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人人都知道，人人都會背。

    但林愫讀書的時候，老林卻搖頭晃腦對她念叨：“錯啦，錯啦。”

    他們行內(nèi)人，背的是《子鼠》?！白邮笞邮螅鐣r足躅，性以勇駐，般若魂屠?！?/br>
    林愫背過了詩，又問老林子鼠是什么，也是老鼠嗎？

    老林拿起水煙袋吐出一個煙圈，說：“也是，也是。今年冬天，帶你去看。”

    待到冬至那天，原上竟下起稀稀拉拉的小雪。老林將他不離身的匣子打開，掏出一串繞著紅繩的銅鈴鐺，掛在林愫的手腕上，又拿出一個麻布小口袋，裝了一把玉米糝，想了想，又拌了半勺子白糖進去。

    “該是夠了。”老林自言自語。

    林愫跟在老林身后，疾步踏在關(guān)中的原上，天色漸陰，老林不住催她快走。林愫深一腳淺一腳，急出了滿頭的汗。兩人足足走了半個多小時，才走到田埂邊上一間破落的黃土房前。

    老林站在門前，深吸兩口氣，推開房門。林愫跟著他走進去，那房中空空蕩蕩，只墻邊一塊土炕，緊挨著一面灶臺?？簧咸芍勾估弦右粋€老漢，輕輕呻吟著。

    老林走向前，冷冷看了那老漢，緩緩開口道：“你可悔過？”

    那老漢卻已無力回答，喉中發(fā)出呼啦呼啦風(fēng)箱一般的聲音，半響，再沒了聲息。

    就在此時，林愫腕中銅鈴?fù)蝗欢ｂ彾ｂ忢懫饋?，老林疾步上前，將鈴鐺拿下，對著炕上老漢搖晃不停，一邊搖一邊走圈，嘴里唱著：“子鼠子鼠，午時足躅，性以勇駐，般若魂屠。”

    老林來回轉(zhuǎn)了三圈，唱詞也往復(fù)了三遍，林愫原本袖著手在一旁靜靜看著，她比起老林，耳清目明，隔得一會兒，聽到門邊傳來悉悉索索的響聲。林愫扭頭一看，黑乎乎一團，驚呼一聲：“兔子！”

    老林跟著回頭，眼角瞥到，嘴角一勾，手卻不停。鈴聲越來越響，門口的活物也試探著進了屋。走的近了些林愫才發(fā)覺，那一只油光水亮的“小兔子”原是只手掌長的大老鼠。

    老林見那老鼠進了屋內(nèi)，先示意林愫關(guān)上房門，又吩咐她把帶來的麻布口袋敞開。黑老鼠許是聞到了白糖的味道，圓圓鼻尖一聳一聳，在鈴鐺和麻布袋子之間，明顯的猶疑了。

    老林也不著急，繼續(xù)緩緩踱了幾步，從腰間抽出林愫平時踢的毽子。那毽子是老林用公雞毛壓著兩枚舊銅錢制成，老林將那毽子攥在手心，猛地朝黑老鼠砸去。黑老鼠受驚慌不擇路，竟一股腦鉆進老林的麻布袋子中。

    老林大步上前，一把將袋子兜起，扎好了口袋搖了一搖，說：“你我運氣不錯，今日這子鼠年紀(jì)尚幼，膽子小，好哄騙?！?/br>
    林愫上前接過袋子顛了顛，聽見里面幾聲吱吱叫。老林道：“子鼠嗜孤魂。但凡大jian大惡之人，魂魄不入綱常輪回。子鼠靈善，擅追蹤，好吞孤魂，免得惡靈不散危害人間?！?/br>
    林愫趕緊摸了摸袋子，問：“這么好的靈獸，我們捉它干嘛？”

    老林卻背了手往外走：“過年你不是說想要只狗？喏，我們這些人，狗子是養(yǎng)不住的，你要養(yǎng)，就養(yǎng)子鼠罷?！?/br>
    林愫氣結(jié)，苦著臉跟在老林身后，自我安慰養(yǎng)老鼠也行，總比沒有的好。走了一陣子，又想起剛剛的事情，問老林：“子鼠吃惡魂，那剛剛死的老頭，做了什么惡？”

    老林眸色驟然冷冽，想起舊事心中不快，牽了林愫的手：“以前沒教過你，今日正好告誡你。女兒家，要懂得愛惜自己，衣服蓋住的地方，萬萬不準(zhǔn)別人來碰。你記住了嗎？”

    老林看林愫懵懵懂懂的樣子，一張小臉天真無邪，想到那人糟蹋過的姑娘們，也不過林愫此時這般年紀(jì)，忍不住再唾那渣滓：“畜生！死不足惜?！?/br>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最后一句送給紅黃藍幼兒園：畜生，死不足惜。

    我真是個與時俱進又有社會責(zé)任感的好作者。

    第17章 僵尸

    宋書明聽林愫說完，到底對這只黑油耗子有了幾分好感。林愫平日喂養(yǎng)極為精心，子鼠如今近十歲高齡，皮毛柔順光滑如水貂一般，蜷在籠子里懶洋洋的。

    林愫說：“你不是說，張洋帶的那具尸首是死刑犯嗎？”

    宋書明答她：“是的，就是前年大雪天里劫殺孕婦的人渣。上周剛槍決?！?/br>
    林愫還記得那個案子，前年過年的時候一位懷孕三個月的孕婦在大雪天里上了一輛出租車，剛掛了丈夫的電話就失聯(lián)了。

    家屬凌晨去報警，連夜調(diào)取監(jiān)控搜查，才知是見財起意的出租車司機，不顧孕婦苦苦哀求，搶走了手機錢包逼問出□□密碼，殺人拋尸在京郊河道邊。

    這案子當(dāng)時鬧得轟轟烈烈，林愫知道兇手伏法，心中不免快慰，對宋書明說：“子鼠擅追魂，尤其喜歡吃這種窮兇極惡的亡魂。我?guī)鼇?，可以幫你追蹤張洋的下落?！?/br>
    這件事也不好聲張，宋書明自己駕車，只帶了林愫和老李。林愫懷中抱著子鼠，腰間一個麻布小袋，裝了她帶來的桃木劍和陳糯米。子鼠在她懷中愜意至極，她輕柔撫弄子鼠的皮毛，凌亂的碎發(fā)散落在頰邊，臉上透出溫柔的神色。

    宋書明不錯眼看她，老李在后座輕輕咳嗽一聲，他才回過神來，窘迫得有些手足無措，清清嗓子開口，掩蓋自己慌亂：“往哪里走？”

    林愫摸摸子鼠的頭，輕輕哼唱，聲音低?。骸白邮笞邮?，午時足躅，性以勇駐，般若魂屠?！?/br>
    她連連哼唱幾遍，子鼠才從她懷中坐起，在她腿上來回轉(zhuǎn)了幾圈，又伸出前爪抵住她肚皮。

    林愫好似聽懂一般，對著子鼠點點頭，說：“西南，廣靈?！?/br>
    廣靈離京足有200多公里遠，張洋若是帶著遺體步行，那腳程真是極快。

    宋書明心中猶疑，面上卻不顯，一腳油門踩到實，朝西南開去，全速開了兩個多小時，快開到縣城的時候，子鼠在林愫懷中突然站起，煩躁地吱吱叫起來。

    林愫趕緊叫住宋書明：“這個出口下高速?！?/br>
    宋書明抬眼一看，前面是一個景區(qū)，叫千伏山，周邊荒涼，連路燈都沒有，兩邊是大片玉米田。他慢下車速，開了十多分鐘到山腳下，前面已沒有車路，只有雜草叢生一條盲腸小道，兩邊

    稀稀拉拉種著些玉米。

    林愫著急：“快下車，跟我走。”

    她打開車門，將子鼠放在地下。子鼠吱吱叫了兩聲，一溜煙向前跑去。林愫二話不說拔腳跟上，宋書明和老李打了個眼色，都加快了速度跟了過去。

    那子鼠在夜色中極為迅捷隱蔽，足足狂奔十幾分鐘，終于漸漸慢下腳步，邊走邊嗅。

    宋書明大氣不敢出，跟在林愫身后，后背上已是一層薄汗，只覺自己的砰砰砰的心跳聲在這夜色之中尤為突兀，恨不得伸手壓住心房。

    就在此時，林愫驀得駐足，回身拽宋書明的手：“看那里。”

    宋書明瞇著眼睛看，只見百余米外的半山腰上，有一束束綠色鬼火幽幽飄蕩，熒熒綠光間，竟隱約可見一個高大身影，直挺挺舉著雙臂，雙足并攏，一蹦一跳向前邁進。宋書明大駭，一股涼意從尾骨直升腦門，只覺毛骨悚然。

    老李也顯見看到了，湊在宋書明身邊，緊挨著他，哆哆嗦嗦說：“僵…僵尸?！?/br>
    林愫出聲安慰：“別怕，湘西趕尸就是這樣。張洋應(yīng)該就在注了魂的死尸旁邊?！?/br>
    那僵尸恰好蹦到山彎處，一蹦一跳，跳轉(zhuǎn)到了山的那一面。宋書明咬緊牙關(guān)加快步伐，三人趁著夜色濃厚疾步追上，待轉(zhuǎn)過彎去，竟絲毫不見僵尸蹤跡。

    三人此時皆心中驚懼，林愫一貫寡淡自持，此時都略顯慌亂窘迫，宋書明回頭看她面露驚恐，自己倒鎮(zhèn)定許多，上前兩步側(cè)身將她擋在身后。

    林愫看他這樣，心中溫暖，輕輕捏了捏他衣袖，說：“不要緊?！?/br>
    她左右環(huán)顧一番，山間風(fēng)涼，夜色冷寂，四周靜得出奇，只幾株玉米秧子在寒風(fēng)中搖曳。

    林愫定定心神，深吸口氣，從腕中摘下引魂鈴，輕輕一搖動。只見東邊不遠一束鬼火應(yīng)聲而起，林愫伸手，正準(zhǔn)備指給宋書明看，驟然聽見宋書明大呼：“小心！”朝她撲來，狠狠將她壓在身下。

    林愫被宋書明撞得眼冒金星，隔得兩秒方回過神來。她跌在地上，穿得厚實并不很痛，只手腕隱隱擦痛，可能破了皮。宋書明蓋在她身上擋著她，掙扎著和一個龐然黑影糾纏在一起。

    老李在黑影身后，一手大力將那黑影向后扯，一手拔出槍來，對著林愫大喊：“這就是那個失蹤的死刑犯！”

    林愫連滾帶爬從宋書明身下逃出，定睛一看，眼前正是那具失蹤兩日的死刑犯遺體，雙目緊閉，張著一張血盆大口，口中如舊風(fēng)箱一般呼呼作響，面皮像浸過水，青白發(fā)皺，力大無窮，不知疼痛，老李和宋書明兩人勉力支撐漸落下風(fēng)。

    林愫心中沒底，下意識的扭頭對老李說：“別開槍！”

    她靜心凝神，左手捏訣右手從隨身的麻布小包中掏出一張黃符紙，符紙中包著一小張朱砂紙，

    林愫毫不猶豫將朱砂紙卷起，掌心朝上左手一捻將朱砂紙一把碾碎，指尖一勾，寥寥數(shù)筆在黃符紙中畫出一個定身符來。

    林愫起身一躍，扒在僵尸肩上，右手發(fā)力一貼，黃符紙穩(wěn)穩(wěn)落在僵尸身后。僵尸立刻如凍住一般再不動彈，林愫長舒一口氣，剛想對宋書明露出笑容，突然見那僵尸突然發(fā)力，卻似毫無影響一般轉(zhuǎn)身再朝林愫撲過來！

    定身符竟無用！林愫大驚，愣在當(dāng)?shù)匮郾牨牽粗┦约簱鋪怼Ｋ螘鞑恢獜哪睦锷錾窳?，一把攔腰抱住僵尸，死死跪在地上拖住。僵尸步伐被打亂，愈顯煩躁，狂性大發(fā)，張口沖宋書明左臂咬去，生生帶下一塊皮rou來。

    第18章 法器

    宋書明痛喊一聲，林愫心中大慟，她和宋書明這段時間斷斷續(xù)續(xù)的相處，從陌生到熟稔，從戒備到信任，直至今夜兩人生死時刻并肩作戰(zhàn)。

    老林去后數(shù)年歲月，她孤身一人行走在陰陽交界，個中孤獨苦痛訴無可訴也無人可訴，早已將心墻鑄成水泥一般，沒想生死之間宋書明竟能舍身救她。

    她感動之下又生出滔天的愧疚。責(zé)任感油然而生，人卻逐漸冷靜，分出心神來仔仔細細回想，為什么定身符會無效？為什么僵尸像□□控一般懂得轉(zhuǎn)身撲她？原本應(yīng)當(dāng)伴尸左右的張洋又在哪里？

    種種疑點似織成一張密密麻麻的網(wǎng)，把她裹得透不出來氣。

    湘西趕尸看起來玄妙，實際上本來不過就是鏢局體力活而已。

    雖說邪教蠡偈擅注魂，但注魂刁鉆陰毒又極為高深，能做到尸身不腐行動自如就已經(jīng)是個中高手了，更別提這次遇到的竟然是力大無窮的僵尸，能行走能跳躍能打架，甚至還像有意識一般懂得轉(zhuǎn)身攻擊。

    林愫也知僵尸其物，極為罕見，非一般法器不可煉成。她在重壓之下拼命思考，電光火石間突然靈光一現(xiàn)：“金剛杵！他拿著金剛杵！”

    張洋手中既有金剛杵，必定是用了金剛杵來注魂煉尸。

    銀針引魂，金剛馭魔，老林當(dāng)年用九轉(zhuǎn)銀針引魂，張洋卻用金剛杵來馭魂，將窮兇極惡的死刑犯的惡靈鎖死在尸身之內(nèi)變?yōu)榻┦?，再使金剛杵，讓僵尸為己所用?/br>
    此時張洋必然是躲在暗處，用金剛杵cao縱僵尸與老李和宋書明殊死搏斗。

    林愫原本不知為何定身符對僵尸無效，心中恐懼。如今知道金剛杵馭魂法力強大，區(qū)區(qū)定身符雕蟲小技自然無用。

    想明白這點，她卻長舒一口氣，看事物要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那僵尸不過是穿了線的偶人，就像當(dāng)初老林做給她的玉米穗娃娃。

    她手中沒有金剛杵，自然不敢硬上，環(huán)顧四周瞅到山路兩邊幾株稀稀拉拉的玉米秧子，心中一喜疾步奔去，將玉米穗子抽下，兩下綁成一個娃娃，勉強辨出頭和四肢。

    堵既無用，那不如疏。林愫手中沒有銀針，僵尸嗜血，也只有出此下策。她抽開麻布小袋，從隔層里面抽出桃木劍。

    那木劍劍刃極薄，林愫咬牙狠狠將手指壓上劍刃一滑，霎時鮮血從指尖涌出，又把手指狠狠插在玉米穗娃娃上，左手指尖磷火閃爍，腕中引魂鈴聲大作，沖那僵尸大吼：“進！”

    僵尸剛剛方從宋書明手臂上咬下一塊rou來，老李背上頂著背包，拼命擋在僵尸和宋書明之間，搖搖欲墜，眼見得就撐不住。僵尸聽到引魂鈴聲，身子一扭，停下動作就向林愫跳來。

    林愫也不著急，手拿玉米穗娃娃輕輕搖晃，指尖暗捻一枚銅錢，只待放入僵尸口中。

    僵尸離林愫越來越近，張洋眼見僵尸要落入林愫手中，終于忍不住從暗處現(xiàn)身，拿出金剛杵上下?lián)]動，金剛杵鈴音清越，林愫聽到聲響立刻沖宋書明大喊：“在那里！”

    宋書明立刻明白，示意老李。老李與他多年搭檔，此時極有默契掏槍出來，毫不耽擱砰砰就是兩槍。只聽不遠處一聲哀嚎，張洋中槍摔倒在地，痛得不住打滾。三人疾跑兩步到他跟前。

    林愫一把抓起金剛杵往玉米穗娃娃上一插，僵尸應(yīng)聲倒下。老李兩下給張洋拷上手銬，再看一看傷口，說：“打著肩膀了?！?/br>
    宋書明聽老李說完，立刻脫力躺倒。他與僵尸纏斗許久又受傷嚴(yán)重，林愫心中擔(dān)心，過來扶他。宋書明抓住她的手：“你還好嗎？”

    林愫微笑搖頭：“我沒事?！?/br>
    宋書明嘴角帶笑，目光卻絕望：“我死之后，你…”

    林愫嚇一大跳，來不及聽完立刻打斷他：“你死什么死？胡說什么呢？”

    宋書明皺眉：“你也不必瞞我。我看過電視，被僵尸咬到都會變成僵尸。我等下就會自我了結(jié)，免得給你帶來危險?！?/br>
    林愫聽他說完，忍俊不禁，又見他單純可愛十分難得，笑著答他：“瞎說！那都是電視上瞎編的。僵尸咬傷不致命，回去止血包扎再拿糯米水泡泡驅(qū)驅(qū)邪，就好了。你好得很。不會變僵尸的?！?/br>
    宋書明狐疑：“泡泡糯米水就行了？這么簡單？”

    林愫想了想，答他：“你要真擔(dān)心，去打個疫苗好了。”

    宋書明如釋重負(fù)，點頭如啄米：“對對對！狂犬乙肝破傷風(fēng)，通通都來打一遍！”

    林愫笑他：“想不到你這么惜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