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路官運亨通，借著高新區(qū)開發(fā)的東風(fēng)，從紡織城的會計搖身一變，當上了高新城建規(guī)劃處第一批大學(xué)生公務(wù)員，專門負責審批地塊。

    他學(xué)歷高，人又很會看眼色，沒兩年就一路升到處長，又娶了省委秘書處委員的千金。這位千金來頭不小，人也高傲，低嫁進門排場絲毫不減，新婚丈夫在她面前做小伏低，曉霞這個前妻留下的閨女，徹頭徹尾淪為了新生弟弟的農(nóng)村小保姆，很是吃了些苦頭。

    讀小學(xué)的時候，曉霞剛從農(nóng)村回來，一口陜西方言，普通話都說不利索，在學(xué)校里成績也不好。親爹和后媽不聞不問，連帶著老師也不甚在意。

    等升初中的時候，她親爹良心發(fā)現(xiàn)，手中權(quán)柄又大，倒想著把她轉(zhuǎn)去轄區(qū)內(nèi)的私立名校高新中學(xué)，哪知道后媽聽說之后連吹了幾天的枕邊風(fēng)，送她去城郊一家全托的寄宿學(xué)校，一月只回一次家。中考自然考的稀爛。

    親爹覺得自己79年的大學(xué)生，女兒卻連高中都沒考上，嫌棄曉霞丟人，只把她匆匆送去一家野雞中專，就再無關(guān)心過。曉霞漸漸長大，知曉道理，咬牙自己努力，畢業(yè)之后應(yīng)聘了一家保險公司，從前臺做起，又自學(xué)考了執(zhí)照，生生爬到銷售代理的位子，終于衣食無憂，自己能養(yǎng)活自己。

    就在這個時候，她收到了親爹因為貪污受賄被判處死刑的消息。

    后媽心狠，親爹被關(guān)進去之后死死瞞住消息，生怕她來搶奪家產(chǎn)，硬是等到行刑前兩天，才打電話告訴她。曉霞震驚之下心中又有一絲快慰，行刑當日去看守所見親爹最后一面。

    她親爹戴著手銬腳鐐，步履蹣跚，蒼老得仿佛七旬老朽，隔著鐵柵欄抬眼一望，見到只有她在，眼中的失望掩都掩蓋不住。

    曉霞一直以為自己這么多年早已習(xí)慣父親的冷淡和偏心，可在那一瞬間心還是被狠狠刺痛。她沒了最后心底的一點點憐憫，冷著面孔迎上前。她親爹哆哆嗦嗦抬起頭，嘴唇顫了顫，抖聲問：“你弟弟…”

    曉霞毫不留情打斷他：“在國外，沒回來。”

    她緊緊盯著他的眼睛，不愿錯過他一絲苦痛的表情，仿佛只有這樣，自己的心痛才能緩解些許。

    她爹卻低下頭去，手攥成拳頭又輕輕放開，說：“這樣也好?！?/br>
    這四個字，就成了她在世上最后一個親人說的最后一句話。直到上刑場，她爹再也沒有抬頭看她，也再也沒說過什么。

    曉霞其實很想問問，他到死之前有沒有一分一秒惦記過她，有沒有一絲好奇過她的工作和生活。可她終究沒有能開口。

    要說恨，那到今天都還在恨的，恨親媽狠心自殺，恨親爹娶了后媽連后爹都不如?？稍賾汛Ш抟?，日子總還要過。她也曾聽身邊朋友吐槽，親爹是造孽多了遭了報應(yīng)，但是正兒八經(jīng)“惡鬼尋仇”這個說法，她仍是覺得荒謬無比。

    宋書明點點頭，心里也贊同，轉(zhuǎn)念又想到她親媽的哥哥也是死于非命，問道：“那你舅舅又是怎么回事？”

    曉霞嘆口氣：“我舅舅病死的。醫(yī)生說難活過三個月，他硬挺了兩年多，別人都說他命硬，又怎么會是什么惡鬼尋仇?！?/br>
    宋書明再見到敬阿姨，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于曉霞的父親觸犯法律，而于曉霞的舅舅生了病，兩個人沒有一個死因可疑，也遠遠夠不上敬阿姨所說“死于非命”。

    在宋書明看來，敬阿姨因為當年沒能救下曉霞的親母，這許多年一直心懷愧疚，女兒慘死之后也不能接受事實，所以走火入魔杜撰出一個惡鬼尋仇的故事去安慰自己。她口中的一些線索和細節(jié)，真實性要大打折扣的。

    宋書明心中可憐她，面上多多少少帶了些出來。敬阿姨知道他不相信自己，緊緊皺著眉頭，盯著宋書明雙眼，輕聲說：“其實這世界上，有很多奇人異事，是你想象不到的?！?/br>
    她拿過肩上背的皮包，翻了翻，從里面掏出一個亞麻色的小布袋子，從里面掏出一個東西。

    宋書明心頭大震，從椅子上蹦起來。

    敬阿姨拿出來的，他一眼就認出來了。

    那是金剛杵。

    敬阿姨將金剛杵握在手中溫柔摩挲，似是回憶故人。她抬起頭，繼續(xù)說：“十二年前，我也曾經(jīng)惡鬼纏身，險些喪命。多虧了一位大師出手相救，送我這一只金剛杵，才保我平安活命至今。”她眼淚撲簌簌落下，似是痛悔自己行事不周，哽咽著說：“早知該將金剛杵給我女兒敬喆隨身帶，哪知惡鬼害我不成，竟然害她！”

    宋書明攙了她手臂輕言安撫，又問：“阿姨，你那位大師，叫什么？”

    敬阿姨擦擦淚，直起身，答：“陜西人，社火社的。那人，叫老林。”

    當年敬阿姨見到鄰居小媳婦上吊慘事之后大病一場，病好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懷孕月余。因為這事，廠里分房子，她家里還破格分到了一套一室一廳的小高層。

    敬阿姨的丈夫早已將當日陰影拋諸腦后，忙裝修忙搬家，忙里忙外滿心歡喜?？墒蔷窗⒁套约簠s一日陰郁過一日，丈夫當日無心一句“賠錢貨”一直縈繞心頭，直到生產(chǎn)那天，她生出一個五斤四兩的小女兒。

    婆家面色不虞，敬阿姨看著沉默不語的丈夫，和啼哭不止的女兒，仿佛看到了未來幾年間鄰居小媳婦的悲劇在自己身上重演。

    她冷冷靜靜做完月子，婆婆的陰陽怪氣和丈夫的沉默陰郁都沒影響她的心情，三十天的時間吃掉了十只土雞，奶水充足，將女兒喂到了八斤，白白又胖胖。

    等出了產(chǎn)假，她把女兒往胸前一捆，就去了女工工會，敲開了廠里女工主席的房門，開口就是一句：“我要離婚?！?/br>
    那個年代，離婚是驚世駭俗，是離經(jīng)叛道，是眾叛親離，是街坊鄰里躲不開逃不過的口水和白眼。

    可敬阿姨咬牙堅持了下來，女兒敬喆三個多月就被她狠心送進托兒所，滿了三歲又被她送到廠里的幼兒園。

    敬喆上小學(xué)那年，下崗潮來了，她回到家一宿沒睡，第二天，毅然決然拿了廠里的補償金，成為了第一批下崗的女工。錢不多，但她運氣不錯，接了一個半地下室的小賣部，改成超市的樣子，一面賣貨，一面帶女兒，一把淚一把汗，將女兒拉扯到上初中。

    有一天中午，她接到老師的電話，說十二歲的女兒敬喆，在學(xué)校里，自殺未遂。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沒有人催更，評論少了很多，收藏也不再增漲...

    心中無比忐忑。

    小天使們不催更，所以說，是紛紛離開我了嘛？

    第40章 附身

    林愫仔細研究著宋書明帶回來的麻布袋子和金剛杵，左右翻看許久，抬頭對宋書明說：“是老林的，沒錯?！?/br>
    這個麻布小袋，跟她手里那一只一模一樣，粗糙麻布織成。她挑了一個露出的線頭，指尖輕輕捻動，露出麻線里面裹住的點點紅絲。林愫默默點頭，果不其然，金絲繞麻線，這是老林的手法。

    他們這一行，法器太多未必是好事。金剛杵，九回針，隨手一丟很容易引妖孽覬覦。

    老林手巧，一塊紅布上下一翻再打個結(jié)，就是林愫小時候穿的兜兜。他常日不在家中，林愫體質(zhì)特殊難免引他擔心。老林嘴里叼著水煙桿，蹲在炕前的凳子上，琢磨來琢磨去。小林愫就在炕頭光著腳丫跑來跑去，手里抓這個羊皮小手鼓，嘴里嘟嘟囔囔不知說些啥。

    老林看著她，想了又想，將舊年的紅毛衣拆開，毛線頭捻成細細一縷，泡在糯米水中，又取十幾張黃符紙，一并浸了一整夜。紅色的線頭被老林縫在了她日日穿的小兜兜上，等她長大了，又縫在她隨身帶著的麻布小包中，裝法器可驅(qū)魔避邪保平安。

    敬阿姨手中的麻布小包，自然也是老林送她專門裝金剛杵的。

    敬阿姨再來詢問案情進展的時候，林愫提前等在那里。兩人一見面，林愫迎上前去，卻不知如何開口。

    宋書明站在她身后，攥了她指尖捏了捏，主動介紹林愫：“這是老林的孫女。”

    敬阿姨略有些吃驚，問：“你認識老林？他現(xiàn)在何處？”

    林愫和宋書明面面相覷，還是宋書明先開口，緩緩說：“老林，過世了。”

    敬阿姨良久才恢復(fù)平靜，林愫坐在她身邊握著她的手。林愫比敬喆只略小三四歲，敬阿姨看著她像看自己女兒，眼中情緒起伏波濤洶涌，胸口起起伏伏呼吸都難忍疼痛，只摸了摸她的肩頭。

    十二年前，她接到老師電話，女兒敬喆在學(xué)校自殺未遂，她急急忙忙收了店趕到學(xué)校，才知道敬喆與同桌因為幾句口角，一怒之下竟然爬上了教室窗臺，兩手扒著窗棱，一條腿已經(jīng)跨到了玻璃外面，多虧班上男生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才沒有釀出大禍。

    敬阿姨驚出一身冷汗，后怕不已。她單身多年，母女二人一直相依為命。敬阿姨心痛女兒缺失父愛，對她疼寵加倍，幾乎有求必應(yīng)。

    敬喆幼時極為懂事省心，也就是上初中這一年，青春期到了開始叛逆。敬阿姨慢慢感覺到女兒性格漸漸敏感偏激，但她還以為只是青春期的暫時改變，萬萬沒有想到竟然已經(jīng)發(fā)展到如此嚴重的地步。

    敬阿姨把敬喆領(lǐng)回家中，當機立斷，停了超市的生意專心陪伴女兒，還訂了去三峽旅游的行程，打算開春帶敬喆出門散心，好好講講道理。她白天在家中，精心準備飯菜水果，每天換種類，日日不重樣，敲了門送進敬喆房間，又知道最近流行臺灣偶像劇，忍著rou痛買dvd和碟片同敬喆一起看。

    可女兒的態(tài)度不但沒有好轉(zhuǎn)，反而越來越怪異。

    有一天晚上，敬喆在浴室洗澡。敬阿姨收拾涼臺晾曬的衣服經(jīng)過浴室門，突然聽見里面隱約傳來嘻嘻笑聲。她嚇了一跳，靠近門背側(cè)耳傾聽，淅淅瀝瀝水聲之間似是夾雜著女兒的聲音，像是在與誰對話一般。

    敬阿姨更是詫異，以為女兒自己偷偷攢錢買了手機，在浴室里偷著打電話。隔著門板，聽得隱隱綽綽，她想把耳朵貼在門上，卻見吱呀一聲門突然間開了，敬喆站在門后，一臉淡漠望著她，赤身果體，身上滴著水滴，哪里有一絲手機的痕跡。

    敬阿姨狐疑：“你在跟誰說話？”

    敬喆說：“你聽岔了?！?/br>
    敬阿姨存了懷疑，格外注意敬喆言行舉止，進房門送水果飯菜的時候多長了幾個心眼。隔天下午，她沒有像往常一樣敲門，而是手里端著水果，偷偷開了一個門縫，看女兒在做什么。敬喆正坐在桌前，手里舉了一面小鏡子。

    女兒大了，愛美之心也是有的。她心下稍定，輕手輕腳走近。敬喆背對著她，離了幾步，敬阿姨先透過鏡子的反光看到女兒在鏡子里的臉，濃妝艷抹，大紅唇紫眼影，庸俗難看。她先是訝異，又是反感，語氣就帶了幾分怒意：“誰教你化妝的？”

    敬喆被嚇了一跳，一把將鏡子拍在桌面上，轉(zhuǎn)頭看敬阿姨。

    敬阿姨登時瞪圓雙目，以為自己眼花，半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見敬喆干干凈凈一張小臉，又哪里有半點化妝痕跡！

    敬喆怒氣沖沖大吼：“誰讓你不敲門就進來？”

    敬阿姨后退兩步，本能的道歉，關(guān)上門落荒而逃。

    她左思右想不明白，只能拿自己眼花安慰，當晚失眠翻來覆去到半夜也沒入睡。凌晨三點多，

    她正苦惱女兒的事，卻感到黑暗中吱呀一聲，臥室的門開了，一個黑影躡手躡腳竄了進來。

    敬阿姨認出是女兒身形，她屏住呼吸閉上眼睛裝睡，眼角微微瞇一條縫，偷偷打量敬喆。敬喆緩步走到她床前，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響，又在她床前緩緩蹲下，停了五六分鐘沒有動作，像是只在觀察她。

    敬阿姨大氣不敢出，手卻在被子之中握成了拳頭，大腦還來不及做出反應(yīng)，身體卻似察覺到危險全身都繃緊了。

    敬喆遲遲沒有動作。隔了幾分鐘又緩緩站起，慢慢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臥室門外，客廳燈亮著。敬喆開門那一瞬，敬阿姨瞇著的眼角瞥見了她懷中精光一閃，似是揣著一支長條形的利器。

    那一刻，她腦海中閃過一個越來越清晰的念頭：“我的女兒，要殺我?！?/br>
    “不，那絕不是，我的女兒。”

    敬阿姨一晚上沒有再合眼，天剛一透光就穿衣服出門上了車，趕到了香火鼎盛的興慶寺。

    在那里，她遇到了擺著算卦攤的白大嫂。

    一個是寡婦，一個離異，兩人都是單親mama拉扯孩子長大，白大嫂聽說敬阿姨的事情很是同情，隔天，就領(lǐng)了老林過來。

    老林那時還不算太老，人雖瘦削卻不猥瑣，叼著水煙袋，老老實實的樣子。老林問敬阿姨：“以前有沒有認識誰，死于非命？”

    敬阿姨眼前立刻閃過隔壁上吊的小媳婦，她紅色的衣褲和吊著鐵皮桶的雙腳。

    老林“唔”了一聲，點點頭，說：“那就是了?！?/br>
    老林隨身帶一個桃木匣子，里面放著黃紙符桃木劍，一把糯米一把綠豆，還有一支舊年的忍冬藤，匣子的正中，放著一把金剛杵，古銅色的光澤，頂端六瓣綻開，是一朵蓮花。

    敬阿姨和白大嫂都被攔在門外，只他一人握著金剛杵進了房門，片刻之后老林從屋中出來，手里拿著敬喆的那面小鏡子。

    敬阿姨迎上，問：“惡鬼就在這鏡子之中？”

    老林“唔”一聲，把鏡子收到桃木匣子中，對敬阿姨說：“只是治標，不治本。以后也須格外小心才是?！?/br>
    敬阿姨心驚，雙膝一軟跪下求他：“有沒有根治的法子？”

    老林想了想，從匣子中掏出金剛杵，放進一個麻色小袋中，說：“這件法器可辟邪驅(qū)魔，你隨身帶著，可保你平安無虞?！?/br>
    敬阿姨雙手顫抖接過，問：“大師恩德無以為報，您這法器珍貴，我怕是出不起這個價錢?！?/br>
    老林嘖一聲，扶起她，擺擺衣袖，一臉不在意：“你帶孩子，不容易。好好養(yǎng)大女兒，我不收你錢?！?/br>
    老林善舉，敬阿姨感念至今，現(xiàn)在知道他身故多年，很是傷懷。她把金剛杵遞給林愫，輕聲說：“本來就是你爺爺?shù)臇|西，現(xiàn)在物歸原主。惡靈殺我不成，竟害我女兒。若你有把握，能除此惡靈，阿姨就是死，也心甘情愿?！?/br>
    宋書明皺著眉頭不想應(yīng)，林愫卻心軟，答應(yīng)道：“我必盡力?！?/br>
    返程路上，林愫指尖撫過金剛杵，滿心都是對老林的懷念。宋書明一路心情不佳，一腳油門一腳剎車，開得像是過山車。林愫被顛得前后搖晃頭暈難受，終于忍不住問他：“你怎么了？”

    宋書明搖頭：“我就是覺得，這件事沒這么簡單。”頓了頓，繼續(xù)說，“如果這件事真的這么簡單，那這個惡鬼，必然對付起來很難?！?/br>
    “我擔心你。很擔心?！?/br>
    林愫微微勾勾唇角：“你別擔心。我打算，先問米?！?/br>
    林愫回到家中，洗凈雙手，攥一小把糯米，拿一只五花石臼，將糯米搗成粉末，加在一團面粉之中。又取長葉榧穗花杉，碾出汁液加在面粉之中，素手纖纖輕糅許久，揉成一小塊成型面團。

    宋書明說：“我還不知道，你有這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