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她這個從未見過面的、忽然多出來的三表妹，抱有一絲敵意，也是人之常情。

    “三表姐?！鳖櫭鲓€朝著周怡姍福了福身子，一雙黑眼珠滴溜溜的轉(zhuǎn)，嘴角帶著一絲淺淺的笑，看著就很乖巧的模樣。

    周怡姍看了她一眼，蹙眉道：“倒是一副乖巧的小模樣，別以為這樣我就會喜歡你了?！?/br>
    顧明妧聽她這評頭論足的口氣，心里覺得好笑，只低著頭不說話，卻又見她過來拉著她的手道：“走，咱么玩去，我剛才可不是在說你！”

    顧明妧被周怡姍這忽冷忽熱的表現(xiàn)弄的一團(tuán)狐疑，轉(zhuǎn)過頭的時候看見跟在了她們身后的紀(jì)秀彤，才明白方才那句話是沖著誰說的了。

    要是她沒記錯的話，安國公府世子夫人紀(jì)氏大約是在今年冬天故去的，在這之前周家娶了紀(jì)秀彤當(dāng)平妻，她便是下一任的世子夫人。

    顧明珠就站在紀(jì)秀彤的身邊，抬起頭看了一眼表情略顯尷尬的她，小聲問她：“紀(jì)姑娘什么時候來的？大表嫂的身子好些了沒有？”

    紀(jì)秀彤對顧明珠能這樣和顏悅色的跟她說話是感激的，周怡姍縱然在人前不敢同她太過失禮，私下里卻從不曾給過自己好眼色看。其實她對自己這趟上京來的任務(wù)也有些擔(dān)憂，可父母諄諄教誨的話落到耳中，她終究沒有辦法反抗。

    “長姐的病還是不見起色，太醫(yī)說……”紀(jì)秀彤頓了頓，想著這府上大概已經(jīng)沒有人不知道這件事情了，終究還是淡淡道：“太醫(yī)說也不知道能不能熬到明年春天?！彼f這話的時候表情淡淡的，似乎沒有對紀(jì)氏即將死亡的悲傷，也沒有對自己將來期望。

    然而顧明珠心里卻有些難過，可她這一份難過，并不是為了紀(jì)氏。這是壓在她心里的一個秘密，終究是無人知曉的。

    “你不要這樣想，興許還會有奇跡?！鳖櫭髦樯钗艘豢跉?，等抬頭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周怡姍她們幾個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

    這時候正是金風(fēng)送爽的時節(jié)，滿院子的桂花盛開，有無盡的馨香縈繞在鼻息間。

    顧明珠踩著一路鋪著桂花的香徑，聽見紀(jì)秀彤在身后道：“姐夫?！彼痤^，看見那穿著月白色銀絲暗紋團(tuán)花長袍的俊逸男子正迎面走來，他肩頭上還沾著幾朵淺黃色的花蕊。

    顧明珠急忙低下頭來，朝著周丞澤福身，小聲的開口道：“表哥?！鄙倥男氖驴偸前俎D(zhuǎn)千回的，這一聲表哥也就顯得多情繾綣。

    然而對于周丞澤來說，顧明珠只是一個長大了的表妹，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姑母還在榮安堂嗎？六皇子和太子殿下已經(jīng)去了外院，老太太正念著你們呢?！敝茇山衲甓鍤q，是安國公府世子，長得俊朗清逸、蘭芝玉樹。老國公爺在世的時候，做主迎娶了紀(jì)氏，那時候顧明珠才八歲，一眨眼已過去了七年。

    “我這就去榮安堂跟母親說。”顧明珠巧笑回話，正要轉(zhuǎn)身，卻被周丞澤叫住了道：“你們過去吧，我正要去榮安堂，順道替你傳話?！?/br>
    顧明珠笑著點頭，轉(zhuǎn)頭看向站在身旁的紀(jì)秀彤，周丞澤卻似沒有看到她一般，只等顧明珠看了她，那人才注意到了她，只開口道：“今日外客多，你回明熙堂照看你jiejie吧?！?/br>
    紀(jì)秀彤輕輕的嗯了一聲，心里卻說不出的委屈，她是來做他的平妻的，將來還會是他的夫人，可他卻連人都不讓她多見幾個。方才她看見了顧家的那個外室女，雖說模樣不錯，但到底是外室所生，難道比她這個庶出的更高貴些嗎？緣何那些人對她句句都是稱贊的，對自己卻這般不聞不問。

    她心里一委屈，眼眶忍不住就紅了起來，待還想開口，便瞧見周丞澤已經(jīng)從她們身邊經(jīng)過，往榮安堂那邊去了。

    “姐夫……”紀(jì)秀彤忍不住又喊了他一聲。

    周丞澤停下腳步，轉(zhuǎn)頭去看她的時候，卻是先掃見了站在一旁的顧明珠。少女溫婉可人，笑容可掬，看見他們這般，特特退后了兩步，故意不去聽他們說話。周丞澤心里原本生出的幾分耐心卻仿佛一下子沒了，只是對紀(jì)秀彤冷冷道：“你回去吧。”

    顧明珠陪著紀(jì)秀彤一起回了明熙堂，她想過來瞧一瞧紀(jì)氏。

    紀(jì)氏過門之后，紀(jì)家就搬去了外省，獨她一個人在京城，離開了父母兄弟，終究是可憐的，如今又病著。

    紀(jì)秀彤一路上都沒有說話，只等到了明熙堂，紀(jì)氏身邊的陳mama迎出來，她才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一樣，上前撲到她懷中抽噎了起來。

    陳mama瞧見顧明珠在，一壁安慰著紀(jì)秀彤，一壁道：“五姑娘快別這樣，讓表姑娘瞧見了不好，讓少奶奶知道了，又要生一場氣了?！?/br>
    她朝著顧明珠尷尬的笑了笑，顧明珠便道：“我來看看表嫂，她好些了沒有？”

    今兒是中秋，但凡紀(jì)氏能起的來身子，必定是強(qiáng)撐著也要起來的。她這邊話音剛落，就聽見房里有人輕輕的咳了兩聲，氣若游絲的開口：“是誰在外面?！?/br>
    紀(jì)秀彤這時候也已經(jīng)擦干了眼淚，同她回道：“長姐，是顧家的表姑娘?！?/br>
    紀(jì)氏已經(jīng)病入膏肓，只因心里還有一件事情沒了結(jié)，強(qiáng)撐這一口氣到現(xiàn)在，如今聽說顧家的表姑娘，她心里想了想，卻也想不出是個什么模樣，只等顧明珠站在她跟前了，她才幡然回想起來，當(dāng)年她嫁到周家來時，不過七八歲的小女孩，如今已出落的這樣亭亭玉立了。

    那時候她常聽世子爺提起，他這幾個meimei中，最乖巧懂事的，便是這位顧家的明珠表妹。

    紀(jì)氏想到這里，不禁潸然淚下。

    第11章

    人病的時間長了，也就漸漸沒了人氣，剩下的只是病氣了。

    顧明珠看著眼前形容枯槁的紀(jì)氏，也不能相信這就是當(dāng)年嫁給周丞澤時名滿京城的紀(jì)家女。她對這個表嫂一直是既羨慕又敬重的，這里頭雖然多少有那么點愛屋及烏的原因，但也是因為紀(jì)氏本身，就是一個相當(dāng)出色的女子。紀(jì)家的義學(xué)一直是和顧家相并列的兩大清貴族學(xué)，在京城都是很有名望的。

    所以顧明珠看著眼前的她，就有點兒像看見將來的自己，她若是以后嫁了人，生了病，雖然滿屋子的丫鬟婆子，心里必然還是無助的。

    “表嫂，你好生歇著吧，我坐坐就走?！鳖櫭髦樵诖伍g坐了下來，隔著軟煙羅的紗帳，她看見紀(jì)氏復(fù)又靠在了身后的寶藍(lán)色纏枝花引枕上。

    這時候正好有婆子端了藥上來，紀(jì)秀彤接了過去，走到帳內(nèi)把藥送了過去，小聲道：“長姐，把藥吃了吧?！?/br>
    紀(jì)氏只是搖了搖頭，這樣苦的藥汁，自她有孕以來，已有兩年光景，從沒有斷過，她如今已是不管吃什么東西，吃出來都是藥味的境地了。

    “長姐，吃了藥病才會好起來?！奔o(jì)秀彤仍是勸她，紀(jì)氏卻冷冷笑道：“我若是當(dāng)真能好起來，你又為什么會在這里呢？”

    顧明珠一時聽見這句話只愣了一下，見里頭沒了聲響，猛然才反應(yīng)過來。

    是了……這話原是說給自己聽的嗎？

    饒是說的委婉，顧明珠臉上還是微微有些泛熱?？墒撬艅傔^來，立馬就走，似乎也失禮了一些，只能當(dāng)作沒聽懂了。

    “表嫂，紀(jì)姑娘說的話沒錯，表嫂按時吃藥，病很快就會好起來的?！彼曇舻模牪怀鍪裁辞榫w來，紀(jì)氏雖然病著，卻也聽得出來這是她的肺腑之言。

    大概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她到底在亂想什么？就算她有這個心思，顧家人也不可能讓她當(dāng)一個續(xù)弦的，終究是要執(zhí)妾禮的，她是顧家的長女，才學(xué)容貌人品，無一不是百里挑一，京城想要求娶她的人肯定不少，就如幾年前的自己一樣。

    紀(jì)氏想到這里，略略放下了心來，卻是聽見外面?zhèn)鱽砹艘魂嚰贝俚哪_步聲，又伴隨著一陣奶娃子的哭聲，是榮哥兒來了。

    顧明珠轉(zhuǎn)頭，就看見榮哥兒從門外一路跑來，他身量矮小，比門檻都高不了多少，跑得急了，小腿便被門檻給絆住了，一時進(jìn)退維谷，顧明珠便走過去將他抱起來，小孩子只靠到她懷中，哼哼唧唧的哭了起來。

    “怎么了這是？”紀(jì)氏急得發(fā)問，一旁的紀(jì)秀彤也問道：“跟著榮哥兒的奶娘丫鬟呢？”

    這時候從外頭急急忙忙跟進(jìn)來一個奶娘，臉上堆著笑道：“奴婢在呢！剛才榮哥兒鬧著吃月餅，我取了給他，誰知他咬了一口，被二少爺養(yǎng)著的那條狗給叼去了！”

    “你……我跟你說了多少次，不要帶他去玩那條狗！”

    紀(jì)氏氣得上氣不接下氣，想起那狗站著比榮哥兒還高一些，便越發(fā)覺得后怕，只又生出一身冷汗來。顧明珠倒是見過那條狗的，呆憨呆憨的，是西域使臣進(jìn)貢之物，太后娘娘賜給了安國公府二房的二少爺周丞濟(jì)，雖然確實不咬人，但看著也著實讓人害怕。

    她抱著榮哥兒去到紀(jì)氏的面前，笑著道：“表嫂別著急，榮哥兒沒事。”

    紀(jì)氏細(xì)細(xì)的看了榮哥兒的掌心，見他小臉都哭紅了，心疼的拿帕子替他擦了擦臉。她生榮哥兒的時候折損了身子，好在這孩子卻是健健康康的，惹人疼愛。

    紀(jì)秀彤見顧明珠抱著吃力，想從她手上把孩子接過去，誰知道那孩子看了她一眼，忽然就偏過頭去，一把抱住顧明珠的脖子，也不說話，只是不肯松手。

    榮哥兒和紀(jì)秀彤不親近，紀(jì)氏也沒有辦法，好在奶娘過來，將榮哥兒從顧明珠的懷中抱走了。

    ……

    顧明妧跟著周怡姍等人在后花園游玩，這安國公府規(guī)制頗大，后花園別有洞天，前世顧明妧極少來這里，反倒從來沒有好好的游玩過一次。

    那時候她同周氏關(guān)系冷淡，周氏自然也不會對她有多少好臉色。帶著一個外室女回娘家，就如同詔告天下，表明顧翰清對她不忠一樣，周氏饒是個好性子的，這樣的委屈她也受不住?？伤髞懋吘惯€是帶了，如今想一想，這何嘗不是周氏接納自己的一種態(tài)度呢。

    只是那時候的自己……顧明妧有些不愿意去想了。以為只要進(jìn)宮就可以站在榮耀的頂端，這像一顆耀眼的明珠，指引著她前世的人生。她甚至覺得，只要自己能登上那樣的高位，這些親情、俗世、似乎都不重要，權(quán)勢可以讓她得到想擁有的一切。

    她曾經(jīng)就要登頂，然而一切就在榮耀來臨前戛然而止。

    “表哥，太子殿下?！?/br>
    少女清脆的聲音讓顧明妧倏然回到現(xiàn)實，她抬起頭，幾乎是有些倉惶的迎上了那一道目光，銳利炙熱中帶著一絲玩世不恭，是當(dāng)今太子李睿。

    那夜御花園太液池畔，他手持蓮花紋五彩琉璃杯靠在漢白玉闌干上，俊逸的側(cè)顏透著幾分漫不經(jīng)心，笑道：“貴妃，父王垂垂老矣，你將來跟了孤如何？”

    那是顧明妧第一次心口劇烈的跳動，然而她的表情就同太液池的湖水一般平靜。

    “太子殿下說笑了，本宮是你的母妃。”

    “總有一天，你會是孤的女人?！?/br>
    “不會有那一天的?！鳖櫭鲓€垂下眼眸，嘴角含笑柔聲回話。

    這是前世她最后一次見太子李睿，再然后，便聽見了他圍城逼宮的消息，顧明妧還沒能來得及弄清這里的原因，就被一杯來路不明的毒酒奪去了性命。

    那杯酒到底是誰送來的，她不得而知，可她知道，這輩子不能像上輩子一樣，盲目自信而又肆意的活著。

    顧明妧低下頭，朝著眼前的兩人福了福身子，就聽見周怡姍在那邊介紹道：“表哥，這是姑母家新來的三meimei?！?/br>
    她口中的表哥是當(dāng)今六皇子，安國公的長女賢妃娘娘的獨子李贇（yun）。

    “哦？”

    李贇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句，卻并沒有再說下去，只是道：“老太太正在壽安堂等著你們呢，快去吧！”

    “表哥就要走了嗎？”

    李贇帶著太子李睿擦肩而過，卻聽見站在一旁的顧明煙忽然開口，顧明妧先是一愣，隨即倒是想起了顧明煙在前世做出的那些丑事。

    論理……她們顧家女是輪不上叫李贇表哥的。

    “二jiejie快走吧，老太太還在等著我們呢！”

    雖然知道在顧明煙的心里，那壽安堂的老太太怎比得過眼前蘭芝玉樹的李贇，但身為顧家女，她還是不得不勸了顧明煙一句。

    李贇并沒有皇子的架勢，生來是一副逍遙閑散的個性，倒是隨和的很，只笑著道：“去外院找二表哥和三表哥。”

    顧明煙卻因為李贇的回話臉上陽光明媚，嘴角的笑意都濃厚了幾分，一旁的周怡姍早已經(jīng)把頭都扭開了，想來顧明煙在周家這樣的做派，并不是一次兩次了。

    “我們走?！彼餍岳櫭鲓€，也不管顧明煙，兩個人往壽安堂去。顧明煙一時反應(yīng)了過來，見她們走了，這才收回了視線，急忙跟了上去道：“你們等等我呀！”

    周怡姍卻并沒有放慢腳步，湊過來對顧明妧道：“她羞不羞，那是我表哥，又不是她表哥?！闭f是表哥，其實李贇今年也才十五，按照皇家的規(guī)矩，選妃也是幾年后的事情了。

    顧明妧只是笑笑不說話，覺得周怡姍這直爽的性子還當(dāng)真不錯，只不過被她懟上的人，心里大約要不爽了。

    周氏和蔣氏還沒來壽安堂，老太太這邊剛送了客人，她們進(jìn)來的時候，就瞧見一個上身穿著云霏妝花緞織彩百花飛蝶錦衣，下身穿著水紅色八幅繡鳶尾花挑線裙子的少女站在老太太的身側(cè)。這樣隆重的打扮，又還在壽安堂沒有離去，大約是為了剛才所見之人。

    “祖母！”周怡姍笑著就往周老太太跟前去，掃了一眼站在身邊的姑娘，繼續(xù)道：“三jiejie來的可真快！”

    顧明妧抬起頭看了一眼被喊做三jiejie的少女，心下微微嘆息，就是她……李睿的第一任太子妃，三年后死于難產(chǎn)，周家二房二太太嘉瑞長公主的獨生女周怡月。

    顧明妧心下一動……若是周怡月這一次沒有嫁給李睿，也沒有將來的難產(chǎn)，太子妃另有其人，那么幾年之后的李睿，大約就不會走上那條路。她想到這里，忍不住抬頭看了周怡月一眼，那人卻挑著眉梢，從始至終都不曾看過她一眼。

    老太太也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顧明妧的存在，她雖然沒問，卻也猜出了七八分，大約這就是顧翰清在外頭的那個孩子。

    顧明妧收回了神思，掃到老太太的眼神，也不等丫鬟們送了蒲團(tuán)上來，便走到周老太太面前，席地跪下，朝著她恭恭敬敬的行了一個叩頭的大禮。

    第12章

    老太太房里站著一屋子的丫鬟婆子，當(dāng)下里寂寂無聲，唯有狻猊香爐里的香料，發(fā)出呲呲的響聲。

    大家不約而同看向這瘦削的小姑娘，不過十一二歲的年紀(jì)，身形單薄，穿著一襲丁香色的褙子，雖是新衣服，卻算不得太出挑，配著那白皙的臉頰、水汪汪又楚楚動人的眸子，越發(fā)讓人覺得可憐見的。

    “喲……這孩子，快起來，在我們家不用行這樣的大禮的。”

    周老太太原也沒把這件事情太放在心上，前幾日聽顧家派來的婆子回話，說周氏要把那外室女帶過來，她也不過就點了點頭，全當(dāng)知道了就好。畢竟顧翰清那個女婿是她當(dāng)時看中的，也沒料到會有這樣一出的，可事情既然已經(jīng)這樣，見一見也沒什么，她不過當(dāng)她一樣是庶出的外孫女便罷了。

    可誰知道顧明妧竟向自己行了這樣一個大禮，便是家里的嫡親孫子孫女，也只有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才會向她這個老祖宗叩頭。她倒不是當(dāng)不起，只是有些出乎意料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