 林愫低聲說:“我也只是聽聞過。鰲蟒能變?nèi)?,靠的還是菁絲花露。” “你不要覺得菁絲花露這個名字好聽。這四個字,哪一個字都很血腥?!?/br> “菁,是精,指活人精血。喏,就是沈群被吸干了的血。絲,是尸,就是敬喆掛在燈罩下的尸體?;ǎ潜ㄈ缫?,可攝人心神,魅惑人心。露,是蓼,水蓼花,指的是女孩子。柳堤邊生,官殺弱水,癸水坐巳,十二年一輪回?!?/br> “如果我沒猜錯,敬喆的八字屬水,連一個火字都沒有。她死的時候,手里恰恰就握著冰花如意。” 第45章 如意 “始皇年間修筑長城, 西起隴西嘉裕橫穿河西走廊,東至河北秦皇, 在山海關老龍頭入海?!崩狭值鹬鵁煷? 蹲在椅子上,緩緩道來。 “長城自西向東,修到山海關老龍頭, 已是最后一段。冬日終于完工,勞役們辛苦一年,只等著工頭結(jié)算工錢好回家團聚過年。” “哪知工頭殘暴,謊稱始皇天命,長城需以人血祭天, 方能保千年不倒,萬世永駐。為免消息走露, 數(shù)萬勞役三日內(nèi)被殺光祭天。劊子手的斬刀都卷了刃, 人卻還沒死絕。” “那工頭眼見來不及,生怕走露消息引來勞役們聚集在一起反抗,愁惱半日。臘月三十當天,渤海海水結(jié)冰, 目光所及之處全是層層堆砌的冰海。工頭望著冰海,目光轉(zhuǎn)向屋檐之下掛著的大片大片堅硬冰錐,條條都有手掌粗,一尺來長, 計上心來?!?/br> “冰錐為刃,玉石作柄, 就制成一支殺人利器,喚作如意。工頭一聲下令,如意錐尖染血,血流入海,海水都被如瀑般流下的血水染成暗紅?!?/br> “那后來呢?”七歲的林愫滿眼好奇,問半響不語的老林。 “???后來?”老林回過神來,敲了敲他的煙袋。 “后來嘛,后來孟姜女過年不見她老漢回家,就去長城邊哭她老漢,哭啊哭啊,就把始皇帝修的長城哭倒了嘛?!崩狭掷^續(xù)說。 小林愫咬著筆尖發(fā)脾氣:“你講的這個孟姜女哭長城,跟老師說的不一樣!” 老林哄她,乖女子,我講的這個才是真的哩。 林愫由巴掌大的襁褓嬰兒,到亭亭玉立少女風姿。十六年間不知聽老林講過多少故事,有的真有的假,有的半真半假。孟姜女哭長城這個故事,她卻記憶深刻,只因半個多月后,家中來了一個男子,自稱統(tǒng)計局工作人員,來做人口普查。 恰好那年夏天,老林照舊跟著社火社,一個村子一個村子串走社火。關中村落,多以姓氏取村名。七月頭,社火社走到李村,老林帶去了一只黑虎獸首,血盆大口,黑毛披散,直嚇得村中小兒四散奔逃。夜?jié)u深,社火隊收工,老林將獸首背在肩頭,去村口的麥場吃面喝酒。他走在隊伍最后,遠遠看著周遭人群皆散,卻有一個四五歲的小兒還在麥場里嬉笑玩鬧。 “誰家娃兒,這么晚還不回家?”老林嘟囔句,心中責怪家中長輩也太不上心。 “娘自殺,爹不在,可不是沒人管?!庇腥穗S口答他。 農(nóng)村媳婦地位低,和婆婆丈夫哪個吵上幾句嘴,娘家舅哥不來撐腰,想不開就喝了農(nóng)藥自殺的,也不少見。 “哪里是喝藥哩。吊死在自家房梁上??蓱z見,本命年犯了太歲?!庇钟腥苏f。 老林跟著嘆一聲可憐見,也就不再多問。 七月中旬,社火社走到白村。他們帶著裝備走了半日,人都已經(jīng)到了村口,社火卻舞不成,取消了。村委管事的出來解釋,老林才知當晚又發(fā)現(xiàn)吊死一個婆娘,也是本命年犯了太歲。 老林掐指算算流年日支,默不出聲。 七月尾,社火社走到陳村。老林帶去他的彩鳳獸首,流光溢彩,玉壺光轉(zhuǎn),引來一群孩子圍觀不住贊嘆,老林也不在意,干脆把獸首從肩上取下,任由娃兒們摸著玩。夏夜一群老漢聚在一起聊天喝酒,剛巧說到村中出了一樁怪事。陳村小學里,上個月,吊死一個十二歲的女娃娃。 老林嚇一跳:“吊死在小學里?” 旁人答他:“可不是,女老師第二日早上開門才發(fā)現(xiàn)?!?/br> 這事,怪就怪在,吊死的女孩家屬,收了尸體火速火化,沒去找學校鬧事,也沒去找女老師的麻煩。偏偏發(fā)現(xiàn)尸體的女老師反而不依不饒,每天都去派出所守著,咬定孩子不是自殺,說孩子身 上成日青紫成片,這次想必是被家長打死的。 老林被勾起了好奇心,問:“娃兒是老子娘打死的嗎?” 旁人嘆氣:“哪里呢!要真有這事,公*安還不抓人?娃兒身上,都是舊傷,偏吊死這回,一丁點新傷都沒有?!?/br> “那老師為啥子亂說?”老林問。 “老師說,發(fā)現(xiàn)娃兒的時候,娃兒身下一大灘子水。人家都說了,是娃兒吊死的時候屙出來的尿水?!?/br> “老師不信,說那么一大灘,流滿了半個教室。十二歲的娃兒,哪里能尿那么多水?”旁人說,“說是老子娘灌的水哩?!?/br> 老林聽了三樁喪事,八月里頭再不肯出門,只陰沉著臉待在家中。老林待林愫向來寬容,此時卻管束著她不許周遭亂跑,不許隨便同陌生人說話,還給她腕上穿了一串鈴鐺,紅繩銅鈴,泛著 金光,風吹過便叮鈴作響。 林愫喜滋滋帶著,沒事便要搖上一搖。 老林唬一跳,趕忙握她手腕制住她:“引魂鈴,可不敢。萬一請來孤魂野鬼,還得費我香油燭蠟送走。” 待到九月尾,他們就等到了一個男子,穿著灰撲撲的外套,戴一頂黑帽,拎一個鼓鼓囊囊斜挎包,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框眼鏡,臉龐白皙,斯斯文文的樣子。那男子進門坐下,自稱統(tǒng)計局的調(diào)查員,來家里做人口普查。他身上帶著幾個玻璃罐子,原本是用來裝糖水黃桃,此時空空如也。林愫雙眼盯著那糖水黃桃的玻璃罐子,咬著手指發(fā)饞,滿眼都是渴望。 他掏出一個本子來,裝模作樣問幾句話,寫上兩筆,又作不經(jīng)意般,就想問林愫的生辰。老林原本在旁邊叼著煙袋不出聲,就在此時站了起身,隨口報了一句正月初二。 林愫七月剛過生日,狐疑望著老林。老林也不解釋,送走了那男人,拽著林愫就出了門。 “去哪里?”林愫問。 “去你白大嫂家里。”老林說。 兩人走到村尾白大嫂家中。 老林進門便問:“村里最近,是否有人來做人口普查?” 白大嫂搖搖頭說不曾。 老林點點頭,扭身就走。 路上林愫好奇,拽著老林問為何有人來她家中“普查”,卻不曾去白大嫂家中。 老林嘆口氣,摸摸她頭,只說一句話。 “唔,因為你是女,他是兒?!?/br> 當晚老林心事重重,將他的寶貝匣子收拾來收拾去,猶豫再三,仍是在懷中揣了金剛杵桃木劍黃紙符,趁著夜幕出了門。老林道法高深,將黃紙符疊成紙鶴模樣,左手捏訣,右手把那紙鶴挑在桃木劍尖。在月色之下,紙鶴隱隱泛出流光,老林輕噓出聲,口含銀杏露水,一口噴上。 “三界三境,真靈臨軒,朱雀昭昭,道我必生。” 須臾片刻,那紙鶴翅尖輕輕一顫,尾翼振動三下,竟似活了過來一般展翅而飛。老林點點頭,淡定跟在紙鶴身后。紙鶴先還顫顫巍巍,沒過幾分鐘便越飛越快。 老林腳步也跟著加快,慢慢跟著小跑起來。紙鶴飛了一炷香左右便體力不支,搖搖晃晃堅持不住一頭栽下,老林毫不在意一把接過,在手中一捻,那舊紙鶴便騰起一簇淡藍火苗,兩下化作灰燼,被晚風輕輕吹散不見蹤跡。 老林又新拿出一張黃紙,再重新折過。 如此往復幾次,換了三四只紙鶴,老林已走在臨近縣城一處田埂之間。夜色漸濃,周遭一片寂靜,只偶爾聽聞老鴰呱呱鬼叫。老林瞇著眼睛望向前方,一個灰色的人影越來越清晰。老林加快腳步,疾步趕上。 那人聽到腳步聲,像受了驚嚇,猛然一回頭,赫然便是早上出現(xiàn)在家中的“統(tǒng)計局”的調(diào)查員。那人轉(zhuǎn)身,見只老林一個孤身老頭,神色一松,大聲質(zhì)問老林何事,右手卻縮在后背,不知做什么動作。 老林冷冷一笑,也不說話,只傲然秀了秀手中金光燦燦的金剛杵。 那人眼角精光一閃,語氣卻松軟下來:“原是同道中人,失敬失敬?!?/br> 老林擺擺手,又拿起金剛杵:“我有法器,借你一觀。不知你挎包中何物,可愿與我看上一看?” 那人臉色微變,分明有些猶豫。老林卻不待他多說,一把抓過挎包。那人口中哎哎叫著,趕忙伸手來攔,老林卻已經(jīng)將包中冰袋打開,一陣凜然寒氣撲面而來,里面赫然裝了一枚冰錐。 冰錐一尺來長,一端做成玉如意樣子,極為漂亮,另外一端卻尖利如斷刃一般,在月光下錚錚發(fā)光,冰棱之中隱隱透出血色,駭人至極。 老林伸手,摸了摸那冰錐,冷冷道:“你收十人枉死冤魂,制成冰花如意,魅人心神,索人性命,是為了制成尸油花露?” 那人還想嘴硬,目光渙散,顧左右而言他。老林再不多言,上前兩步,一把從那人腰間抽出一個玻璃罐頭。 “李村上吊的媳婦二十四歲,白村上吊的婆娘四十八歲,陳村上吊的女娃十二歲,身下還有一灘水。” “菁絲花露此物,菁絲易得,難就難在花露。所謂花露,又叫尸油花露。這幾個女人,柳堤邊生,官殺弱水,癸水坐巳,八字屬水。你送她們冰花如意,魅惑她們心神,教唆她們手握冰花如意上吊自殺。夏日天暖,冰花如意在她們手中融化成水,混著尸油被你收入玻璃罐中?!?/br> 老林凜然問道:“說罷,城中是誰在養(yǎng)鰲蟒?” 第46章 鰲蟒 鰲蟒此物, 相傳蛇頭魚身龜足,出生之后飲豬血為生, 還須是全身無毛的黑皮山豬, 如此生長十二年,方蛻第一次皮。蛻皮七日,非菁絲花露不能成活, 可幻化人形。 第一次蛻皮之后,鰲蟒不再食豬血,而是吸骨髓為生,還須得是全身白化的野生白虎骨。如此生長十二年,再蛻第二次皮。此次蛻皮之后, 鰲蟒方才成年,飲食人血為生, 再如此生長十二年。 第三次蛻皮之后, 鰲蟒壽盡而亡,縮身脫水到只有一指來長,遠看似海馬干,又像是形狀怪異的蝦子。 “所以, 養(yǎng)鰲蟒極為燒錢,而且越養(yǎng)越貴,三十六年方能功成,非有雄厚財力不能支持?!崩狭指锌?。 “這么費錢, 養(yǎng)來做什么?”小林愫好奇。 “唔,鰲蟒招財, 做大生意的人比較喜歡。而且,最重要的是,鰲蟒如此陰毒,它的尸體,恰恰是一具極為名貴的藥材,叫斷續(xù)。顧名思義,可助傷殘之人斷肢再生,癱瘓之人再行站起,失明盲人重見光明,健康常人服用可延年益壽。若是死人含在口中,更可助尸身千年不腐,面容栩栩如生?!?/br> “城中養(yǎng)鰲蟒的老板,姓董,雇傭了許多你我同道中人,替他制成菁絲花露,聽聞報酬很是豐厚。董老板明面上在東郊開了個酒莊,私底下做的是皮rou生意白粉一條龍?!崩狭智们脽煷?。 “皮rou生意是什么?”小林愫睜大了眼睛,問。 老林這才反應過來,咳咳兩聲:“皮rou生意,自然就是賣rou的。小孩子家家,別多問?!?/br> 小林愫嘟嘟嘴唇,一臉不滿。 老林眼含無奈看她一眼,從懷中掏出一個玻璃罐子,是林愫昨天心心念念的糖水黃桃。 小林愫這才滿意,老林看她小小人兒,吃得滿臉糖水不亦樂乎,抬手輕柔摸摸她順帖的頭發(fā):“林愫,答應我,以后這些滅人性逆天命的邪門歪道,你千萬不要跟著摻和?!?/br> 轉(zhuǎn)瞬十二年過去,林愫至今仍記得當日的糖水黃桃含在口中冰冰甜甜美妙的滋味,和老林撫在她頭上粗糙又溫柔的大掌。 宋書明看她回憶舊事,心中難受,伸出手來拍了拍她,溫柔安撫:“我meimei也很喜歡吃糖水罐頭?!?/br> 林愫看看他問:“書晴也愛吃?” 宋書明點點頭:“嗯,我媽覺得罐頭不健康,只有生病的時候,才肯買給她。” “后來,我生病的時候,也跟我媽說想吃糖水罐頭。這樣我媽買了來,我就可以和meimei一起分著吃?!?/br> “其實我從來不喜歡吃罐頭,又甜又滑又膩,哪里有新鮮水果好吃。可這許多年沒再嘗過罐頭滋味,倒還真的有點想念?!彼螘髡Z意苦澀。 林愫柔聲開口:“早知如此,上次你被僵尸咬傷,我就該買個罐頭來報恩?!?/br> 宋書明輕笑出聲,兩人對視一眼,同是天涯淪落人,苦痛彼此都明了,不必再多言。 隔日,宋書明帶著林愫,與敬阿姨在林愫家不遠的一家咖啡廳見面。 敬阿姨一襲黑裙,挎一只米黃色皮包,頭發(fā)一絲不茍梳好,樣子一如既往端莊肅穆。 林愫先開口,說:“敬阿姨,事情我們查清楚了。這次,并不是惡鬼尋仇,而是鰲蟒作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