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jié)
“你睡,別管我,”羅翠微攏了攏身上的袍子,盤腿坐在他身旁,“我就看著你睡?!?/br> 因她白日里一直坐立不安,夏侯綾早早將她趕房躺下,便叫她睡得有些顛倒,這會兒是半點困意都沒有,精神得很。 “我又沒要做什么,你那一臉防備是幾個意思?”云烈側(cè)身朝她挪了挪,笑得無賴兮兮。 “哪有一臉防備,快睡快睡,”羅翠微將兩腳伸進(jìn)被中抵住他的身側(cè),嗔笑嘀咕,“而且大夫也說了,有孕初期不讓胡鬧。” 她原本還想與他分房睡來著。 被窩溫軟,有她的馨香,這讓云烈心神松弛,積攢十幾日的疲憊頓如排山倒海,腦子里像塞了團(tuán)吸飽了水的棉花,當(dāng)即就不太好使了。 眼皮瞬間若有千斤沉,他咕囔了一句后,將她的雙腳捂在心口,閉上了眼。 約莫過了半刻,云烈忽然睜開眼驚坐而起。 床頭的長燭燃燒過半,燭火瑩亮,輕曳。 坐在他身旁的羅翠微被嚇得不輕,口齒含糊道,“做、做噩夢嗎?” “嚇?biāo)牢伊耍痹屏业皖^抓了抓凌亂的發(fā)頂,半夢半醒的目光隨意瞥向她,“我夢到你跟我說你有孕……你在吃什么?!” 大半夜不睡覺,坐在床榻上吃東西,這是在很不像羅翠微會做的事。 羅翠微低頭看了看懷里的甜白瓷小罐子,又抬頭張嘴給他敲了敲銜在齒間的梅子核,“蜜糖腌梅子,我近些日子害喜太厲害,吃這個……就好一點?!?/br> 云烈僵了好一會兒,忽地又倒下去閉上眼。 假的,還在做夢,根本就沒醒。 嘖。 待到卯時,羅翠微忽然越過云烈下了榻,匆匆奔出去嘔了個撕心裂肺,云烈才徹底醒過神來。 原來不是做夢,他的妻子竟當(dāng)真有孕了! **** 將吐到雙腿發(fā)軟的妻子抱回房中后,云烈還不知該做些什么,陶音與夏侯綾已聞聲趕來。 云烈手腳都不知該放在那里,高大的身軀呆在床前。 怔怔看著這二人熟稔地服侍著她漱口,又給她喝了小半盅不知什么東西熬的湯,再扶她躺好。 從頭到尾,他都像處在一種恍兮惚兮的幻境中。 直到將羅翠微安頓好后,夏侯綾恭敬地向他執(zhí)了禮,又請他出來單獨說話,他才像是被一點一點扯住那恍惚的虛空迷霧中。 晨間的空氣輕寒,院中一株臘梅上已綴著零星小花苞,隱隱有幽冷暗香。 “你怎么會在這里?”總算回過神的云烈壓著胸腔內(nèi)那不住翻涌的喜悅與震撼,蹙眉看著不該出現(xiàn)在此的夏侯綾。 羅翠微曾對他提過夏侯綾真正的身份,因此夏侯綾出現(xiàn)在此,讓他有了一點不太妙的揣測。 夏侯綾垂首,恭謹(jǐn)應(yīng)道,“京中那頭或旁生了一些隱患,似是指向翠微;因此奉家主之命,前來護(hù)翠微周全?!?/br> 她一來就得知羅翠微有孕的消息,不愿驚動羅翠微,便將自己真正的來由隱在心中,就等云烈回來。 云烈以指按住眉心,“誰?何事?” 羅家數(shù)代不涉朝局,如今那“京中首富”的盛名又被黃家頂上,按說如今已不存在木秀于林的風(fēng)險。 什么樣的隱患,會讓羅淮擔(dān)心波及長女安危? 第71章 “是安王殿下,”夏侯綾緩緩抬頭,眸心閃過凜凜的光,“他請人暗中卜了翠微的命盤。” 卜算命盤這事興起于七八十年之前,初時不過貴胄富家為新出生的孩子討個彩頭,之后平民百姓也開始效仿,經(jīng)年累月下來,就成了個風(fēng)俗。 可隨著國人漸漸將卜算結(jié)果奉為圭臬,小小稚子們一降生就被丹砂黃符論斷了此生成敗與走向,許多人被命盤所示困擾,甚至有人不幸地為此被毀掉了一生。 更有癡迷此道者幾近瘋魔,若新生的孩兒被卜出命盤不佳,便當(dāng)場將其溺亡,釀出不少悲劇。 三十多年前,文淵閣大學(xué)士向融對此亂象深感痛心,向顯隆帝遞交萬言陳情,疾呼卜算命盤之風(fēng)不可再長。 可民間風(fēng)俗并非圣諭律令可徹底杜絕,是以向融的萬言陳情雖在朝堂上引發(fā)一陣熱議,卻未能如愿觸動律法層面的改變,此事成為了她畢生大憾。 數(shù)年后,因向融的孫兒向既年科考折桂,向氏的家學(xué)傳承引發(fā)民間追捧,眾人在探尋向融如何教導(dǎo)家中后輩的過程中,就連帶著翻出了她當(dāng)年那封萬言陳情。 那封萬言陳情結(jié)構(gòu)嚴(yán)謹(jǐn)、措辭華美、立意深遠(yuǎn),又激昂懇切、發(fā)人深省,一經(jīng)現(xiàn)世便被坊間多家書院引為授課典范,同時也無意間促使坊間對卜算命盤之事有了反思。 有感于向融在萬言陳情中所剖析的種種弊端,之后民間對此事又有了不成文的規(guī)矩:若請卜師卜算命盤,該是出自本人意愿,且只能請卜自己的命盤,即便是為人父母者也不能為子女請卜;如有不相干的人私自卜算他人命盤,更是其心可誅,被事主帶人刨祖墳都該受著。 朝堂上對民間這條自發(fā)形成的約束很是贊同,顯隆帝得知后也頷首默許。 如今安王云煥以開府殿下的貴重身份,私自找人卜算昭王妃的命盤,若證據(jù)確鑿且有人舉發(fā),他被陛下問罪、受朝野間千夫所指,那是板上釘釘?shù)摹?/br> 云煥當(dāng)然明白此事若泄露了風(fēng)聲,自己半點討不了好,因此做得很是隱秘,事后那名年邁的女卜師也不知所蹤。 那卜師本是個方外之人,在京郊小山腳結(jié)廬獨居,素日里與她有往來的人并不多,按理這秘密就該隨著她的消失而不為人知。 不過,或許是云煥運氣不好,又或者是羅翠微運氣太好—— 羅翠微的小姑姑羅碧波,生平除了醉心雕版繪畫技藝之外,最大的愛好便是求仙問道,而那名被殺的卜師就恰好與羅碧波有些交情。 **** 云烈面色沉凝,有條不紊地抽絲剝繭:“既那卜師已不知所蹤,小姑姑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雖他在愛妻面前時常裝傻賣乖,連狗子也肯做,可真遇到正事時,他依然是那個臨危不亂、冷靜靠譜的昭王殿下。 夏侯綾道,“安王殿下的人首次去京郊草廬探訪卜師行蹤時,姑奶奶正好在那里做客。只是姑奶奶當(dāng)時在丹房內(nèi),沒被他們瞧見?!?/br> 那些人并未貿(mào)然言明身份及意圖,只由其中一人扮作平常富家子,恭敬請卜師算了自己的命盤后便離開了。 “但他們腰間的荷囊是少府專供皇家的黑曜錦,這東西姑奶奶是認(rèn)識的?!?/br> 羅碧波回家后想了幾日,不放心卜師安危,再去草廬探訪時已不見她人影,只在丹房的空爐鼎內(nèi)找到她用丹砂在符紙上留下的訊息,這才知安王竟卜了羅翠微的命盤。 “如今最有力的人證已遍尋不著,咱們家若單憑符紙上的只言片語,便是鬧到陛下面前,也未必能撼動安王殿下分毫?!?/br> 夏侯綾冷靜迎著云烈的目光,“可他私自請人卜算翠微的命盤,絕不會是興之所至的消遣,因此家主特地派我來護(hù)翠微周全?!?/br> 羅淮行事向來擅于“抓大放小”,雖不知云煥所圖何事,不清楚那已被卜出的命盤會為羅翠微帶來怎樣的影響,但羅淮很清醒—— 云煥自己是絕不會將私卜他人命盤之事捅出去的,若他想借此做什么文章,唯有接觸到羅翠微本人才行得通;因此只要將羅翠微護(hù)得滴水不漏,讓他根本無從接近,這事就掀不起波瀾。 “那就有勞你多費心警醒,安王那頭本王會派人加以防范,”云烈對夏侯綾點點頭,“也多謝岳父大人寬宥擔(dān)待?!?/br> 羅家已有數(shù)代不涉朝局,云煥突然盯上羅翠微,用腳趾頭想都知他真正的目標(biāo)必定是云烈,羅翠微不過無辜受累罷了。 但羅淮只是讓夏侯綾千里迢迢趕來護(hù)羅翠微周全,并無其它說辭,對云烈全無責(zé)備遷怒,對此云烈自是非常承情。 夏侯綾執(zhí)禮應(yīng)諾,本就要退下,卻聽云烈再度發(fā)問,“這件事,她知道了嗎?” 這個“她”是誰,兩人都心知肚明。 “我來那日正巧得知她有孕的消息,便沒敢告訴她,”夏侯綾偷覷云烈一眼,垂臉抿笑,“不過,以她些日子的脾氣來看,還是千萬別讓她知道才好?!?/br> 經(jīng)此一事后,夏侯綾對羅翠微挑選夫婿的眼光大為佩服,對云烈的觀感也非常良好。 從頭到尾,這位昭王殿下都沒有好事地問過半句,羅翠微的命盤是什么之類的話。 即便那個人已是他的妻子,他仍遵照民俗民風(fēng),對她的私事給予足夠的尊重。 確定羅翠微不知此事,云烈放下心來,頷首低語:“關(guān)于此事,之后你有任何問題或需協(xié)助之處,直接同本王交涉,別驚動她?!?/br> 方才見識了羅翠微那叫人心驚膽戰(zhàn)的害喜癥狀后,他對“妻子有孕”這件事總算有了點實感。 瞧著她那難受的模樣,他簡直恨不能將她揣在心窩子上護(hù)起來。 “請殿下放心,”夏侯綾憋著笑清了清嗓子,垂睫掩去滿眼同情,“以翠微眼下那性子,我也怕她若是知道了,會不惜冒著殺身之罪,傾家蕩產(chǎn)也要找人去刨安王殿下的祖墳。” 那家伙打小是個得理不饒人的,如今有孕后脾氣更大,若她知道有人私自算她命盤,她才不會管對方是殿下還是陛下,不鬧個天翻地覆就不是羅翠微了。 云烈抬眸看向夏侯綾,眼神逐漸由訝異轉(zhuǎn)為尷尬。 云煥家的祖墳,那也是他家祖墳…… 算了,為了確保妻子安全無虞,也為了讓云家列祖列宗安息,他還是趕緊安排京中的人將云煥盯死吧。 **** 與夏侯綾將事情都交涉清楚后,云烈讓人叫來了宋玖元,將京中那頭的事做了一些安排,又吩咐在羅翠微周圍留幾名暗衛(wèi)。 宋玖元領(lǐng)命而去后,云烈抬頭一看已快到午時,問過陶音得知午飯已備好,正打算親自回房去帶羅翠微出來吃飯,她卻已白著虛弱的臉進(jìn)了偏廳來。 云烈趕忙起身過去扶住她,“餓了?” 羅翠微沒應(yīng)他,只是垂眸撫了撫尚未顯懷的肚子,頭也不抬地指著云烈,喃喃道,“孩子,這是你叔,你……” 這話猶如晴天一個霹靂,云烈實在忍不下,果斷以指挑起她的下巴,以吻封了她的口。 雖他心猿意馬,卻還能惦記著妻子有孕不能“胡來”的醫(yī)囑,便也克制著沒敢太過分。 “胡說八道什么?”他低頭以額角抵著她的,戀戀不舍地盯著那潤澤泛紅的唇,“這話是能亂教的?” 羅翠微仰臉投給他幽幽的一瞥,“我瞧著你不高興要這家伙,索性就讓你給人當(dāng)叔,這樣大家都不為難?!?/br> “‘大家’是誰?”云烈被冤枉得快要兩眼發(fā)黑,哭笑不得,“我是做了什么讓你覺得我不高興了?” 羅翠微落寞地哼了一聲,抿唇撇開頭不說話。 “誒誒誒,這事必須說清楚,”云烈輕輕捏著她的下巴,將她的頭轉(zhuǎn)回來,“昭王殿下拒絕蒙此不白之冤?!?/br> 幸虧先前夏侯綾曾提醒過,說這家伙最近脾氣不穩(wěn),否則他這會兒大概已被慪到吐血了。 羅翠微再度冷哼,眼神逐漸變成氣呼呼的模樣,“昨夜,我告訴你我有孕之后,你沒有任何高興的表現(xiàn),倒頭又睡了?!?/br> 這口氣像是攢了一夜,此刻再提起,她幾乎是咬牙切齒,說話間每停一回,便要拿手指在他心口戳上兩下泄憤。 “昨夜我累傻了,以為是在做夢,其實我特別高興,”云烈訕訕地以舌抵了抵腮幫子,滿眼寫著求饒,“吶,你看我誠懇的眼神?!?/br> 這事是他理虧,卻也情有可原,對吧? “那今早的事又怎么說?”羅翠微眨了眨眼,放過昨夜的舊賬,又開始翻今早的新賬,“你眼見著我吐得跟鬼似的,卻不管我,之后還跑得不見人影,分明就是嫌棄著躲我!” 說著說著,她像是當(dāng)真有些惱了,照著他的小腿輕踹一腳,“你還是當(dāng)叔去吧,就這么說定了!” 說完轉(zhuǎn)頭就要走。 云烈從背后一把抱住她,哭笑不得地在她耳廓上輕咬了一口,“誰跟你說定了?你這始亂終棄的借口倒是新穎得很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