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元現(xiàn)不是很清楚他們之間曾有過的艱難扶持、悸動深情。彼時他才十歲，將將握起琴弓，薛云旗已是名滿天下的指揮家了。

    季元現(xiàn)跟著表哥學大提琴，自然算上顧惜一份。兩小無猜，在薛云旗的眼皮子底下長大。男孩從小都有慕強心理，崇拜薛表哥的種子一旦埋下，便在季元現(xiàn)的意識中生根發(fā)芽。

    很長一段時間，季元現(xiàn)的眼里只有他哥。無關情愛，純粹崇拜。

    與“別有用心”的小司令相比，顧惜不僅學得快，且挺有天賦。但薛云旗明知顧惜的心思根本不在琴弦上。

    那人眼光，直直追逐著季元現(xiàn)的足跡。如名字砸了腳跟，一路走一路疼。

    偏偏季元現(xiàn)不知道，沒開竅?；蛟S，顧惜自個兒都不知曉。

    理論課不愛上，曲式分析一團糟。薛云旗不再逼迫他，干脆提前下課。作為本次結(jié)課任務，老規(guī)矩演奏拿手曲目。

    季元現(xiàn)背著大提琴走上露臺，椅子端正放好，琴腳觸地。他調(diào)整坐姿，右手握弓。露臺往下，群林喧囂，秋色如虹。

    這雨時快時慢，忽急忽緩。剛剛還嘈切紛雜，此時已有消停之意。

    立正川聽到琴聲，是巴赫《g弦上的詠嘆調(diào)》。他才把工作室搬來不久，雖知對面住著一位音樂家，從來都是只聞其聲未見其人。

    好奇心引著他放下雕鑿，披了件風衣上陽臺。

    很多年后，立正川回憶，他也曾在自己的作品里表達過，那一刻對季元現(xiàn)的瘋狂傾心。

    雨簾成霧，高高的露臺上端坐一少年。發(fā)絲柔軟，眼長唇薄。特別引人瞎想的，是他輕按在琴弦上的五指——骨節(jié)分明，白皙修長。好似一寸寸按在立正川的心上、身上，大火燎原。

    琴身置于兩腿間，褲腳因坐姿往上提了一截，將好露出刀刻般的腳踝。若握在掌中，手感一定很好。運弓時，季元現(xiàn)總會微微往一側(cè)偏頭。頸線拉長，誘人到不可思議。

    立正川舔舔干燥的唇，遽然明白了宋迪常說的那句話：搞藝術的雄性，身上永遠有一股氣質(zhì)?；蚶涞蛱故庯Lsao。勾得你心神不寧，特別動人。

    他雖然對待季元現(xiàn)一貫淡漠，說到底，也沒什么新仇舊恨。立正川不喜歡季元現(xiàn)身上的圓滑，這種人總能把自己保護得很好，摸不到幾片真心。

    放眼看去和誰都好，實際同誰都不好。

    季元現(xiàn)身上，有著另類的殘忍——他給誰的都一樣，叫人根本分不清孰輕孰重。一碗水端穩(wěn)了，天平永遠不會出現(xiàn)偏差。

    大提琴的音域與人聲接近，因此格外具有敘事感。季立二人這一類孩子，從小藝術是必修課。立正川選擇雕塑，不代表可以拋開音樂。各位名家名作，他亦能如數(shù)家珍。

    季元現(xiàn)拉奏這首詠嘆調(diào)，已是通俗名曲。開頭莊嚴迤邐，掀起軒然大波，最后歸于寧靜沉著的華麗。

    露臺上的少年熠熠生輝，破云的光亮不比他耀眼。

    立正川不知不覺聽到結(jié)束，他站在原地莫名輕笑一聲，很是贊賞。立正川轉(zhuǎn)身進了工作室，此時他沒有任何想法，只覺季元現(xiàn)挺迷人。

    ——人中妖孽。

    ——

    轉(zhuǎn)眼假期結(jié)束，季元現(xiàn)領著秦羽屁顛屁顛回學校時，順道慰問了門口奶茶店。

    小司令手提書包，拿著杯子。猛喝一口，唇上一圈兒白色奶蓋。嘴里蔓延著清新微苦的抹茶香，成功忘卻薛云旗批他將詠嘆調(diào)拉成了喪葬曲。

    季元現(xiàn)自辯道，我又不是天才，巴赫的棺材板能不能按住，關我屁事兒。

    如今季元現(xiàn)是秦羽的移動飯票，這大腿抱得可利索。秦羽嘴里嚼著珍珠，說話囫圇：“獅、獅寧！”

    “哎，吞下去再說話。你家怎么教的?！奔驹F(xiàn)嫌棄道。

    秦羽趕緊咽掉，差點噎成二百五：“司令，昨天叫你來擼串，你咋不來，犯什么神經(jīng)呢?！?/br>
    “昨天在我哥那練琴，有人結(jié)賬你慌什么慌。”

    “我倒不是慌這個，昨天王艾他們約我去騎賽摩?！鼻赜饘丛诒成希蠘菚r三步并作一步，跨得像只瘸腿八哥。

    “好家伙，弄了幾輛新車。雅馬哈r6，哈雷883，還有幾輛鈴木寶馬杜卡迪。我估計是從他哥俱樂部借來的，那聲音——”

    季元現(xiàn)對機車興趣不大，無奈秦羽是個狂熱分子。時間久，耳染不少。

    “雅馬哈r6的聲音不比r1性感，動力儲備也不如r1，你興奮個屁?！?/br>
    “重點不在這兒，”秦羽忽地轉(zhuǎn)身，季元現(xiàn)剛好上一步臺階。豈料這傻逼突然剎車，小司令差點追尾！

    季元現(xiàn)下意識護住手中奶茶，破口大罵：“我cao！”

    “重點是王艾帶我們?nèi)タ此阈率詹氐淖{……”秦羽左右看看，小聲說，“奇道戰(zhàn)斧！”

    正要發(fā)作的季元現(xiàn)遽然住聲，宛如掐了脖子的野鴨。他喝一口奶蓋，十分驚異：“我靠，他姐弄到這車了？”

    秦羽神秘一笑：“可不。”

    奇道戰(zhàn)斧，引擎龐大，機車界的蝙蝠俠戰(zhàn)車與蝙蝠俠摩托合體。且不說巔峰時速可與巡航導彈一比高下，光是其霸氣的外表，流線的車身，龍虎般巨大的車輪，足夠令人窒息。號稱“滾動的藝術品”，但戰(zhàn)斧不能合法在公共道路上行駛。

    季元現(xiàn)皺眉：“你們?nèi)ニ饺说缆妨?？?/br>
    “沒呢，他姐寶貝得很，怎么可能讓我們隨便試?！鼻赜鹌沧?，“不過看看也算是滿足了，夠威猛帶勁兒的?！?/br>
    “哦。”季元現(xiàn)喝著奶蓋，放心不少，“羽子，賽摩很危險。你是聰明人，自己應該知道吧?！?/br>
    秦羽勾過他肩膀：“我現(xiàn)兒！兄弟的技術你還信不過，妥妥的上帝之手帶你飛??！”

    季元現(xiàn)沒理他，神色頗為嚴厲：“別等哪天出事才知后悔，聽進去幾分不會要你狗命?！?/br>
    “是是是，我的元寶哥！”

    “我cao，你他媽找死是吧？！”

    立正川從三班后門出來時，大老遠瞧見季元現(xiàn)與秦羽并肩而走。今日季元現(xiàn)依然痞中帶帥，針織衫里穿襯衣，外邊披著學校新訂的外套。一身藏藍，領帶隨意卻不顯邋遢。

    “正川，笑什么呢。”周錫走在旁邊，抬眼看見立正川笑得一臉慈祥，差點嚇尿。

    “我有笑？”立正川收回目光，用指腹擦過唇角，“好像是?！?/br>
    季元現(xiàn)正要繼續(xù)說教，秦羽忽地一肘子撞撞他：“哎，立正川?！?/br>
    季元現(xiàn)轉(zhuǎn)頭，與立正川似笑非笑的表情對上。兩人不說話，目光膠著在一起。半響，季元現(xiàn)主動收回視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近不能再打架了。

    小司令哼聲，領著秦羽從二班前門拐進去，徹底沒了影兒。

    周錫多少知道處分大會與宿舍大戰(zhàn)的事，前幾天他們?nèi)镞€在商量，要不要替立正川教育一下季元現(xiàn)。

    當時立軍長撩起眼皮，雙腿搭在茶幾上。他手搭周錫肩膀，叫身邊抽煙者離遠點。

    “好意我是心領了，但別借著我的旗號搞事?！?/br>
    “我跟季元現(xiàn)沒什么仇，那小子挺有意思?！?/br>
    “明白了？”

    那日周錫其實不太明白，立正川向來不阻止他們?nèi)鞘巧恰＊毆毰錾霞驹F(xiàn)，立魔王似有放下屠刀，皈依佛門的兆頭。

    他自個兒不知，旁人倒是很清楚。說到異黨頭子季元現(xiàn)，立正川眉也舒了，眼也笑著，渾身的落拓仿佛有了著陸點，梳順了。

    “我就覺得，那小子挺可愛的?！?/br>
    立正川靠在走廊圍欄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解釋道。

    剛才季元現(xiàn)喝著奶茶，唇上沾著一圈奶蓋而不自知。純白的，細密的泡沫，與殷紅水潤的嘴唇形成鮮明對比。唇角上揚，少年清朗。

    視覺沖擊感很強，令人想要舔上一口。

    嘗一嘗，到底是甜的，還是咸的。

    立正川按捺心中的蠢蠢欲動，頗有些費力。

    周錫直覺要完，號稱“鋼鐵直男”的立正川怕是要栽到季元現(xiàn)的“直男斬”下。他踟躕片刻，終于忍不住提醒：“正川。”

    “嗯？”

    “其實吧——”

    周錫欲言又止，不斷在腦中組織語言。

    立正川說：“講，我又不會拿你怎樣。”

    周錫有些尷尬地錯開視線，抓耳撓腮：“其實，季元現(xiàn)是個gay。”

    片刻，立正川緩緩皺眉，眼底滑過一抹極淡的厭惡。

    季元現(xiàn)的性向不是什么秘密，當年自封s市第一帥gay。自從身邊兄弟的眼球落在妙齡女孩身上，他明顯感到與別人的格格不入。

    那些花閨秘事，大波翹臀，桃色艷語，歐美日系，通通充斥著男孩們初始膨脹的荷爾蒙。也不乏成年前偷嘗禁果的男男女女，半青不熟的果子，多半是澀的。

    但澀而隱秘，誘得他們奮不顧身。

    季元現(xiàn)不一樣，他幽深的視線始終停留在男人寬闊的背脊肌上，雄渾有力的腰腹，線條完美的大腿，一切都讓他刺激沖動。

    于是，十四歲的某夜，季元現(xiàn)在一片潮濕中醒來。黑夜里，他錯愕又心悸地坐著。夢中，盡是面容模糊的男子粗喘聲。

    精滿自溢，季元現(xiàn)的初遺終于在青春萌動時，接踵而至。

    至于后來他是如何接受自己性向，并在圈里泰然處之，連秦羽也不清楚。只是等兄弟們反應過來，季元現(xiàn)早已彎成蚊香。

    周錫說完，偷瞄立正川的神色。后者態(tài)度有些模糊，最終只是屈起指關節(jié)，在欄桿上磕兩下。

    立正川撂下一句：“關我屁事。”

    轉(zhuǎn)身進了教室。

    周錫悄悄嗤笑，也不知是誰剛才說別人怪可愛的哦。

    季元現(xiàn)滾進教室后，十分的坐不住。秦羽倒是如龍歸海，從書包里摸出作業(yè)本，散給嗷嗷待哺的吊車尾群眾。

    s中有自編的練習冊，資料本，包括每日一練的習題卷，也由本校老師集智新編。難易程度分梯次，不同的班級做不同的試卷。

    比如實驗班，難度格外拔高，弄得小崽子們叫苦不迭。

    這在一定程度上預防了普通班抄襲實驗班的答案，若有一心向?qū)W的普通班優(yōu)等生想要實驗班練習題，可以通過老師索要資料。簡直兩全其美。

    以季元現(xiàn)的基本功，普通題都有些吃力，更罔論快班題。所以小司令通常也是不做的，連抄都不屑抄。

    班主任拿他沒辦法，只有明面放縱，背地里偷偷敲打各科老師——這就是個不學無術的二代，別管，爛泥不扶上墻。引得一眾老師對季元現(xiàn)的印象有了先入為主的排斥。

    然，不包括英語老師。

    學生堆里有奇葩，老師群里當然會有“不入流”的人。二班英語老師，何林，性別男，年芳二十八。斯文儒雅，一表人才。教學嚴謹，為人隨和。

    別人都不喜歡季元現(xiàn)，他倒是十分中意這個歪瓜裂棗。

    因此，季元現(xiàn)什么作業(yè)都敢空著，唯獨英語不敢敷衍。若一次未交，何老師總會請他去辦公室喝茶，什么也不說——真正的喝茶。

    喝得季元現(xiàn)膀胱痛，差點搞成尿頻尿急尿不盡。

    懲罰手段相當清流且毒辣。

    季元現(xiàn)摳著橡皮擦，慢騰騰寫英語閱讀。自從恢復聽力考試，季元現(xiàn)很是頭疼。長篇累牘的閱讀題看得眼前一抹黑。

    秦羽支個腦袋在上方，看了半響：“聯(lián)系上下文啊，讀題，司令你讀題沒有。這典型的細節(jié)題，抓題干！再放原文里去找關鍵詞?！?/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