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jié)
什么叫指揮若定,什么叫游刃有余。 在春日近午的一場小小馬球賽上,在場所有人都有幸親眼見證了臨川軍主帥的風采。 疾進時氣勢如虹,徐退時從容自若。 馬背上黑衣獵獵的挺拔身影來去如風、銳不可當,與傳聞中那個“光憑中軍云字旗,就能使北狄人望之膽喪的昭王云烈”完全契合。 傳言誠不欺我。 將近十年,就是這樣一副錚錚鐵骨,帶著時常吃不飽穿不暖的臨川軍,成為了西北境上攻不破的血rou城墻。 這是大縉的英雄,一個因少言寡語、不懂彰顯自己的功績,卻默默以身做盾,護住身后千里繁華錦繡的,沉默的英雄。 一個時常被人忽略的英雄。 一個時常被人以為盛名之下其實難副的英雄。 錚錚鐵骨,昭昭赤忱,西北境上的黃沙與寒月,都知道。 **** 盡管云汐與云煥已拼勁全力,可云烈與云沛照舊贏得跟玩兒似的。 云汐與云煥深諳權(quán)術之道,在朝堂上諸多黑手,時常將云烈、云沛擠兌得無還手之力。 可今日這一局馬球賽足以說明,若是真刀真槍,這倆在戰(zhàn)場上拼過命的人,手中的籌碼雖不多,卻足夠沉。 隨著滿場歡呼與喝彩,判席上的恭王云熾親手執(zhí)起小黑旗,振臂一揮。 掌聲雷動,歡聲喝彩,震得羅翠微耳朵都快聾了,心下砰砰跳得厲害。 馬背上的云烈回眸沖她揚了揚唇,額角散落著零碎的汗?jié)袼榘l(fā),襯得他星眸中神采飛揚,墨黑如曜。 那一刻,羅翠微覺得,滿場再找不出比他更好看的兒郎了。 **** 羅翠微回到先前的錦棚內(nèi),自紅泥小爐上拎起小茶壺,將桌上的兩個茶杯都斟滿。 她先用手背貼了貼杯子外壁,覺得有些燙,便又趕忙拿手扇了扇熱氣。 也不知怎的,她竟有些緊張,喉嚨發(fā)緊發(fā)干,就順手端起一杯熱茶先淺啜一口。 云烈回到錦棚中時,羅翠微正站在桌旁,聽到動靜便回身笑盈盈朝他望去。 他像是剛剛沐浴過似的,熱滾滾的汗順著黑發(fā)絲蜿蜒而下,描過他線條朗毅的側(cè)臉,使他看上去像在發(fā)光; 連長長的眼睫上都是晶瑩的小汗珠,黑眸濕漉漉泛著淺淺水澤,像獵食歸來、剛剛才收起利爪的小豹子,陽剛卻驕矜。 真是好看得能要命啊。 **** 她的貝齒輕咬著帶笑的唇角,眼里映著他一個人的倒影。 云烈guntang的面上力持鎮(zhèn)定,胸腔里那一顆心卻瞎蹦亂跳、沒完沒了。 雖說早就知道她對他……可此刻這副模樣…… 咳,一團亂麻。 見桌上擺著幾個茶杯,云烈眸心輕湛,走過去顧自端起一杯就往嘴里灌。 “誒,那是……”羅翠微攔阻不急,只能眼睜睜看著他一飲而盡。 ——那杯是我喝過的。 此刻錦棚內(nèi)的氣氛有些曖昧,羅翠微沒敢再說話,只能紅著臉嗔惱地瞪著他。 而云烈的臉也似乎比方才更紅了。 他將手中的空杯子放回原處時,拇指若有似無地拂過杯沿。 那里原本有半枚淺淺的口脂印痕,此刻卻什么也沒有。 只有甜白釉瓷閃著純潔而無辜的光澤。 此情此景,羅翠微完全沒有勇氣直視,臉紅紅將頭瞥向一旁,假裝什么也沒看見。 她總覺得這個人是故意的。 云烈無聲笑揚了嘴角,拎了茶壺再度將那個杯子倒?jié)M。 沒錯,他就是故意的。 錚錚鐵骨的男兒郎,怎么能總是被個小姑娘調(diào)戲得面紅耳赤、心肝亂跳呢? 偶爾也要調(diào)戲回來才是。 畢竟,無論是什么樣的交情,總需時時有來有往,才能長長久久。 這道理,他懂的。 嘿嘿。 **** 顯隆帝的近身隨侍杜福善來到錦棚外,恭謹帶笑:“陛下請昭王殿下過去說說話?!?/br> 云烈應下,先看了羅翠微一眼,這才轉(zhuǎn)身跟杜福善去了。 顯隆帝今日觀戰(zhàn)很是盡興,此刻面上神采奕奕,似乎還沉浸在方才的激烈氛圍中。 “老五今日總算撒開手腳了,”顯隆帝開懷大笑,“很好,這就很有云氏子孫的風采了!” 簡單直白的一句夸獎讓云烈微怔,心道又不是做給你看的,不懂你在瞎高興什么。 口中卻還是淡定又不失恭敬地謝了。 “說吧,想要點什么獎賞?” 一瞬間,云烈腦中閃過許多念頭。 他想要的東西很多,比如想要兵部別在找茬拖延糧餉;比如能對傷殘解甲的低階士兵多些撫恤,最好能每月給些錢糧補貼,讓他們在解甲歸鄉(xiāng)后不必為溫飽發(fā)愁…… 可他也知道,這些話不能說,說了也沒用,還會讓此刻高高坐在椅上的那老頭惱羞成怒,當場翻臉,后患無窮。 既這些話不能說,云烈轉(zhuǎn)念一想,那就為羅家討一個少府下屬金翎皇商的身份吧。 “請父皇……”云烈才說了這幾個字,腦中不知為何突然嗡了一聲,如被什么奇怪的東西附體,脫口而出,“為兒臣提個親?!?/br> 是提親,不是諭令賜婚。 這份珍而重之的心意,讓顯隆帝一愣。 “是哪家姑娘,這么得你喜歡?”片刻后,顯隆帝才哼哼笑問,略顯老態(tài)卻并不混沌的眼中有著促狹笑意。 不像個皇帝,倒像是平凡人家的長輩調(diào)侃兒孫,明知故問的促狹。 云烈紅得像被潑了油漆,他實在不懂自己方才會什么會冒出那樣一句話來。 稍頓片刻后,云烈蹙緊眉抬起頭,腦中仍舊嗡嗡的,紅著一張正氣凜然的臉,嚴肅糾正道:“是她喜歡我?!?/br> 顯隆帝揉了揉額角,狐疑地打量自家這兒子半晌。 這老五,怕不是以為他父皇眼瞎?! 第28章 在山頂獵場待了半日,午膳過后顯隆帝就略感疲乏,便傳諭眾人各自隨意玩樂,自己擺駕回了半山的行宮內(nèi)做午歇。 先前那場馬球賽過后,由于在獵場的營地上不便沐浴,幾位殿下只是湊合著稍做擦拭并換了衣衫,忍了這半晌的滿身黏膩也是不易,顯隆帝便喚了他們一道回行宮泡溫泉去。 泉山本就是個遍地溫泉的寶地,行宮之內(nèi)更是精心修砌了許多大小不一、意趣各異的湯池室,陳設精致、物事俱全。 顯隆帝自是要去最大的那間紫英館,安王云煥乖巧跟隨,連洗個溫泉都沒忘記要“承歡膝下”;錦惠公主云沛與桓榮公主云汐各自挑了離紫英館不遠的左右兩個中等湯室,無言地表達了各自對對方的嫌棄。 而此時的云烈滿心不豫,只想離紫英館里那個“不上道的老頭兒”遠一點,便刻意走到最最角落里的一間小湯室。 摒退了伺候的行宮侍者后,云烈雙臂舒展在湯池邊沿,大半身沒在湯池中,閉目發(fā)呆。 就在他心煩意亂之際,有不輕不重的悉索腳步聲邁近。 云烈冷冷輕哼,動作疾如閃電地拔下束發(fā)冠上的簪子,反手就朝聲音的來處扔去。 他正不高興呢,管他來的是誰,先下手為強就對了。 一聲驚訝又吃痛的悶哼后,來人咬牙道:“老五,你這是要弒兄?” 云烈懶洋洋扭頭,見恭王云熾正捂著肩膀嘶痛瞪人,便皮笑rou不笑地勾了勾唇,“原來是三皇兄,失敬?!?/br> 活該,誰叫你在我背后鬼鬼祟祟的。 好在云熾也未與他計較,只是在除下外袍時盯著袍子肩處的裂口道:“你得賠我一件新袍子?!?/br> “沒錢?!痹屏铱匆膊豢此谎?,閉著眼就將這筆賬給賴掉了。 片刻后,云熾也下到湯池中,與他并肩同靠在池壁上。 “不高興呢?” 恭王云熾為皇后所出,在顯隆帝眾多兒女中排行第三;因他前頭的兩位兄長早夭,他變成了眼下眾位皇嗣中最年長的一位。 他明面上既不領軍,也不協(xié)政,誰也說不清顯隆帝允他開府的依據(jù)為何,總之他就在眾人的茫然、驚詫與揣測中成了五位開府殿下之一。 對于這位兄長的親切關懷,云烈根本懶得搭理,閉目如老僧入定。 對于云烈的沉默以對,云熾非但毫無慍色,還溫聲笑了出來,“就算不能做到兄友弟恭,你至少也可以假作和善地應付一下吧?” “沒必要,”云烈囂張地哼了一聲,終于睜開了眼,“我又不打算從你手上討什么好處,費那假模假式的勁做什么?” 溫泉湯池里云蒸霞蔚的水霧氤氳,卻遮不住云烈那身坦蕩的傲氣。 “你這家伙打小就這樣,倔起來十足是個杠精,難怪父皇總懶得理你?!痹茻霙]好氣地笑斥著,伸手想去拍他的頭。 云烈扭頭冷冰冰瞥了他一眼,見他急忙收回手去,這才“呿”了一聲,“說得像那老……父皇很愛理你似的?!?/br> 許是因為年紀最長,又是皇后所出,云熾性情溫平持重、少年老成,說起來也不是個會賣乖討巧的,在顯隆帝面前的待遇,比云烈也好不到哪里去。 被云烈反唇相譏,云熾也不生氣,只是溫和笑問:“聽說,先前在獵場那邊時,你請父皇為你提親,被拒絕了?” 被踩到痛腳的云烈恨恨翻了個白眼,轉(zhuǎn)身伸出手,從湯池畔的小幾案上取了杯盞,給自己倒了一盞茶。