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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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里的疲憊一陣接一陣地襲來,薄熒閉上眼,輕聲說:“……我只睡一會?!?/br> 黑暗侵染了她的視野,視網膜上殘留的光斑為她構建了一個廣闊的宇宙,在這片寂靜無聲的宇宙中,她任由自己不斷墜落、墜落。 在昏昏沉沉之中,她夢見了發(fā)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她夢見在海邊涼爽的夜風中,有一個人背著她一步步走回了家,她還記得他寬闊的后背和身上令人心安的木質香氣,她還記得他沉穩(wěn)的步伐和說話時總是冷靜從容的語調,只是他長什么樣,她卻再也記不起來了。 他的面容在她心里被蒙上了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模糊糊,冰冷遙遠,只有這樣,她才能從破碎的美好中逃離,茍延殘喘著活下去。 “我想一直背下去,背到再也抱不起你、背不動你的那一刻?!?/br> 是誰在溫柔地說話。 是誰在悲傷地呢喃。 幸福那么短,為什么痛苦卻那么長。 after party的會場設在海邊一所寬敞豪華的度假別墅里,這里有沐浴在夜色中的無邊泳池,也有燦爛的燈光和美味高檔的自助餐臺,相比起婚禮上的正式和嚴肅,杯觥交錯間,不斷有人舉著杯來向新人獻上祝福。 薄熒見到了許多熟面孔。 孟上秋去世四年后,終于得償所愿等到了戚容的陳冕和已經和她冰釋前嫌,作為母親來參加這場婚禮的戚容;別扭地沖她舉起雞尾酒杯,一句“恭喜”后就神情黯然地匆匆離去的薛洋安;你來我往不斷斗嘴,一同在自助餐臺前戰(zhàn)斗的李陽洲和金薇玲;新婚不久、渾身洋溢著幸福的元玉光和對她關懷備至的林淮;一絲機會也不放過,正在會場里聯(lián)絡各大制片人和導演的梁平,和他牽著孩子在泳池邊玩耍的圈外人妻子;還有曾慧、程娟、邊毓等許多在她人生中留下痕跡的人,他們每個人都在向前邁進,他們或快樂,或悲傷地在不斷向著未來前進,只留下無所適從的薄熒,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的背影離自己越來越遠。 時守桐的幾個高中朋友將他圍了起來,不斷揶揄著他終于完成了少年時的夢想,在熱鬧得仿佛虛假的世界中,薄熒悄悄走上了別墅二樓,推開了露臺的玻璃門。 那里已經站了一個人,一個身穿半正式西服,大約在二十二三歲的年輕男人,他背靠在露臺的鐵藝護欄上,在迷離的夜色中微笑著看著她:“你終于來了?!?/br> 薄熒愣了愣,下意識地在腦海中搜尋起他的身份來。 能被邀請來參加after party的都是與她和時守桐關系匪淺的人,然而她確信,自己不認識眼前的年輕男人,而時守桐的朋友圈子里,也不會有這樣明顯身在上流階層的人。 “不用懷疑,你的確不認識我?!蹦贻p男人俊美陰柔的臉上露出散漫不羈的笑容,他離開鐵藝護欄走到薄熒面前:“我和自己打了個賭,如果今晚你獨自出現(xiàn)在這里,我就要偷走新娘……結果是,我又贏了?!?/br> “……先生,只有收到邀請函的人才能出現(xiàn)在這里?!北晌⑿χp腳卻慢慢地向后退去。 “我收到了邀請函,是你親自寄出的?!蹦贻p男人從容不迫地看著她。 薄熒不由停下后退的腳步:“……你說什么?” “這是你寄給我的邀請函?!?/br> 年輕男人從懷中摸出一張白色的請柬,他打開合在一起的請?zhí)?,露出內頁幾行熟悉的娟秀文字?/br> 薄熒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是什么。 在薄熒和時守桐一同發(fā)出的無數(shù)封請柬里,只有這一封是全部手寫,請柬上的每一個字都刻在她的腦海里。 “為什么這封請柬會在你手里?”她怔怔地看向年輕男人,然而他只是微笑不語。 遠遠地,天邊傳來了直升機翼旋轉的沉重氣流聲。 “……你到底是誰?”薄熒沙啞微弱的聲音幾乎湮沒在越來越近的氣流聲和樓下賓客發(fā)出的驚呼聲中。 年輕男人對她伸出了手,微笑道: “你不必知道我是誰,我只是一名在這個故事里不足輕重的見證者?!?/br> ☆、第280章 王冠(二) 安靜的房間里,響徹著掌聲和歡呼。 “她從莫妮卡·福斯特手中接過了最佳女演員獎?!钡蟛秊|清晰明了地描述著電視直播里的畫面:“站在舞臺中央的她非常美, 頒獎禮的燈光照射在她的冰藍色長裙上, 就像照射在一片冰藍的湖面上?!?/br> “被切到畫面里的杰瑞·巴恩斯——英國的一線男演員, 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我猜之后的戛納晚宴里,他會試圖從她那里獲取一個聯(lián)系方式。” “她走下了臺, 和淚流滿面的戚容來了一個擁抱,我不知道她們真正的想法, 但至少看起來挺讓人感動, 因為直播鏡頭在這里停留太久了?!?/br> “最后拿到最佳導演獎的是孟上秋, 但是他現(xiàn)在還在醫(yī)院陷入深度昏迷, 所以戚容上臺代他領獎?!?/br> 終于,電視上的主持人開始了謝幕主持。 “你還要聽嗎?已經沒有她的畫面了?!?/br> 刁昌瀨轉過來, 卻發(fā)現(xiàn)男人已經閉上了眼, 一直以來埋在他胸腔深處, 支撐著這具瀕臨崩潰的身體運轉下來的某種東西已經隨著薄熒領獎下臺的瞬間一同離去了,在他臉上,極度疲倦的神情首次戰(zhàn)勝了他的意志, 占據(jù)了他慘白如紙的面龐, 他沒有血色又干裂的嘴唇動了動,吐出冰冷又虛弱的幾個字:“……你走吧?!?/br> 刁昌瀨沉默了片刻,伸手扶向他的肩膀:“起來吧,我?guī)闳ネ饷婵纯??!痹谀腥朔磳χ埃又f道:“……花園里太陽正好, 再感受一次外面的世界吧。” 再看看這世界的五月春華……然后再走。 他依舊是散漫輕松的語氣,然而人與人之間的交流不僅僅是依靠語言和視線交疊的,他不知道男人感受出了什么,但是在他的手將男人扶著從床上坐了起來時,男人沒有抗拒。 “這東西已經不需要了?!钡蟛秊|將輸液的針頭從男人枯瘦的身體里拔出,任由藥水滴答滴答地滴落在光潔的地板上。 “鞋在這里?!钡蟛秊|半蹲下來,撿起淺藍色的棉質拖鞋套在了男人腳上,然后站了起來:“我去推輛輪椅過來?!?/br> “不需要?!蹦腥顺练€(wěn)冰冰涼的聲音從他頭頂發(fā)出,刁昌瀨剛剛抬起頭,就看見他將手按在自己肩上,借力從床上站了起來。 刁昌瀨剛剛想要出言阻攔,就見男人已經搖搖晃晃地朝房門走了過去。 來勢洶洶的腦瘤在男人的大腦里肆虐生長,將這具軀體一步步地摧毀,先是視覺,再是聽力,最后是整個神經系統(tǒng),然而即使如此,男人的姿態(tài)也從來沒有改變過。 他的靈魂從來沒有屈服過。 刁昌瀨在身后仰望著他的背影,看著這個虛弱無力卻始終脊梁筆挺的男人,他對這個男人說了謊,沒有什么母親的擔憂,他來到這里,完全憑的是自己的意愿,在這個對他來說一切都太過容易得來的世間,艱辛太遠,而敬畏太難,但他卻切切實實地,在這兩年的世間里被這個男人不斷震撼著。 他本該成為世間的帝王,卻在徹底發(fā)揮所能前不得不隕落,在草長鶯飛、春暉燦爛的時候,孤孤單單。悄無聲息的隕落。 眼中的身影忽然一斜,向著另一方無力倒去,刁昌瀨大步上前,扶住了男人的身體。 “不坐輪椅可以,但是你看不見,讓我扶著你吧?!?/br> 男人沉默片刻,點了點頭。 刁昌瀨扶著他走到了沐浴在五月陽光里的花園中,找到一條無人的公園椅讓他坐了下來。 刁昌瀨在他身旁坐了下來,側頭看著在陽光下臉色依然蒼白的男人:“感受到陽光了嗎?” 男人沒有回答,他的后背靠在公園椅上,沒有焦距的黯淡目光直視著懸掛在高空中的太陽,像是跨越了萬水千山,凝視著一個不在這里的人。 “是她害了你?!钡蟛秊|忽然說道。 從第一眼看到薄熒起,他的內心深處就感到了威脅,就好像在那具美麗的皮囊下,潛藏著某種危險的野獸一般。 男人沒有看他,平靜地說:“是她拯救了我。” “你都要被她害死了,還拯救?” 男人閉了閉眼,輕聲說:“你不明白?!?/br> 是的,十八歲的刁昌瀨的確不明白,愛情為什么會擁有這么大的魔力,讓人生,又讓人死。 直升機的門開了,薄熒卻依舊坐在座位上沒有動彈。 她竭力保持平靜的聲音里依然露出了一絲顫抖:“……為什么帶我來這里?” 陌生的年輕男人帶著意義不明的淺笑,說:“因為這是他的家?!?/br> “你知道這么多年來,為什么你能一帆風順、平安無憂嗎?”年輕的男人微笑著看著薄熒:“你知道為什么天底下對你垂涎三尺的男人有那么多,然而即使是像傅沛令那樣最富有權力的人也無法靠近你的身邊嗎?” “……是因為他?”薄熒聲音沙啞。 “不。”年輕的男人微笑著,將一份文件遞到薄熒面前:“……是因為你?!?/br> 他注視著目不轉睛盯著文件,就像正在迎接一場足以讓內心世界渾然崩裂的強烈地震,由內至外越發(fā)顫抖的薄熒,輕聲說:“因為你也是這世間最富有權力的人之一。” 時間仿佛凝滯了,機艙內沒有一絲聲響,只有渾身劇烈顫抖的薄熒和她越來越急促的呼吸聲。半晌后,她好像終于回過了神,她低垂著目光,用顫抖不已的手揮開了面前的文件,在年輕男人的注視下,踉蹌地跌下直升機,然后又一聲不吭地爬了起來,她潔白的小禮服上沾上了灰黑色的灰塵,一顆顆的血珠正在從她擦破的雙膝上滲出,她卻好像沒有一絲知覺,只是呆呆地、跌跌撞撞地向著眼前的兩層高民居跑去。 拂托萊清新的海風吹過年輕男人的面頰,他手中拿著的文件上清清楚楚地寫著在程遐因腦瘤去世后他名下所有財產的歸屬,這是一份擁有法律效應的遺囑。 年輕男人低下眼,對前方的駕駛員說:“回去吧?!?/br> “好的,”駕駛員開始cao作直升機:“刁總?!?/br> 薄熒慢慢停在了這棟民居的大門前,在歲月和海風的摧殘下,這棟民居已經變得老舊,青灰色的外墻黯淡不堪,墻上的爬山虎卻與之相反,在時間的灌溉下越來越強壯茂盛,就像纏繞在城堡外的荊棘一樣,阻擋著世人的目光和接近。 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記憶,沖破了記憶的桎梏,一幕幕回放在她的眼前。 她看見大雨沖刷下渾身濕透的他,激烈的夜雨拍打著他的面容,卻澆不滅他眼中灼灼的火光,他對站在天臺邊緣生死一線的薄熒伸出了拯救的手。 她投入他的懷抱,運用一個女人天生的能力,引誘他步入名為薄熒的深淵。 她看見在戶海慈善晚會會場的洗手間里,她纏上他的身體,在他的耳廓邊低聲誘惑。 “吻我?!?/br> 她看見自己被抱上洗手間的盥洗臺,雙腿順勢夾住他的腰,以一種放浪的姿態(tài)仰頭迎上了他的吻。 墜落。 墜落。 墜落。 向著深淵一起墜落。 深淵太冷,而她需要人陪。 她看見皎潔的月色中,她跪在床上,流著淚親吻他凹凸不平、疤痕遍布的后背。 她看見夜風絞著那年的第一場雪,漫過他筆挺瘦削的身體,飛揚的雪花掩映著他俊美的容顏,他眼中的溫柔,和空中飄落的雪花一樣冷,一樣輕,一樣安靜。 他接納了并不美麗也不善良的她,對她再次伸出了手,說:“下雪了……我們回家吧?!?/br> 她看見在浴室里,用絞干了熱水的毛巾一遍遍擦拭她冰冷四肢和頭上雪花的他。 “你只是在制裁?!彼W×耸种械膭幼鳎痤^看著淚流不止的她,眼中露著和她同等的悲傷:“一個知道自己正在淪為惡龍的……悲傷的制裁者?!?/br> 她看見了站在車外的他,他黝黑的雙眼一如既往的沉穩(wěn)堅定:“我不希望你做魔王,只希望你能自在地走在陽光下。我相信愛上你的自己,也請你相信自己,你比你以為的更堅強、更善良,更值得被愛。” 她看見自己含淚按下了車窗,問他一切是否還來得及。 她第一次看見了他的微笑,那張理智得近乎不近人情的面容因為這抹淡淡的微笑而煥發(fā)出一股奇異的光彩,平靜的瞳孔就像是秋日陽光下曬得溫熱的黑色瑪瑙,沉在深深的眼窩里。他的目光那樣溫柔,那樣細膩,除了溫柔以外,那眼光中還有些什么悲傷的、遺憾的、戀戀不舍的,一種那時的她說不出,也道不明,現(xiàn)在才終于明白的東西。 “……因為是你,所以永遠都來得及?!彼f。 “程遐!” 薄熒沖進了虛掩的大門,大聲地喊著他的名字。 她欺騙自己忘記了,但其實她一直都沒忘,他的一切都深深刻在了她的心臟上,他冷淡的眉眼,他強大的氣勢,他堅毅的身影,還有他的名字。 “程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